清代《红楼梦》评点论李纨及其“一生苦节”

2020-07-13 02:41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名作欣赏 2020年20期

⊙何红梅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李纨,贾珠遗孀,贾兰之母。海棠诗社起,取别号为“稻香老农”。“金陵十二钗”之一,始见于第3 回。第4 回写其出身名宦之家,虽青春丧偶,而心如死灰,惟知侍亲养子。第5 回判词“春风桃李结子完”一首和[晚韶华]曲属李纨。第37 回结诗社,李纨自荐掌坛。虽不善作诗,却善评诗。第39 回评论平儿、鸳鸯、袭人时,偶及自身,不免伤感。第45 回为平儿打抱不平,数落凤姐。第55 回受命代替凤姐,和宝钗、探春共掌家政。以后诸回,李纨仍有活动,但不见其前文词曲中所预示的结局。清代《红楼梦》评点对于这一形象的关注,涉及名义、品性、才干、命运等方面,梳理如次。

一、关于名义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李纨名义的解说虽然不多,可对于解读李纨形象来说,不容忽视。小说第4 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得空将李纨轻轻一点,另作小传——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这前朝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张新之认为,传中之“李”,乃“理也,礼也”。“李守中”即“守此定理,斯不外驰”。惟其“守中”,所以为名宦,所以能为天下师。其女名“纨”,“完也,取其洁白,为完人也”,意味着也贯彻了李父“女儿无才便有德”的教育理念。李纨之所以成为“完人”,亦因以理自守,不为情所陷,取字“宫裁”,即“斐然成章,知所裁之”。至于红楼女性中,独李纨有字是由于“国学之教,以此理,以字传”(第4 回夹批),未免失之附会。除了闲人主张“完人”说,王伯沆亦云“因其为守礼完人,故名李纨”(第4 回批),强调遵礼守节以成完人,如出一辙。佚名氏另有一解:“纨,扇也,李纨少寡,如秋扇之见捐。然有令德,故能奉扬仁风。”按秋扇见捐,旧时比喻妇女遭丈夫遗弃,于李纨是说成为贾珠遗孀的命运。扇是引风用品,佚名氏自然引到“奉扬仁风”。而仁风是用来形容恩泽如风之流布的,旧时多用以颂扬帝王或地方长官的德政。如此,李纨之令德宛然如见,与“完人”说异曲同工。

二、关于品性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李纨品性的论述较多,大致认为李纨是“书中第一贤人”,且以无才有德,“反衬宝钗、熙凤诸人”(陈其泰第4 回眉批),择要有三。

其一,“守礼”。此语出自张新之,后有王伯沆用之。张新之认为,《红楼梦》一书“惟于李纨无贬词”(第2回夹批)。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书面,“守礼以死是书底”(第98 回夹批),而一部《红楼梦》,“所不顽者李纨一人而已”(第70 回夹批)。李纨寡居,传中有言曰——

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评者指出,作者叙其为人,包括家世名字,皆用特笔庄重出之,无非“靛缸中拉出白布”之意(张新之第4回夹批)。青春丧偶,又处膏粱锦绣之中,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而李纨“彼竟不然”,一如槁木死灰,“实罕见者”(甲戌本第4 回夹批)。不单“侍亲”有“孝”字暗点(张新之第4 回夹批),“惟知”等等亦“非德而何?”(王伯沆第4 回批)。作者如此叙其妇德,“正反衬王熙凤也”(东观主人第4 回批)。而李纨“贞静”(黄小田第75 回夹批),一生苦节“最正当”(王伯沆第108 回批),贾兰有贤母,“贾氏有贤妇矣”(姚燮第4回眉评)。因此,以中道律书中之人,李纨“庶乎近之”(陈其泰第3 回总评)。

其二,“清正之中却有机趣”。此语出自王伯沆。王伯沆认为,李纨自以德胜,“然亦非痴愚”(第4 回批)。例如,第39 回众人持螯赏桂,平儿来了不肯坐,李纨拉着她笑道:“偏要你坐。”平儿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两“偏”之下,李纨不单“拉着他身旁坐下”,还“留下平儿了”。机趣如此,正所谓冰雪阳春。稍后,李纨揽着平儿——

平儿……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的我怪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

——想此时李纨正向平儿浑身乱摸呢。虽说李纨此话不谬,妙在李纨“比附得夹七夹八”(姚燮第39 回眉评),调笑得机。想起李纨曾说平儿与凤姐两个很该掉一个包儿,“虽戏语,却不错”(黄小田第55回夹批)。还有,第45 回李纨同探春姊妹请凤姐作监社,虽非捉弄亦近于捉弄,“直以有心之辞,作无心之戏”(张子梁第45 回夹批),而“此日李纨独好爽,凤姐独和软,皆为仅见”(姚燮第45 回眉评)。

其三,“颇知道理”。此语亦为王伯沆所提。第110 回贾母寿终,凤姐治丧“弄得不成局面”(姚燮第110 回眉评),众人抱怨。评者认为,还是李纨“清头一些,说得来透透彻彻”——

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语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别打谅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

李纨所叹实是平心而论,出语公道,且有“参透就里之言”(姚燮第110 回眉评);穿孝守灵就算大事云云,直是“道破不孝之人”(东观主人第110 回批),“道破不孝心肠”(姚燮第110 回眉评)。李纨此言“极和平、极允当、极公道、极大方”(同上),颇知道理,可知是个“明白人”(姚燮第27 回眉评)。他如李纨告诫宝玉勿夸“还太小”的贾兰,免得眼大心肥,有碍长进。“此论甚是,可云贤母。”(王伯沆第88 回批)听说黛玉不好了,李纨想着黛玉才貌寡二少双,竟小小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虽着语不多,然其“风格可想”(王伯沆第97 回批)。见王夫人与宝玉言语不祥,李纨“只好就事言事”,自是“解人”(姚燮第119 回眉评)。贾府败后,李纨又“于奢侈之后力守其约”(姚燮第117 回眉评),或为再兴之机?

其四,“忠厚老实”。此语出自王希廉。主要是针对第55 回的一段话——

赵姨娘……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

评者认为,赵姨娘之言无头无绪,探春之言如风如锋,李纨懦弱,说的“到底是老实语”(姚燮第55回侧批),“是忠厚语”(东观主人第55 回批,姚燮眉评直录),亦即王希廉意中的“忠厚老实”(第55 回总评)。不过,陈其泰更进一层:“李纨之言恰糊涂,然亦只是欲息争止竞耳。”(第55 回眉批)众所周知,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第55 回),相信息争止竞正是李纨此刻所想,然招出探春一句紧一句的“何其忍也”的话来却是不曾料到的。更有第94回“宝玉”丢了,各处寻不见,情急之下,李纨建议“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其实,此亦无可如何之想,如果偷去,“岂不会移藏他处,而有任尔搜出者乎?”(姚燮第94 回眉评)李纨之言固是呆话,“益见李纨老实”(王伯沆第94 回批)却是真的,而这都是前番搜检(大观园)引出来的祸。

三、关于才干

较之品性,清代《红楼梦》评点对李纨才干的关注少些。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第55 回)。不管事时“以德胜”(王伯沆第65 回批),亦善于事上,理事时也能做到“其言甚正,确系理事人口吻”(王伯沆第63 回批),甚至“能持乎其大”(姚燮第94 回眉评),可知李纨并非无才,“但能浑涵含蓄耳”(姚燮第65 回眉评)。然而,李纨才干主要不在理事,而在“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第4 回),特别是积极参与诗社活动,自谓讨得清雅。例如,第37 回探春倡起诗社,李纨自荐出任社长,起社之先自取别号“稻香老农”,还给宝钗封了“蘅芜君”,给宝玉定了“绛洞花王”,还选得了咏白海棠的题目。评者认为,李纨别号“最妙”,宝玉别号“妙极”,题目又是“真正好题”(己卯本双行批)。其实,李纨不善作诗——尝作省亲应制七律一首,脂批有“起好”“凑成”之句(己卯本第18 回双行批),却善评诗——“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黛诗);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第37 回),确是“平允之论”(姚燮第37 回眉评)。《新译》第35 回行酒令一段虽句句都有实意,“唯独李纨说的一句,藏意最深”。第45 回李纨等邀凤姐入社,并索画具。凤姐之贪,每自妯娌行说出。李纨的一篇言语,说来半硬半软,不轻不沉,却是句句中肯,字字透彻。以凤姐之才,直亦无得分辨,只好当作戏语,轻混过去。或云凤姐说得软弱可怜,“纯是得力于李纨一通排说”(张子梁第45 回夹批)。佚名氏却认为,凤姐虽分斤掰两,“为李纨作算博士”,意在鄙她悭吝,不出钱做东,与诗社尚有关合;李纨之言则纯责凤姐“不应与她会计,与诗社毫不相干,语虽趣而理则欠”(第45 回评)。不过,凤姐还是答应了李纨等人为诗为画的要求,社长还是很有作为的。

四、关于命运

清代《红楼梦》评点论到李纨命运的文字较少,且多片言只语。第5 回李纨判词有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张新之批曰:“李纨结果。以此一人收束诸人,欲留人种也,看前二句可知。后二句则用背面敷粉法,在本人不着笔墨而大致自见。”(第5 回夹批)据蔡义江解释,“桃李”句喻说李纨早寡,“到头”句喻指贾兰,“如冰”二句是说李纨死守节操,品行如冰清水洁,待儿子荣达、自谓可享晚福之时,却已“昏惨惨,黄泉路近”(第5 回),“结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谈笑的资料”。此说似可部分解注张新之的评语。再有,姚燮注为“李宫裁不负一生守节”(第5 回眉

评),结合其注[晚韶华“]宫裁收场难好,到底皆空”,可知亦云李纨人生之“空”“枉”。如第49 回,特写李纨与宝钗“同一素净,伏结局之意”(姚燮第49 回眉评)。第110 回宝玉见宝钗浑身孝服,比寻常更有一番雅致,心想“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按李纨似梅,“今以比钗,其寡同也”(王伯沆第110 回批)。后来贾兰中了举人,李纨可谓“苦尽甘来”(姚燮第120 回眉评)。不过,就全书而言,若王夫人,若李纨、宝钗辈,虽未定其结局,观篇中兰桂齐芳,家道复兴之语,自然还有一番鼎盛事业,赖此数人撑持,是又作者留有余不尽之意,“以不结结之”矣。(张子梁第120 回回前评)

综上,作为荣府的大少奶奶,李纨年轻守寡,抚养遗孤,就像一株“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以其独具的“霜晓寒姿”现于红楼叙事。或是李纨“只像个影子一样出现,作者几乎没有花大笔墨刻画过她”的缘故,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李纨形象的讨论,虽然涉及名义、品性、才干、命运诸端,却也相对单薄。关于名义,或云“李”即“理也,礼也”;“纨”即“完也”,或“取其洁白,为完人也”,或“为守礼完人”,意指李纨守寡贞洁之品性。或云“纨”即“扇也”,如秋扇见捐,而奉扬仁风,是品性之外,又有命运之叹。关于品性,一者“守礼”,李纨一生苦节。再者“清正之中却有机趣”,三者“颇知道理”,四者“忠厚老实”。评者无一贬词。关于才干,是并非无才,“但能浑涵含蓄耳”,所见一于理事之暂代,一于诗社之主坛。关于命运,李纨不负一生守节,苦尽甘来。至于[晚韶华]之“笑谈”为何,概贾兰爵禄高登之后,李纨不久丧子或命近黄泉,细思后者不如前者更近薄命之真谛。可依续书之“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第120 回),李纨得享荣华,如何算得薄命司中人?要之,李纨“优于德而短于才”,一方面为人贤惠忠厚,一方面谨守礼法规范。评之以传统视角,只能得出李纨是封建淑女、标准节妇这样的结论,“而转换到文艺心理学的全新角度观照李纨,便会发现李纨是个血肉丰满的闪光形象,她有深沉灼热的情愫,有情被压抑的苦涩与无奈,有青春心态被扭曲变异的悲哀”。因此,李纨的悲剧意义,就在于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随众女儿共同奏响美的毁灭、青春的毁灭、灵性的毁灭的悲歌;作为一个普通人,承受着青年丧夫、老年丧子、孤苦一世的残酷命运;作为一个相对来说努力循守封建礼教尺度的人,最后却落得了一个“枉与他人作笑谈”的下场,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可怜貌如古梅的李纨,守节抚孤带给她的不过是一场梦里功名。敢问李纨课子时的那盏孤灯,是否注定不能照尽稻香村那浓郁的凄凉?

1 《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四十多家中可见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于山东省图书馆,张子梁评及诗皆据此本。

2 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皆据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3 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91页。(按:王希廉评、张新之评、姚燮评皆据此本,不另注)

4 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3页。

5 〔清〕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巴蜀书社1984年影印本,第9页。

6 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页。

7 〔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90页。

8 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页。

9 李汉秋、陆林:《黄小田评点〈红楼梦〉》,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902页。

10 〔清〕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亦邻真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1页。

11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页。

12 张训涛:《“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因可使如死灰乎?”——〈红楼梦〉中李纨形象新论》,《中山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13 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12页。

14 杜奋嘉:《深埋于心里底层的情愫——论李纨评价的一个盲点》,《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2期。

15 胡元翎:《漫说李纨》,《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4期。

16 诸联:《红楼评梦》,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