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小说中邪恶身体的书写

2020-07-13 02:41秦世琼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名作欣赏 2020年20期

⊙张 锦 邓 群 付 容 秦世琼[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自梁启超等人倡导小说救国与新民始,小说被赋予“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时代使命,从而使小说、身体与政治、国家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自一系列政治、经济与文化危机中所产生出来的现代小说,亦被想象成改造中国的工具。鲁迅小说的身体书写,是近代中国处于存亡危机下一种意识凝结的产物,也是中国在现代性追求过程中寻找自我认同的时代强音。身体即权力,是主流话语斗争和追逐的场域。在鲁迅小说研究领域中大多着重于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但往往忽视了不幸的症候的制造者。鲁迅借由身体建构出烙满历史印记的中国形象,身体不再是单纯的生理意义上的身体,而成为一种与主流权力话语相关的符号。在权力话语体系下诞生的邪恶身体是封建等级制度中的执戟者,本文将以其为镜像,映射出病态社会的“人肉宴席”上“吃与被吃”的惨态,由表及里地揭示人的生存和精神困境,进行深刻的批判和反思。

一、权势者:封建吃人文化的主谋与受益者

温德尔曾提出:“身体不是私人性的表达,而是一个政治器官,是宇宙的和社会的实在之镜像,反映着人的病相、毒害和救治过程。”鲁迅小说中的邪恶身体不仅仅是其身体本身,在生理意义上的身体承载着诸多政治文化意涵。

鲁迅在其小说中塑造出了诸多人物形象,研究最多的莫过于生活在社会食物链底端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物形象,如阿Q、祥林嫂等,可我们也不应忽视他们被侮辱的压力源——象征封建势力的邪恶身体,这股邪恶力量导致病态中国的病情持续加重。如果说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可引起疗效的注意,那么将邪恶身体进行分类,可作为另一个侧面来观照旧中国,以期抓住病根,开出正确的药方。

权势者通过暴力和思想统御被压迫者,而被压迫者在这迫害中慢慢麻木和习惯以至于不觉,封建的等级制度和社会里的层层压榨逐渐积淀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鲁迅小说中这些邪恶权势者主要为统治阶级和官吏乡绅。处于食物链底端的下层人物被邪恶身体所压迫、损害、毁灭,在社会上失声和搁浅。《铸剑》中的楚王视人民的生命如草芥,他们的身体在他眼里不是具有主体性的人,而成了泄愤的对象。“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理水》中的考察专员,以考察为借口搜刮民脂民膏,“把你们吃的东西拣一份来就是!”《离婚》中的慰老爷和七大人表面“公事公办”“和气生财”,其实质是利用权力对爱姑进行身体围猎和精神训诫,爱姑的话语空间被挤压,一代在反抗边缘试探的明星就此陨落;《阿Q 正传》中的赵老太爷听到阿Q 说是自己本家时,给他一个巴掌,喝道:“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作为末庄的强权者,似乎连姓都成了他的专属,阿Q 成为被赵太爷的惩戒对象,压迫和扭曲了农民身体的生存空间。鲁迅通过暴露这些邪恶形象,揭露了在封建等级制度黑暗的本质,“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地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

封建统治势力当然是封建思想舆论的积极倡导者、践行者,他们背着因袭的重担,奴役和扭曲底层的身体,将其压在黑暗的闸门之下直至窒息。统治阶级为了“吃人”,利用其掌握的权力话语非常策略地将整个“吃人”的过程合法化,从中获得血和肉滋养其邪恶身躯。

二、旧知识分子:封建文化的卫道士与帮凶

“存天理,灭人欲”在流传过程中已经成为封建社会的痼瘤,在外表现出摈弃性欲,但基本人欲是不可能完全与人身体所分割的,由此造成了身心分裂,本我和自我形成了巨大差异,这一点在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封建卫道士在这种方式中压抑且伪善地存活,由此形成了变态的心理思绪和扭曲的行为方式。

这类知识分子看似清心寡欲,实则骨子里充斥着邪恶淫秽之思想。知识分子具有双重身份,在读书治学的过程中他成为封建文化毒害的对象,但他同时又是封建文化的构造者和传承者,是封建文化的卫道士和帮凶,浸淫了底层百姓。

鲁迅鞭挞了卫道士形象。《肥皂》四铭在街上看到乞讨的孝女不仅布施零钱,反而其将作为意淫的对象——听到身旁两个乞丐的对话不自觉地买了一块肥皂回家。四铭内心性欲的力比多得不到发泄,回家就把气转移到处于更弱势地位的妻子和孩子上。《高老夫子》为去贤良女校看女学生应聘去教书。然“工夫全费在照镜”上,在课上他禁不住自己的欲望,向讲台下一看,“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高老夫子是虚伪邪恶的,表面一本正经,却没有担任好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角色,反而把学生作为臆想对象。这类卫道士不仅是在损害民众利益,也是在压抑自己的内心以至于扭曲为不正常的心态和行为,何尝又不是一场自我毁灭。

心理的病态是反映社会病态的一种媒介,每个民族的民众的心理状态都联系着它的历史、文化和传统,是传统文化建构出的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在鲁迅小说中似这类心理邪恶和病态的卫道士的人物又很多,克里斯·希林指出:“身体始终已经是文化上勾绘好了的,他从不会以纯粹的或未经编码的状态存在。”邪恶身体不再是邪恶人物形象本身,而是成为社会象征符号,寓意病态文化体系的症候。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产生的深远影响已经沉积在国人的精神里,摧残人性,成为中国现代化道路上极大的阻碍。

三、看客:无主名无意识的邪恶杀人团

封建统治者不仅自己“吃人”,也宣传教育广大的民众一起合谋“吃人”,以维护他们的统治。封建统治势力是封建文化的主谋,他们人数虽少却能主宰社会,是因为在封建思想舆论界还有为数众多的盲从者——庸众,他们被权力话语规训与惩戒,并将权力话语内化于心,成为封建文化统治下自我规训的群体,并以封建思想为镜去观察和指点别的身体,他们丧失了自我,完全成为封建机制运行的机器,是封建思想文化的无主名无意识的邪恶杀人团。

看客是鲁迅最深恶痛绝因而也是批判最多的,他们的目光构成一座边沁的“全景敞式监狱”,织成了一张密密实实的天网,把被剥夺、被践踏、被损害、被侮辱的人完全网在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中。看客从间接上来说也是邪恶身体的一种存在,对于看客来说,别人身体被示众和训诫,是他们的娱乐观赏活动,可以给自己无聊麻木的心灵带来刺激和兴奋,这无疑是“吃人”的另一种形式,让国人感受到嗜血的快感。

在《示众》中对于看客们争夺有利位置更好地观看示众者有着非常细致的描写,当巡警和穿着白背心的男人出现时,一群人都争着抢着一个好位置,看客心态根深蒂固,他们甚至不关注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自己发出“看”动作,把看客无聊的精神世界和麻木的心灵展示得淋漓尽致。《明天》中的单四嫂子生活在一个“透明被看”的场域下,庸医何小仙等构成的看客群体注视着单四嫂子如同恶狗看见了骨头,要将其作为生活谈资吃干抹净,即使单四嫂子没有死在吊索上,那么她的明天也会如祥林嫂一般悲凉。《药》中的革命者为了中国之未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可他的血却被庸众作为药,他的死亡只是众多谈资中的一个,英雄的意义在看与被看中被瓦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滑稽和虚无。

鲁迅曾说过:“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他们共同参与了视觉的暴力行为却浑然不觉,乐此不疲,是国民劣根性的集中体现。

总之,鲁迅关注的身体没有简单停留在生理学层面上,落笔最多的是“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因为在他们身上承载着中国历史、文化及政治等深层次意义,体现了鲁迅对“国民性”的关注与思考,对传统社会文化的深刻省察和触及灵魂的深入剖析。正是这种寄寓于身体的表达方式和思维模式,传达出鲁迅思想的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