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为富形象看《儒林外史》的批判性

2020-07-13 02:41湖南文理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名作欣赏 2020年20期

⊙林 琼 林 俐 [湖南文理学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清代吴敬梓的小说《儒林外史》以读书人为中心对社会百态进行了栩栩如生的刻画,集中反映了康乾时期科举制度下读书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尖锐地批判了科举制度的弊端以及人性的丑陋,可以说是我国古代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作者不但塑造了众多鲜活生动的读书人形象,还生动形象地塑造了商人走卒、和尚道士、侠客妓女等人物。本文拟以作品中着墨不多但颇具代表性的盐商宋为富为视角,来探讨《儒林外史》的批判性。

宋为富出现在《儒林外史》第四十回,是扬州盐商的一个缩影,小说中对他的描写不过百来字,在这部近四十万字的巨著中,可谓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作品充分展现了他作为封建社会末期富商代表的本性——霸道奢侈、生活放荡、世故圆滑,作者给人物命名为“宋为富”,其用意显而易见是暗讽人物“为富不仁”的品性特征。以他为视角,我们可以看出《儒林外史》对封建社会末期现实中存在的贫富分化、男尊女卑、官商勾结等丑恶现象的强烈批判。

一、通过对宋为富霸道奢侈的描写批判贫富分化

贫富分化伴随着阶级产生就已经出现了,它不仅仅割裂社会阶层,更带着富有阶层对社会底层的剥削和掠夺,让底层民众感到绝望。小说中盐商宋为富一出场的所作所为,就显示出鲜明的挑衅和掠夺色彩。

宋为富出场的情境是娶亲,可作为新郎的他并未亲自迎娶,而是打发家人来吩咐“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这种做法显然不符合明媒正娶的礼仪,女方父亲沈大年当即有所警觉:这等大模大样的光景,竟不是把女儿当作正室了!沈父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沈琼枝涉世未深、过于单纯,她认为自家明明不曾写立文书,伏低做小,宋为富怎敢擅改婚约呢?事实上在家财万贯的盐商宋为富的观念中,社会的秩序是富人决定的,穷人没有话语权和反抗的能力,所以他霸道地撕毁协议,将“娶妻”变为“纳妾”。面对沈琼枝要看婚书的质问,宋为富“红着脸”道:“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哪里去。”他惊讶了、踟蹰了,居然还有这种胆大女子,于是抛出了缓兵之计:“老爷今日不在……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作者的描写是细腻的、真实的,会脸红的宋为富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和廉耻,他虽有一时的无措,但他坚信有能力控制局面。他的底气源自他的社会经验和认知,他自信地认为一个书生之女是无力与富甲一方的自己抗衡的。听闻宋为富此种行径,江都知县拍案惊起,发出 “盐商豪横一至于此”的愤怒慨叹,这也是作者吴敬梓痛心疾首的悲叹。陈美林认为:“宋为富强买斯文之女为妾,为富不仁,更使作者万分忿怒。”吴敬梓曾在两淮盐运史卢见曾幕中做客,在与盐商的交往中了解到盐商的品行和特点,对宋为富形象的刻画必定是对势力日增的盐商本质认识深化的结果。

宋为富如此霸道的原因无非是“有钱”。小说对于宋为富的富有程度,主要是通过对他的庭院布置和一些生活细节来侧面展示的,“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竹树交加,亭台轩敞”,“极宽的金鱼池”,“朱红栏杆”,“金漆门”,等等,充分展示了宋府宅院的豪奢。吴敬梓对宋为富的外貌、出身等不着一字,对其庭院却不厌其繁进行铺叙,足见作者构思之独特,用意之深远。宋为富将自己的住处打造成一个赏心悦目的场所,尽显别致幽静,除了彰显其附庸风雅的一面,也传递出其具有雄厚财力的信息。这些铺陈描写显示了宋为富的奢华,在写沈琼枝逃走时“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饰”打包带走,这里也透露出其家财不菲的信息。至于生活的奢侈,小说中提到的另一个盐商万雪斋有几十万家私,把冬虫夏草当菜吃,陈美林认为宋家自设药房,养有药匠,生活奢靡程度超过了万家。虽然作者采用客观叙述的方式,我们仍可以看出文字下对富有阶层穷奢极欲的批判。当宋为富试图用这豪门深院锁住那个心高气傲的平民女子沈琼枝时,遭遇到了他不曾预料的坚决抵抗。沈琼枝在等待父亲营救无望的状况下,毅然逃离了这个“极幽的所在”,足以见得物质的富有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儒林外史》中与宋为富的霸道豪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氏父女的困窘无助。沈大年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以教书为生,相与的人包括萧云仙等官员,算个城市平民。女儿沈琼枝“生得标致”,“又会做两句诗”,可称得上书香门第、才貌双全。即便是这样沈琼枝自认为“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尚且被富商巧取豪夺玩弄于股掌之中,那处在更底层的贫苦人家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小说后部分写到另一个盐商方杓就用“戥子太重”的当铺来剥削小民,以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作者笔下方杓比宋为富“为富不仁”的程度更深重,宋为富欺凌的还仅仅是单个女性沈琼枝,而方杓剥削的对象已扩大到广大民众。我们从宋为富和沈氏父女的矛盾窥探出封建社会末期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关系,富人穷奢极欲、恃强凌弱,穷人却在生活的苦海中拼命挣扎,物质被掠夺,尊严被践踏。从小说对宋为富霸道的描写可以看出,封建社会末期贫富分化、富有阶层为所欲为是导致社会矛盾激化的主要原因。

二、通过对宋为富好色放荡的描写批判男尊女卑

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巴尔扎克认为细节真实是构成艺术真实的基础。作为文学大师,吴敬梓擅长以微小的细节凸显人物性格,或是一个举手投足的小动作,或是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文字,都能让读者见一斑而窥全豹。关于宋为富的好色放荡,作品中仅从一句话就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封建社会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屡见不鲜,小说中提到另一个盐商万雪斋有“第七个小妾”,也印证了富豪之家的奢靡放纵,但宋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这种放荡糜烂的生活令读者咂舌。巴尔扎克在他的《〈人间喜剧〉前言》中指出,为了使人物存在“变得更为悠久”,它必须成为一个“伟大形象”即典型,是类的样本。吴敬梓用极为精炼的语言塑造了一个好色放荡的富商的样本,在《儒林外史》中无人能与之匹敌,《金瓶梅》中以好色好货著称的西门庆或能与之相当。

宋为富妻妾成群,自然需要后院安定方能腾出精力经商。如他所言:“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如果说宋为富强娶民女是对社会规则的破坏,那“小妾”沈琼枝对“丈夫”宋为富的质问则是对封建家庭秩序的挑战。中国古代家庭纵有三妻四妾,也必须以夫为纲,遵守“三从”“四德”。《仪礼·丧服·子夏传》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中国古代,女人是处于从属地位,男性对女性要求“三从”“四德”,自己却可以“三妻四妾”,这因人而异的标准充分展现了“男尊女卑”的封建落后观念。男人用女人的容貌姿色、数量多寡显示他们的身份和财力,视女人为生育工具和玩弄对象。《三国演义》中刘备曾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的重要性岂是衣服可以相提并论的?《儒林外史》中杜慎卿一边物色美妾,一边宣称“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他的虚伪卑劣、口是心非,对女性极度不尊重的嘴脸被刻画得惟妙惟肖,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现象也跃然纸上。

“男尊女卑”在封建家庭中的体现不仅在于“夫为妻纲”“七出”等礼制法规,更在于嫡庶分明的古代婚姻制度以及男性思想中对女性的压迫和禁锢。娶妻必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灯结彩、择吉过门”,娶妻仪式非常隆重。纳妾一般是男子娶地位低于自己的女子,不经过三书六礼,而以较简单的仪式纳为配偶。妾可由男子自行选择,往往被当作生育的工具,地位比妻低。小说中严监生的妾虽然生了儿子,在正室王氏生病时“伺奉汤药,极其殷勤”;胡家女儿做小不安本分,要人称呼他是“太太”,结果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可见正妻的地位是远远凌驾于妾之上,妻对妾的去留有决定权。这些封建陈规陋习成为维系夫权社会稳定的保障,但有身份人家拒绝女儿为妾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江都知县接到诉讼本能地推断:“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纳妾?”作为有思想有个性的女性沈琼枝,竭力抗拒为妾,是其所受诗教导致,且不说宋为富还是个放荡成性的品德低劣之徒。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多处批判了男尊女卑的思想,作品中借杜少卿之口明确反对纳妾制度,提倡“一夫一妻”制:“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取一妾。”现在看来,虽仍有历史局限性,在当时已是振聋发聩,具有民主主义进步思想的。他力排众议,称赞沈琼枝的抗婚行为,说:“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这就可敬极了。”沈琼枝追求人格平等,不慕富贵的品质不仅得到了杜少卿的高度赞赏,历来为作者、读者和评论家所看重。吴敬梓将沈琼枝列为“幽榜”中三甲一名,而且是上榜的唯一女性,并没有将精通八股制义的鲁小姐名列其中,这是作者对沈琼枝的才华和人品的充分肯定。卧闲草堂评说:“琼枝,亦豪杰也。”欲为之陷于粗俗之人一哭;周月亮称赞她“干练机警,意志集中而坚决”,“她的出逃是对不公平命运的反抗和矫正”。小说通过描写宋为富与沈琼枝的冲突,形象地塑造了一个好色放荡的俗商,突出了沈琼枝可贵的反抗性和独立性,犀利地批判了男尊女卑的封建落后思想。

三、通过对宋为富世故老道的描述批判官商勾结

《儒林外史》堪称一部明清社会风俗长卷,描绘了各个阶层的人物和活动场面,通过典型塑造反映了整个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生活面貌。《汉书·食货志上》云:“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一般认为士农工商这个词反映了中国古代四大行业的地位,士即“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居首位,商人的社会地位排在最末位。随着封建社会晚期资本主义萌芽,商人财富积累越来越多却没有权力,他们当然不满足这种现实状况,要对商末观念提出挑战,于是贿赂官绅、靠拢社会上层以谋求自身权势地位的提升,某些官员也乐意将权力寻租,官商勾结便成为压迫在平民百姓头上的又一座大山。

《儒林外史》中宋为富对沈氏父女的胜利就是官商勾结的一次结果。面对沈琼枝的质疑,宋为富装聋作哑、置之不理,在听到其父沈大年将自己告上知县后,“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个诉呈,打通了关节”。他虽慌忙却未慌乱,甚至不用亲自出马就能从容地化解一场官司。如何“打通”作者未写,读者尽可去想象,小说虚实结合,更加引人入胜。得了好处,知县对此案的态度就判若两人,从“盐商豪横一至于此”的大义凛然变成了“私送上门,显系作妾可知”。威严逼人不准其上诉,甚至在沈大年再次上呈时大怒,斥责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老家去了,不容辩解以图清净。黄小田评“好知县”,天目山樵评“又是青天”,反话正说,讥讽之意昭然若揭。小说写知县见利忘义、混淆是非,反衬出宋为富世故老道、神通广大。因为利益,知县否定了自己原有的判断,将告状者沈大年押解回常州,宋为富则继续逍遥法外,名正言顺地占有沈琼枝为妾。法律是正义的最后防线,富商对民众的欺凌本应受到官府的制约和惩戒,但官商勾结使得商人在权势的允许下一手遮天、横行乡里。作者举重若轻,简单几笔写出了对官商勾结这种黑暗现象的痛恨与批判。

宋为富的“打通关节”反映了中国从古至今屡见不鲜的官商勾结现象。官商勾结损害社会公平和法制的权威,到最后受到压迫和剥削的还是平民百姓。吴敬梓用他讽刺的笔触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善变的知县和一个欲哭无门的老秀才,以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大堂之上”的幕后操纵者——总商宋为富。从宋为富处理这场“风波”时的世故老道,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官场腐败的痛恨以及公平正义被践踏的悲哀。《儒林外史》暴露的关于官商勾结程度有逐步加深的趋势,如果说宋为富还只是出事才贿赂官员,后文写到天长汪盐商经常请县主吃酒,则已经在平常就拉拢结交以富邀贵了。五河县方家“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相与的极好”,在百姓看来“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王公甚至还做媒将方二爷同彭乡绅五房做了亲家。官、绅、商已然沆瀣一气、猖獗横行了。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当铺之所以敢用过重的戥子剥削小民,而别的当铺不敢如此,只因方家与府县的勾结使之无所忌惮,有恃无恐,在官府的庇护下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世家子弟虞华轩建议“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无疑只是个书生意气的想法。由此可见,宋为富的老道世故、处变不惊不是他独有的特性,而是官商勾结的社会风气使然。

一部优秀的小说,其人物的塑造必定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因为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可以让读者从中窥得某一类人的生命本质,可以从人物的活动中看到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社会的本质。《儒林外史》中对宋为富这个人物的刻画是简单却不单薄的,他成为明清时期富商的典型。他是作者塑造的一个具有独特意义的成功人物形象,无论是他将沈琼枝由妻变妾表现出的霸道蛮横和男权主义,还是在官商勾结中表现出的世故老道,无不令人印象深刻,读者从宋为富这个人物形象中所看到的社会现实更加发人深省。

1 2 3 7 11 12 13 14 17 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01页,第401页,第402页,第401页 第402页,第300页,第342页,第410页,第402页。

4 6 8 陈美林:《儒林外史人物论》,《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03页,第202页,第203页。

5 王清溪:《论〈儒林外史〉中的商贾形象》,时代文学,2012年第2期,第189—190页。

9 10 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44页,第245页。

15 李汉秋、张国风、周月亮:《儒林外史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2页。

16〔汉〕班固:《汉书·食货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7—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