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璇 [苏州市职业大学吴文化研究院,江苏 苏州 215021]
百年人事莽无端,且倒芳樽作达观。载客江湖孤艇稳,冶诗天地一炉宽。
河山索寞无生气,梅竹萧骚有岁寒。啼鸟数声惊晓梦,东风初度小阑干。
诗名为《百年》,出自江南硕儒胡蕴石予之手。2018 年,恰逢石予先生诞辰150 周年,此诗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先生达观冲淡、诗画人生最好的写照。
胡石予(1868—1938),名蕴,字介生,号石予,多以号行。别署石翁、瘦鹤,半兰旧庐等,昆山蓬阆镇(今蓬朗街道)人,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画家和诗人。早年任教于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堂(俗称草桥中学,民国后更名江苏省立第二中学,今苏州市第一中学),教授国文和修身课二十余年,又曾断续在私立振华女学、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和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兼国文课。其弟子中名家辈出,鼎鼎大名如教育名家叶圣陶,历史地理学的开拓者历史学家顾颉刚,现代报业大王、著名文史掌故作家郑逸梅,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和书法家顾廷龙等,再如雕塑家江小鹣,著名作家范烟桥等均受业其门下。
石予先生一生工诗善画,与武进钱名山、金山高吹万并称为“江南三大儒”。毕生作诗近万首,撰文数十卷,汇编成帙的有《半兰旧庐诗稿》《半兰旧庐文稿》《秋风诗》《梅花百绝》《后梅花百绝》《锦溪集》《章村诗存》《半兰旧庐诗话》《炙砚诗话》《画梅赘语》《松窗琐话》《半兰旧庐杂钞》《半兰旧庐随笔》《诗学大义》《四史要略》《读左绎谊》《缥缈史》《岳家军》等十多种,除极少数曾印行外,大多未及付梓。1912 年,胡石予以不惑之龄入南社,因诗才敏捷、诗风冲淡隽永被尊为南社诗翁之一,柳亚子更将其与八叉手成八韵的温庭筠、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并称,有“八叉七步”之誉。
胡石予善于画梅,且其画梅自成一格:喜画墨梅,喜用巨幅,画必撰诗。题画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非常重要的一种题材。诗的内容或抒发作者的情感,或探讨艺术的见地,或咏叹画中的意境。
“香草美人”的讽喻传统可以上溯至屈原。借花草特有的芬芳与色彩,人们将其拟人化,赋予其人的性格特征。周敦颐《爱莲说》:“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梅,无论是梅枝还是梅花,一直深受古代文人的偏爱与推崇,松、竹、梅并称“岁寒三友”,梅、兰、竹、菊则是“四君子”,这其中,梅都赫然在列。那大抵是因为梅傲雪和清香的品质。
历朝历代的文人们,都从这些被人格化的花草上找到自己灵魂的寄托和依赖。其曲折多姿,迎雪吐艳的铁骨冰心冷艳之美,是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象征。“梅妻鹤子”如林逋;“穷冬万木立枯死,玉艳独发凌清寒。鲜妍皎如镜里面,绰约对若风中仙”如欧阳修;“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眼清泪”如情恨悠悠的李清照;更有姜夔之《暗香》《疏影》等。
石予爱画梅,且喜画墨梅。亦是有渊源。元代诗人王冕一生爱梅,种梅、咏梅,又画梅。《墨梅》是其自题之作。
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此诗开头两句直接描写墨梅,最后两句盛赞墨梅的高风亮节,赞美墨梅不求人夸,只愿给人间留下清香的美德,实际上是借梅自喻,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以及不向世俗献媚的高尚情操。
石予先生画梅五十余载,作画必题诗。如果说画是先生审美意趣的体现,那么诗则是先生情怀的有感而发。
题画诗词,古已有之。与西方的艺术形态中“诗画分离”“诗画异质”的艺术表现形式不同,中国的画与诗是可以融合和交叉的。中国画和题画诗,画为视觉的艺术,诗为语言的艺术,两者在构思立意上可以相互补充,浑然一体。追溯中国题画诗的源头,有学者认为当起源于屈原的《天问》 。学界普遍认为唐代是题画诗发展真正成型的时期,“从《全唐诗》看,上起李白,下至五代的荆浩,有七十多位诗人作题画诗一百三十余首”。而真正认识诗画之间关系的,当属北宋的苏东坡。他在评价唐代诗人王维的《蓝田烟雨》 诗时提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提出了“诗画一律”理论,并将其界定为“天工与清新”。到了宋代,词的出现,词与画又在内容与形式上完美结合,出现了题画词。题画词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唐张志和的《渔歌子》 。清代,无论题画诗还是题画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较前代有着长足的进步,是空前繁盛的时期。根据中国古典绘画的内容,我们通常将其分为山水、人物、花鸟虫鱼三大类,那么,题画诗词也相应可以分为这三类。
胡石予画梅题诗,属于花鸟虫鱼类。而其所处的晚清,特别鸦片战争以后,山河破碎,饱受蹂躏。列强的坚船利炮将中国的壮美河山轰炸得满目疮痍。因此,胡石予喜画墨梅一定程度上亦是社会现实在文人作品中的某种写照。胡石予的梅花诗大抵可以分成几类。
首先,借咏梅以交友唱和之作。如南社社友胡寄尘索其画梅,石予画成,题诗云:“尔我未识面,结想在梦寐。我为我写照,瘦有梅花意。君貌复如何,倘与花无异。”借咏梅而述怀,尤其是“我为我写照,瘦有梅花意”之句,更与其“鳏生画梅三十年,题画诗亦千百首”相呼应,彼时,胡寄尘与胡石予并未及谋面,通过诗歌唱和而彼此交游。
又如其给高天梅画梅,题诗:“淫霖作秋患,遂伤禾与棉。吾民生活事,哀哉听诸天。兀坐思愈苦,写梅心自怜。故人久不见,乃寻翰墨间。风雨犹未已,对此将何言。”生活愁苦,故人无法时常相见,借诗歌问候,也是借诗歌述怀。
因此,咏梅诗中第二类也是最为常见的一类,便是述怀诗。如“冬菜汤和豆瓣香,咸酸味最耐人尝。如斯淡泊宜消夏,写幅梅花引兴长”,“自是人间懒疏才,不宜金殿玉楼台。穷檐古屋谁知己,竹偃篱根松卧苔”,“玉笛江城听落花,故人离索又天涯。一枝破笔三杯酒,满屋诗声客在家”。这些诗读来淡泊,坦然,是诗人虽身处乱世,却不为所动的真实写照,其或即景生情,或直抒胸臆,得体恰当,意境冲夷。
与一般的题画诗不同,胡石予的画梅诗,还有一类关注现实社会,具有现实主义的功用。这类诗歌数量并不多,却是这位江南硕儒人格魅力的最好写照。据郑逸梅《昆山胡石予先生年表》记载:“庚戌 1910四十三岁……乡多盗,先生画梅,与周署东、李君默同赴王废基营谒林统带,以梅赠之,请派兵驻防,统带如其请,桑梓得安,因作画梅请兵歌。”画梅请兵,应该是石予先生平生得意之事。虽然是一届书生,无法戎马一生,戍守家国,但是借画梅,请来驻防,以安乡民,这是看似柔弱的文人书生另一种保家卫国的方式,正如其《画梅请兵歌》中写道:“平日喜写梅,消闲无挂碍,一自索者众,攒眉等偿债。岂知卫桑梓,用作请兵画。……书画本一体途,苔岑讵分界,盍写老梅株,投赠为绍介。……迅哉驻防兵,移拨五日内,闾阎得安枕,阖境咸称快。……请兵倩癯仙,艺林添佳话。……”这首歌行体长诗,是胡石予众多题梅花诗中的佳作,也是其古风诗歌的佳作,全诗借画梅叙事,将如何请兵驻防以安桑梓的经过缘由交代的清晰自然,一气呵成,且书生意气,跃然纸上,这也是胡石予借诗歌关心民瘼的真实体现,具有很高的现实主义意味。
杜甫,唐代著名诗人,因其诗风沉郁顿挫,忧国忧民,有“诗史”之称。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反映当时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记录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巨变,表达了崇高的儒家仁爱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称为“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是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作。
胡石予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多次提到了“杜诗”,提到了“杜甫”,如“万里山青杜甫诗,等闲头白岳王词”。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十分推崇《秋风诗》,将其比作杜甫之“诗史”:
《秋风诗》,石予纪事之作也。其作始何时,辛亥八月十九日(1911 年10 月10 日──校者注),武汉风云飞传东南,石予于是有诗。其第一首第一句有秋风字,遂以名其篇也。诗中秋风字屡见不一见,故一续再续乃至数十续,终以名其篇也。石予作诗时,其友人陈去病方创《民苏报》,读石予诗,每至佳处,击节赏之,以为有噌吰镗鞳之声,遂录以入“文苑”,题曰《纪事诗》,而石予自题则仍曰《秋风》也。既而《民苏》以费绌止,石予亦以草桥公校暂停课归。自秋徂冬,朔风凛冽,纪事诗日续未已,以八月十九日故,则仍曰《秋风》也。秋风秋风,迅厉迅厉,振落枯槁,天地义气。仆亦壮夫,近乃病胃,体力日衰,其何能济。既耻雕虫,仍为不讳,非曰自娱,直当言志。知我罪我,我心不系,此石予《秋风诗》之所由作也。十月十三日(1911 年12 月3 日──校者注)叙于半兰旧庐,则南京全城光复之第二日也。
胡石予的《秋风诗·自序》,曾收入《南社丛刻》第九集,是胡石予本人以及其诗歌创作的重要史料,同时,诗歌中大量关于辛亥革命的记录,更具有珍贵的价值。于辛亥年中秋节(1911 年10 月6 日)在高天梅、余天遂、柳亚子的介绍下加入南社,遂积极参加南社活动。10 月10 日(农历八月十九日)夜武昌起义消息传至苏州城,胡石予欢欣鼓舞,密切关注革命形势发展,在苏州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非常有鼓动力,听众常常报以热烈的掌声。
在这段时间,胡石予每日看到报载重大新闻,作诗记之,积极用诗笔宣传辛亥革命,至1911 年12 月29 日选定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止,成《秋风诗》七律66 首。其诗热情讴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辛亥革命志士,无情鞭挞昏庸腐败的清王朝统治者,表达了对袁世凯企图篡夺革命成果的担忧。诗稿的前一小部分曾发表于其好友陈去病当时创办之《民苏报》,陈去病每天捧读,不禁连连击节,以为有噌吰镗鞳之声,激赏不已。胡石予生前特别珍视《秋风诗》,单独抄成一册珍藏。
《秋风诗》中既有对革命的欢欣与支持,如《四续秋风诗》:“喜听市井民兵颂,共说清廷君主非。”《九续秋风诗》:“千载全翻皇帝局,万方共饷国民军。”《二十四续秋风诗》:“安危须仗出群才,生面今朝看到开。”又有对孙中山革命的坚决支持与拥护,如《十七续秋风诗》:
一士他邦负盛名,邮书已报动归旌。
万千里外程何远,三十年来志竟成。
自昔周流为忧国,有声世界复知兵。
同胞望岁人人切,秣马脂车满路迎。
自注:沪上得孙中山电,即日归国。日本富于军事经验之某君尝推孙为尤长于兵学。
同时,他还以敏锐的革命眼光分析了当时的革命时局,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袁世凯试图窃取革命果实的阴谋。如《二十五续秋风诗》:“从头收拾旧山河,日月迁延叹掷梭。再倡帝秦梁客少,倘惊归汉楚人多。已看挟纩三军乐,会听联营四面歌。狡谲漫施盗贼计,早知力屈始求和。”有自注云:“唐使由汉莅沪,颇讶东南民心之固,渐变君主立宪宗旨。北伐队棉农皮衣已一律制就。袁世凯阴纵群贼侵略,犹诡言致辨。”由此可见其主张以及对妥协与阴谋窃国之人的深恶痛绝。
俄国思想家普列汉诺夫说过:“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中心的一环,都有这种为时代所规定的特色所在。在世界范围内,近代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由西向东,如果说,这独具特色的一环在18 世纪末19 世纪初的德国,是那抽象而深刻的古典哲学;在19 世纪的俄罗斯,是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文学理论与批评;那么,在近代中国,这一环节就是关于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了。燃眉之急的中国近代紧张的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迫使得思想家们不暇旁顾,而把注意和力量大都集中投放在当前急迫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研究讨论和实践活动中去了。因此,社会政治思想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占有突出的位置,是它的主要组成部分。其他方面的思想,如文学、哲学、史学、宗教等等,也无不围绕这一中心环节而激荡而展开,服从于它,服务于它,关系十分直接。”19 世纪的中国社会,处于变与不变的两难境地之中。西方列强用他们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伴随着一次次的军事袭击以及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满清政府的统治岌岌可危,几千年来封建专政的王朝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倾覆。这些灾难深重的社会现实,使得社会各界开明人士忧心忡忡。中国的诗歌,“从一开始就创立了关心并反映民瘼的传统。从《诗经》中的《伐檀》《硕鼠》诸篇,到杜甫的‘三吏’‘三别’,以及白居易的新乐府,这种倾向一直十分明显”。这种关心民瘼的传统,被历代文人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而胡石予也很好地继承了历代诗人的这种关心民瘼的中国诗歌优良传统,《秋风》则是最好的体现。
如果说诗是胡石予激越胸怀、跌宕豪情的凌云壮志的体现的话,那么胡石予在他的词作中体现其真挚、淡然,在乱世中坦然处事的人生哲理。他的词作不多,偶有所作,也属别有风格。如他的两首《浪淘沙》:
情绪乱如麻,流水年华,春花零落又秋花。浑似关河千里隔,室迩人遐。排遣闲愁无一是,且醉流霞。
——《浪淘沙》 (其一)
长夜又绵绵,寒透衾边。频繁转侧百愁牵。未到五更推枕起,短烛重燃。 旧梦堕荒烟,风雨年年,重阳节近奈何天(九月朔日亡妻忌辰)。黏壁尚留肠断句,尘满残笺。
——《浪淘沙》 (其二)
众所周知,词来源于民间。随着唐代商业的发展,都市的兴起,为适应社会文化生活的需要,同时由于音乐、诗歌的发展,词在民间就流行起来。后来,词这种文学样式渐渐为文人士大夫所接受,但所谓“诗庄词媚”,词也只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按拍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妖娆之态”的“小道末技”;到了清代,随着清词中兴的深入,词人尊体意识的强烈,词渐渐扩大了其词境,成为可以与诗并驾齐驱的一种文学样式,不仅诗可以言志,词亦然。但相较于诗来说,词的抒情功能还是更胜一筹。胡石予的这两首《浪淘沙》就很好地体现了词的抒情功能。
仔细研读这两首词,清新隽永,清深意长,尤其是第二首,堪称悼亡佳作,有东坡居士《江城子·十年生死》之妙。石予先生与其夫人曹桂贞伉俪情深,1929 年,夫人患肺炎,不数日病逝。胡石予所作悼亡之作“哀思动人”,有“褐衣太薄常怜我,片影空留无一辞”之句。《浪淘沙》(其二)上半阕叙事,将先生长夜孤枕无眠之形刻画得栩栩如生,下半阕记梦写情,重阳佳节虽近,但斯人已逝,愁肠百结。也因此,高吹万所撰《胡君石予元配曹夫人墓志铭》中说:“语皆绝痛。”
先生晚年,逢中日淞沪会战爆发。蓬阆位于昆山东部,濒临前线,1937 年11 月15 日,昆山沦陷,石予先生与家人乘舟西撤,至安徽铜陵路途遇阻,因此,避居于章村。时年七十一岁,又病体抱恙,作《乱离诗词》数十首。其中有词作《醉太平》《忆秦娥》《临江仙》《采桑子》和长调《莺啼序》。文学史的创作,常常会提及,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兴”,近代中国被西方列强打开门户的同时,却也是文学创作进一步发展的时期。由于国家动荡不安,社会分崩离析,战争频仍,文人们不能像宋代的文人雅士一样吟风弄月,他们被从书斋中赶了出来,直面战争,直面人生。这时候,词不再只是一种“花前月下”的把玩品,而变成了一种抒写工具。抒写家国的破碎,民族的危亡以及身世的漂泊。正如王易在《词曲史》中所说:“迨光绪中叶以降,变乱纷乘,内外交迫,忧时之士,怵于危亡,发为噫歌,抒其哀怨,词学则骎骎有中兴之势焉。迄于鼎革,著述之盛,不让于唐。”胡石予,作为一代硕儒,诗文创作有慷慨义气之态,六十六首《秋风诗》畅写革命风云,而在词作中,竭尽抒情之能事,字里行间,透露着战乱时代,文人身世飘蓬之慨叹。如《醉太平》中的“好风杨柳依依,怕江乡絮飞”,《忆秦娥》中的“小诗那便夸珠玉,客愁惯写凄凉曲。凄凉曲,短窗细雨,孤灯残烛”,都抒写了国破家亡,流落他乡的贫病之感,情辞哀婉、凄凉。而《临江仙》、《喜迁莺》则是胡石予晚年境况的真实写照。
魂断江边病客,鹪巢要觅残枝。孤僧枯庙冷山陂。鬓眉来一叟,留我息家祠。 从此蜗庐久蛰,隆冬又到春时。仆人扶掖苦支离。齑盐薪米事,生命且维持。
——《临江仙》
荒江累月,历萧瑟寒风,凄凉薄日。吮墨孤吟,摊书小坐,悔未僧堂参佛。莫问荆榛路梗,且自苟全生活。归途阻,奈一千余里,海天辽阔。 伊郁,叹此际尺素稽迟,销瘦侬肌骨。牖掩光曛,门开冷透,日夕压庐春雪。漫道山柴将尽,又怕荠蔬难掘。仆人苦,亦同吾忧闷,无言可说。
——《喜迁莺》
“仆人扶掖苦支离。齑盐薪米事,生命且维持。”石予先生晚年患丹毒指之症,右足不良于行,步履维艰,避祸沪上,辗转铜陵章村,《临江仙》这两句词可谓先生的自画像,同时,也画出了这一时期文人的困顿寥落。这一境况,在《莺啼序》中亦比比皆是,“莫问荆榛路梗,且自苟全生活。归途阻,奈一千余里,海天辽阔”,“漫道山柴将尽,又怕荠蔬难掘。仆人苦,亦同吾忧闷,无言可说”。先生最后客死他乡,而“归途阻”一句,描画出了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真实境遇,“仆人苦”作为结句,更是有很强的画面感,将沧桑凄苦、相对无言的主仆二人描画得栩栩如生。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胡石予之词作虽不多,但情辞恳切,抒情真挚,描摹叙事逐层递进,有“词史”之态,也为了解当时的战乱局势和人民的流离之苦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有很重要的史料价值。
胡石予去世,南社舒新城、金兆梓合挽云:“行谊类郭有道王彦方,居江海而潜身,默化乡邦如时雨;诗才追范石湖陆务观,写田园以托志,别开蹊径见高风。”作为一代江南硕儒,执掌杏坛如春风化雨;精通书画而高洁淡雅;诗词万首且胸怀广阔,正如他百年诗自述的那样:“载客江湖孤艇稳 冶诗天地一炉宽”。胡石予是一代文人的典范,骨子里浸透着文人的坚贞和浪漫,在自己的书、画、诗词中书写千载的光辉。
1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53页。
2 〔宋〕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页。
3 任秉义:《中国画题画诗的源流》,《美苑》1985年第4期,第16页。
4 赵苏娜:《故宫博物院藏历代绘画题诗存》,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5 苏轼撰,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209页。
6 关于诗画合一、诗画关系的研究,学界已有很多成果。此处不再一一赘述。南京艺术学院刘晔的博士论文《中国传统诗画关系探究》(2004年)对传统诗画关系做了详细考究,此处参其观点。
7 参见南京大学文学院夏志颖博士论文《乾嘉词坛专题研究》(2010年),第80页。
8 郑逸梅:《昆山胡石予先生年表》,引自《胡石予研究资料辑存》,未刊稿,第40页。
9 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75页。
10 张宏生:《清代词学的建构》,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11 华钟彦:《花间集注》,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1页。
12 王易:《词曲史》,上海书店影印本清1989年版,第453—454页。
13 郑逸梅:《胡石予先生小传及其他》,引自《胡石予研究资料辑存》,未刊稿,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