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宇莎[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银川 750021]
成长小说形成于浪漫主义时期,在德国的典型样式是教育小说,如维兰德《阿迦同的故事》、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徒时代》。教育小说的主题是: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尚未激化,主人公接受教育,实现个人性格的养成、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的融合。19 世纪中后期,成长小说的浪漫色彩淡化,转而批判现实残酷、强调理想破灭。需指明,成长小说主要讲男性在生理层和心理层的成长。两次世界大战促使成长小说转变为反成长小说。一方面,参与战争、受到战争迫害的人内心充满压抑、孤独和绝望,从而延缓成长小说中个体对人格修养的提升完善、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思考探索;另一方面,战后的复杂环境未能让大部分人迅速摆脱物质贫困和精神匮乏,从而消解成长小说中个体可以通过勤勉向上实现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相平衡的终极价值。20世纪中后期的反成长小说,汲取成长小说叙事模式,重新审视受大战影响的反成长小说,试图挖掘隐藏于特殊语境下的普遍性真理,从而还原人的成长经历和心路历程。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利丝·门罗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文海姆镇,她丰富的人生经验为她创作带有反成长性质的小说奠定基础,《影子的维度》描摹女性对内心世界的抚触;《快乐影子之舞》浮现女性对自我发展的焦虑;《女孩和女人的生活》反映女性对男性的观望凝视;《逃离》象征处于社会大潮的女性为争取经济、政治、文化权利而陷入出走未果的迷茫;《亲爱的生活》意味着脱胎于不同环境的被定义为女婴、女孩、女人、女性、女权主义者的她,在人的尺度上得到肉体证实、灵魂解放,与之同时,她们发现性别世界以外更为宽广的生活。接下来,本文将从成长的对象、成长的现象、成长的本质三个方面论证反成长小说《亲爱的生活》。
成长小说大多叙述男性的成长故事,但在 《亲爱的生活》中,成长的主角为处于婚恋关系中的女性。需注意,使用女性视角架构作品的门罗,没有刻意遮蔽男性的生存情境,也没有一刀切式地定义两性的共性和特性。
工厂主的女儿科莉,天生残疾,向往纯真的爱情。看重金钱的霍华德与之发生关系,并接管家中琐事。仆人莉莲到另一户人家当女佣,偶遇携妻的霍华德,霍华德担心家室暴露,索性告诉科莉实情,并假借莉莲的名义骗取公布私情的封口费。不知真相的科莉,根据霍华德提供的地址,每半年邮寄一次存款。家道中落后科莉成为一名图书管理员。科莉参加完莉莲的葬礼,才得知依靠委曲求全得来的爱情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科莉命运的悲剧性在于她未能超越因身体残疾而享有的过度保护,未能在失去外部保护的时候,建构出自我保护机制。至于因生理不健全所引发的心理自卑、性情隐忍,不过是科莉无力改变现状的表象。
梦境中,患有精神病的南希口齿清晰、行动敏捷,不忘追忆与丈夫度过的漫漫时光。梦醒时分,深切问询已逝丈夫的行踪。实际上,作者通过再现南希梦境与现实混淆的精神状态,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类终极问题的思索。无论是被骗的科莉,还是年老体衰的南希,总会独自面对曾经发生的种种苦难,而这些都将化为照亮通往死亡之路的明灯。
古典主义文学推崇的“三一律”最先应用于剧本创作,意指一出剧必须在一天之内、一个地点展开。戏剧理论的确立影响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生活在固定空间里的人和其他人进行交往互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完成主体建构。可是在这部小说集中,人的成长需要花费或短或长的时间,穿梭于充满差异的空间。
从温哥华到多伦多,因写作被邀请参加晚宴的格丽塔对班内特一见钟情。私自带着女儿的她,在通往班内特所住城市的火车上,与年轻男子格雷格结合、分手。格丽塔心中燃烧的激情源自居家照顾女儿的同时埋头写作却未得到丈夫的尊重认可。在以男权为主导的评价体系中,女性的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来源于对子女的孕育和栽培,不符合此类预设的行为,都会冠以无用的名义。至于格丽塔的笔耕创作,在丈夫的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般的自怨自艾。
中炮手雷从战场上回来,分配到小镇马弗里休养学习,与离过婚的老师伊莎贝尔步入婚姻殿堂。而年轻女孩利亚的反复出现,令他情思缥缈不定。伊莎贝尔患病而亡,雷终于明确心中挚爱就是其妻。伊莎贝尔经验深厚、感情内敛,利亚阅历浅薄、性情外放,她俩好似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与红玫瑰。但需要警醒的是,白玫瑰与红玫瑰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有遇到像雷一样年轻气盛、意志薄弱、不明自我的男性时,才会被比较衡量。
战争结束,坐着火车准备回家的杰克逊中途跳车,帮助陌生女人贝尔修缮房屋,提高生活质量,未有身体接触的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很多年。贝尔住院治疗,杰克逊悄然离开,与战前约定结婚的女友意外相遇,但他放弃谋面,继续四处漂泊。受到战争戕害的杰克逊,既不能彻底遗忘发生过的朦胧悸动,又不能坦然接受触手可得的尘世幸福,他像一个局外人体验着自己的人生。事实上,回顾杰克逊的成长历程,包含了格丽塔对情欲的释放、薇薇安对婚姻的渴望、雷对默契伴侣的诉求。换言之,杰克逊不仅是自我成长的代言人,还是集结他人成长片段的代言人。至于温哥华、多伦多、亚孟森、马弗里等不同等级的城市村镇,它们各自独立、相互连接,为像杰克逊这样的个体提供成长的实存场域。
成长小说的核心内容是,主人公为获得社会的认可需保持积极进取的心态、发扬踏实肯干的优良传统,如果未能达成此目标,则意味着成长的失败。然而在门罗的作品中,主人公缓慢认知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表现出成长的过程性。特别地,作者把具有自传性质的“终曲”用于说明“关于我的生活我要说的最初,最后,也最亲密的话”。
“终曲”分为四部短篇小说,集结前面十部短篇小说的叙事重点,是门罗对自身成长经历的象征性总结,折射成长过程的阶段性、曲折性、未完成性。
在电台工作的萨迪为听众唱歌弹曲,之后来到“我”家当保姆。“我”和她很亲近,因为她不会被周围人的想法、看法围困,总在空闲的时候去舞厅跳舞。可惜,有一次从舞厅出来的时候被车撞死了。独立自主、大胆洒脱的萨迪和带着女儿看望情人的格丽塔、与往昔恋人擦肩而过的薇薇安、维护婚姻稳定的伊莎贝尔、获得职位跃升的妈妈、保持骄傲姿态的奥奈达、追求纯粹爱情的科莉、敢于告白千里寻女的艾琳相对照时,不顾世俗成见的她们,依从内心指引,争取情感自由和心灵诗意。
农场长大的妈妈是一位在镇上教书的老师,结婚前后,她总是裁剪样式新颖的衣服,并且带着打扮得体的“我”一起去参加舞会。舞会上,“我”遇见风姿绰约、善于交际的妓女哈奇森太太以及有两位军官安慰的泪人佩吉。追求进步、热衷聚会的妈妈和被邀参加晚宴的格丽塔、只有在正式场合穿着绿裙子的薇薇安、专挑银色裙子外出演奏的姑妈莫娜、缝制柠檬色裙子迎接男友返归的艾琳相对照。在城乡二元对立环境中成长的她们,受益于来自贫困家庭的大家长对子女教育的物质投入,但与之同时,对家长持有的落后观念表现出疏远挣脱。依靠自身努力进入城市生活的她们,与周围人的相处并不顺利,常常陷入情感和理智失衡、家庭身份和社会地位不匹配的旋涡之中。为了缓解内部压力、实现自我表达,她们凭借凸显女性气质的裙装,谋求男性的关注欣赏和男权社会的正视认可。
成长小说的诞生发展离不开17 世纪古典主义文学的推广、18 世纪启蒙文学的深化、19 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繁荣。它的主旨是关注男性成长,探索个人奋斗史,树立以集体利益为重的成功观。因而,它为受西方基督教哲学影响的人实现“祛魅”,为人的主体理性力量的巩固做出贡献。两次世界大战,非理性主义思潮兴起,为体察人的精神世界、认识现代社会开辟全新道路。自此,成长小说蜕变为反成长小说。
艾利丝·门罗是在城乡文化、精英文化、大众文化等多元文化中逐渐走向成熟的作家。特别地,20世纪中后期在北美发生的三次大规模女权主义文学批评为门罗解构男性作家文本中的性别歧视、构建女性作家文本中的女性形象、探讨女性主义理论提供参照。她的晚年著作《亲爱的生活》被赞誉为最具个性、最丰富、最完美的“集大成之作”,里面包含了十四个虚构与真实并存的、有关充满一切可能的故事,极具反成长性。
该部作品好像是在讲述男性与女性在恋爱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发生的隐秘情结、日常琐碎,其实不然,门罗只是借此引出女性面对生理需求、伦理道德、社会法则的真实想法以及女性如何从以男性为主导的思想文化中实现自我解放、实现两性解放的方式方法。因而,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都身处同一个世界,拥有同一个梦想,他们需要沿着时间的河流进入到异质空间,感受截然不同的人生。换句话说,在时空交错中的人才有机会缔造新的时间观和空间观。女人、男人、时间、空间的集聚不能确保人的成长最终归于成功或者失败,那是成长小说的桥段,并非反成长小说的内涵。“终曲”忠实再现门罗的成长轨迹、门罗对女性进行自我拯救的赞美与无奈、门罗对男性世界的理解与疏远,而这些仅仅是她走向成长的一个阶段而非全部,正如阿瑟·克拉克的墓志铭所言:“我从未长大,但我从未停止成长。”
①〔加〕艾利丝·门罗:《亲爱的生活》,姚媛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