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薇 [河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郑州 450046]
《仲夏夜之梦》被公认为是莎士比亚比较成熟的浪漫喜剧作品之一。“在这里,多种多样的喜剧因素,诸如欢快的故事情节、优美的诗句、动听的歌曲、柔和的月光、可爱的精灵、机智的幽默、温和的讽刺,等等,经过剧作家精心的构思和巧妙安排,全部有机地组合成了一个整体,融汇到了一个令人神往的‘仲夏夜之梦’中来。”“莎士比亚凭借他特殊的想象力,把梦与醒、人与妖、影子与实体、幻想与真实、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各种状态加以具体化、形象化,使自然与非自然、生命与非生命、瞬间与永恒、无限大与无限小全都消失了原来的界限,构成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水晶一般的透明世界,一个不为人知、精灵与仙人们所生活的世界。”然而,这样一个充满了欢笑、戏谑和爱情的多彩世界并不是没有阴郁、忧愁和悲苦的,矛盾和冲突、压迫和抗争、屈服和妥协贯穿于全剧始终。正如王佐良等所指出的:“到了《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就出现了其他因素,大自然进来了,哲学沉思进来了,人世的现实露出了残酷的一面,连海外贸易和重利盘剥也跟着出现了,而更后则只有变心弃爱和滥用权力之类的令人不快的情节了”。欢快、温柔、诗意和梦幻的世界在被揭开朦胧面纱时,也露出了狰狞的眉眼。从表面看,所有的矛盾和冲突似乎都以人文主义者的胜利而告终,新生的人文主义者最终摆脱了封建旧思想对人性、人权的束缚和压制,实现了个性的解放和爱情婚姻的自主权。然而,细思之,深究之,则只有悲凉和压抑。这一场胜利只不过是霸权、王权、父权和男权的胜利,是建立在女性和他者的抗争最终被镇压而不得不妥协和屈服基础之上的胜利。表面的欢笑和谐遮掩住了深层的、无所不在的权力冲突和强权镇压下的苟且。
(一)女性王者的爱情与婚姻:霸权和王权下的妥协和屈服
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和亚马逊女王希波吕忒的爱情常常被誉为英雄爱恋美人、美人羡慕英雄的佳话,但其实质只不过是赤裸裸的诱拐与绑架、战争与杀戮、征服与被征服。这样的故事被设置为《仲夏夜之梦》这部戏的主要框架,其中所暗示的意义也就一目了然了。戏剧的开场,兴奋的忒修斯焦急地盼望着与希波吕忒结婚日的到来,“再过四天幸福的日子,新月便将出来;但是唉!这个旧的月亮消逝得多么慢,她耽延了我的希望”。忒修斯的急迫并不单单是出于对希波吕忒的情感,而更多的是出于对国家强大武力和自己作为男性征服者所拥有的强权的炫耀。所以,面对这样焦灼而直白的情感表述,希波吕忒的反应则相当的冷静而婉转,“四个白昼将很快地成为黑夜,四个黑夜很快地可以在梦中消度过去”。他们二人对待婚礼一渴盼一淡然、一心甘情愿一不甘不愿的态度在对话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众所周知,忒修斯是在征服亚马逊女儿国的战争中,爱上了女王希波吕忒,然后用绑架和杀戮征服了她,并且用带血的剑向她求婚,“希波吕忒,我用我的剑向你求婚,用威力的侵凌赢得了你的芳心”。这样的状况下,他和希波吕忒的关系首先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然后才是求婚者和被求婚者。忒修斯用他侵略性的行为和威胁性的话语表明了在这场求婚里不允许否定和拒绝。即使在最情深意切、最温情脉脉表示爱意时,他仍下意识地使用了“老而不死的后母或寡妇”等与死亡紧密相连的意象,这点充分体现了他作为王者的铁血、冰凉和冷然,暗示了王权的霸道和弑杀。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了用骷髅头去求婚的画面,森然而惊悚。在霸权和王权的威压下,一度尊贵而威严的女王不得不屈服于这双重的权力,接受了这强权下的爱情和婚姻。正如她所说,“白昼将很快地成为黑夜”,曾经拥有女王的尊严、自由和权力的白昼将很快被男性强权的黑夜所遮蔽,并进而侵蚀和剥夺,此后也只能苟活在幻梦般的昔日荣耀里。在忒修斯用武力所铸造的爱情与婚姻的华丽牢笼中,她只有在浑浑噩噩的妥协中才能保持曾经的高贵与权威。与希波吕忒一样面对霸权和王权的威胁而不得不在爱情和婚姻生活中屈服和妥协的还有仙界的仙后。与现实世界中出现在雅典宫廷里的平静而和谐的示爱场景不同,梦幻之境中的仙后提泰妮娅和仙王奥布朗刚出场便矛盾重重、争吵不断。奥布朗指责提泰妮娅骄傲,不驯服,不愿把印度的小王子转让给他做他的侍从。说起来,在婚姻生活中,不愿把自己所心爱的东西或人随手转让,这本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但为何奥布朗非要小题大做、大张旗鼓地惩罚提泰妮娅呢?难道真是因为提泰妮娅所认为的一切的一切皆源自于他的嫉妒吗?非也!其实是她不愿妥协的态度打击了奥布朗的男性自尊,无视了他的威严,挑战了他在仙界的权力。那么,她为什么不愿让小王子作奥布朗的侍从呢?她曾这样向奥布朗解释,“请你死了心吧,拿整个仙境也不能从我手里换得这个孩子”,因为“他的母亲是我神坛前的一个信徒,在芬芳的印度的夜里,她常常在我身旁闲谈,陪我坐在海边的黄沙上,凝望着海上的商船;我们一起笑着,看那些船因狂荡的风而怀孕,一个个凸起了肚皮;她那时正也怀孕着这个小宝贝,便学着帆船的样子,美妙而轻快地凌风而行,为我往岸上寻取各种杂物,回来时就像航海而归,带来了无数的商品。但她因为是一个凡人,所以在产下这孩子时便死了。为着她的缘故我才抚养了他,也为着她的缘故我不愿舍弃他”。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对仙后来说,小王子代表的不仅是温柔甜美、和顺宁静的往昔生活,而且代表了她所珍视的友情和承诺,进一步来说,更代表着作为独立个体所拥有的人格自由和尊严。她的拒绝表明了她试图摆脱奥布朗的控制,坚决去维护自由个体的人性和人权。而恰恰是这一点才是奥布朗所不能容忍的,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和运用各种手段压制甚至镇压。对奥布朗来说,小王子是异域可能的王者,因此夺取小王子做侍从是一场关乎男权、王权和霸权的战争。为了维护他的权力,宣示他的霸主地位,他必须把婚姻中一场小小的口角之争渲染成权力的冲突和武力的征服。他用相思花的魔力作为武器折辱了一个骄傲、仁爱、顾全大局的仙后,让她失去理性,陷入迷狂,进而跌落于愚蠢的爱情陷阱。更令人痛心的是,在那个自鸣得意的奥布朗除祛仙后身上被他所加注的相思花的魔力后,她最终却屈服和妥协了!这和希波吕忒的爱情遭遇是多么的相似!在这场爱情和婚姻中,她们都是被征服者和被支配者。
同样是妥协和屈服,与女王希波吕忒相比,仙后提泰妮娅的妥协和屈服更让人感觉到屈辱和不甘。为什么这样说呢?希波吕忒是在喋血的武力抗争之后、在死亡迫近之际,为保存生命而不得不做出的抉择,这样的决定更多的是基于对个体自身的考虑。而提泰妮娅的妥协和屈服不是为了和谐的夫妻关系和幸福的婚姻生活这等个人私事,而是为了作为高贵的王者所必须考虑到的他者生活的安定和富足。她是这样斥责只管争权夺利,不顾王者责任、自私而霸道的奥布朗的:“我们每次的聚集总是被你吵断我们的兴致。风因为我们不理会他的吹奏,生了气,便从海中吸取了毒雾;毒雾化成瘴雨下降地上,使每一条小小的溪河都耀武扬威地泛滥到岸上……人们在五月天要穿冬季的衣服;晚上再也听不到欢乐的颂歌。执掌潮汐的月亮,因为听不到歌声,气得脸孔发白,在空气中散播了湿气,人一沾上就要害风湿症……这都因为我们的不和所致,我们是一切灾祸的根源。”莎士比亚的时代,人们认为神明能掌控自然界的现象。所以,仙后认为只要她向奥布朗妥协,交出印度小王子,奥布朗的嫉妒就会消除,而随着他们争吵缘由的消失,人世间的苦难也会消逝。为了这个美好愿景,她愿意委屈自己去忍受自大狂妄者加诸在她身上的屈辱,愿意牺牲作为王者的自我尊严和荣耀。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仙界的提泰妮娅映射了现实世界的女王伊丽莎白。像伊丽莎白一样,作为王者的希波吕忒和提泰妮娅,她们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她们所属的国度里也是一言九鼎,统治着男男女女的贵族、平民和奴隶。理论上来说,她们与作为王者的忒修斯和奥布朗应该是平等的,但在强者为大、武力为尊的霸权和男权世界,除非女性本身足够强大,否则她们以及其他被压迫者都不得不妥协屈服,活在当下。
(二)贵族少女的爱情与父权和男权的遭遇战
贵族少女郝米娅首次出现在观众和读者面前是被她气急败坏的父亲伊吉斯拖曳着进入雅典宫廷的时候。当着正在讨论他们婚礼的忒修斯和希波吕忒的面,她的父亲“满怀气恼”地控诉她的“倔强的顽抗”,不顺从父亲的意志接受他所安排的婚姻对象。伊吉斯向国王忒修斯这样请求道:“殿下,假如她现在当着您的面仍旧不肯嫁给狄米特律斯,我就要要求雅典自古相传的权利,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可以随意处置她;按照我们的法律逢到这样的情况,她要是不嫁给这位绅士,便应当立时处死。”在他看来,女儿是他的私有财产,他完全可以随意处置,丝毫不用顾忌她的意愿。假如她最终拒绝了父亲选定的狄米特律斯,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结束她的生命。作为父权制社会的贵族代表,面对女儿对其权威和一家之主地位的挑战行为,伊吉斯完全像一台冷冰冰的机器,严酷、无情、无人性。忒修斯,作为一个父权制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实际权力的掌握者和执行者,他所有的意志都是为了维护父权制社会的制度、习俗、律法和秩序,保障其权力在整个社会各个阶层的顺利实施,因此,他完全赞同伊吉斯的决定。于是,他告诫道:“当心一点吧,美貌的姑娘!你的父亲对于你应当是一尊神明;你的美貌是他给予的,你就像在他手中捏成的一块蜡像,他可以保全你,也可以毁灭你。”在他看来,儿女对待父亲就应该像对待神明一样,敬畏而惧怕;神明创造了人类,因此,可掌控人类生死,同样,父亲给予儿女生命,也可对儿女生杀予夺。父亲的权威代表着冷峻森严的父权制社会秩序,因此,挑战父亲的权威就是挑战忒修斯要维护的这一秩序。所以,刚出场时还算通情达理、温情脉脉的忒修斯,这时才会对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此的冷漠和绝情。然而,他不愿自己期盼已久的婚礼投射上死亡的阴影,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对郝米娅的忤逆进行判决,而是给予她一次改变决定的机会,“回去仔细考虑一下。等到新月初升的时候,你必须做出决定,倘不是因为违抗你父亲的意志而准备一死,便是听从他而嫁给狄米特律斯;否则就得在狄安娜的神坛前立誓严守戒律,终身不嫁”。作为雅典的最高统治者,其权威凌驾于一切,其善意也到此为止。面对冰冷而残忍的现实,不甘屈服的郝米娅决定和拉山德一起逃离雅典这个律法的爪牙、父权的堡垒。他们的出逃说明了“他们为了人的尊严、人格独立、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和爱情的纯洁忠贞,不受一切限制……敢于去闯、去斗争、去追求”。
剧中,同样为自己的爱情“去闯去斗争”的还有海丽娜。据说,一开始狄米特律斯是爱着海丽娜的,但在遇到郝米娅之后,很快就移情别恋,抛弃了她。这负心人的无情却让海丽娜因此对自己失去信心,认为自己与郝米娅相比就像一头熊那么难看,“就是野兽看到我也会害怕而逃走,因此难怪狄米特律斯会这样逃避我,就像逃避一个丑妖怪一样”。她转而以疑虑且羡慕的口吻对郝米娅说:“你称我美丽吗?请把那两个字收回了吧!狄米特律斯爱着你的美丽;幸福的美丽啊!……唉!要是美貌也能传染的话,美丽的郝米娅,我但愿染上你的美丽:我要用我的耳朵捕获你的声音,用我的眼睛捕获你的睇视,用我的舌头捕获你那柔美的旋律。要是除了狄米特律斯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属于我所有,我愿意把一切捐弃,但求化身为你。”这不公平、不确定的痴恋不仅让这可怜的姑娘满心酸楚,满腹幽怨,而且让这姑娘陷入了完全的自我否定当中。
为了挽回狄米特律斯的心,她不惜出卖朋友,向他泄漏了郝米娅和拉山德出逃的秘密。“我要去告诉他郝米娅的出奔;他知道了以后,明夜一定回到林中去追寻她。如果为着这次的通报消息,我能得到一些酬谢,我的代价也一定不小;但我的目的是要补报我的苦痛,使我能再一次聆接他的音容。”爱而不得不仅让海丽娜对无辜的郝米娅满腔怨气,而且还让她为着自己的自私和轻易背叛友情寻找借口。然而,她的背叛并没有换来心上人的欢心,而是更多的恶言相加,“滚开!快走,不许再跟着我”。面对恋人的厌恶和羞辱,这个贵族少女抛却自我和人格尊严,自甘卑微到尘埃了。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她曾对狄米特律斯说:“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向你献媚。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随着你。”为了乞得一点点施舍和怜悯,海丽娜完全放弃了做人的尊严,自甘堕落为男权的附属品。其实,作为一个和郝米娅一样的贵族少女,在爱情的最初,她也是一个自尊自爱者,一个明快开朗、明辨是非的被示爱者。一切的变化皆源自于爱而被拒的执拗和爱而不得的痴狂。针对这一点,有论者把她之于狄米特律斯与爱神维纳斯之于阿都尼斯相提并论。
海丽娜曾经也是一个有点羞怯、性情温柔恬静的可人儿,然而,为了一个爱情的背叛者和不忠者,她变得眼盲心盲,开始背离朋友,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乞求那爱情叛变者的少得可怜的同情心。然后,在一次次被无心的狄米特律斯无情的呵斥、驱赶、厌烦和羞辱中,她一步步摒弃本性,放弃自我,甘愿成为男权的卑微女仆。在她眼中,狄米特律斯就是她的神明、她爱情的信仰,她无原则地包容着他、信赖着他。她曾这样表达自己对狄米特律斯的盲目爱恋,“你的德行使我安心这样做,当我看见你面孔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白昼”,“正如他那样错误地迷恋着郝米娅的秋波一样,我也是只知道爱慕他的才智;一切卑劣的弱点,在恋爱中都成为无足轻重,而变成美满和庄严”。在她看来,她对狄米特律斯执拗追求的行为也像郝米娅和拉山德的爱情一样坚贞、美满和庄严。她也曾抱怨过狄米特律斯的残酷和对她的虐待,“最凶残的野兽也不像你那样残酷”,“你的虐待我已经使我们女子蒙上了耻辱”。然而,面对这样的铁石心肠,她并没有幡然悔悟,回头是岸,而是把她爱而不得、执拗追逐的行为高尚化和庄严化了。所以,在无数次地被拒之后,她还能对他倾诉衷心,“我要立意跟随你;我愿死在我所深爱的人手中,好让地狱化为天宫”。可是,有时候她也感觉到她痴心的追赶使自己乏得透不过气来,她越是千求万告,越是惹他憎恶;她也会怀疑自己疲累而痴狂追求的行为和这样行事的最终意义。她这样感叹道:“我应该被人家求爱,而不是向人家求爱”,“你要逃开我就逃开吧;从此以后古来的故事要改过了:逃走的是阿波罗,追赶的是达芙妮;鸽子追逐着鹰隼;温柔的牝鹿追捕着猛虎;然而弱者追求勇者,结果总是徒劳无益。”事实上,这偶尔的脆弱并不能改变她飞蛾投火般的决心,随着一再地被拒绝和斥责,这孤注一掷又可怜可恨的赌徒般的姑娘,一步步走进绝望的泥沼,逐渐陷入虚无的怀疑和迷狂的否定状态,并开始发泄对无辜的郝米娅的敌意和嫉妒,最终置自己于卑微的尘埃之中,匍匐在以爱为名的男尊女卑的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权丰碑之下。然而,同样是为了获得圆满的爱情,同样在爱情的保卫战中遭遇了父权和男权的否定和压制,一度是好朋友的郝米娅和海丽娜的行为和表现却迥然有异、相差甚远,这其中暗含的缘由,却值得人们去深思去探究。
(一)贵族男性对王权和父权的反叛与抗争、妥协和屈服
阿尼克斯特曾说,拉山德和郝米娅、狄米特律斯和海丽娜的故事是《仲夏夜之梦》的中心情节因素,在这些情节里展开的剧情,已经包含了诸多戏剧因素和戏剧冲突。在诸多因素和冲突中,这两对恋人的爱恨情仇以及两个执着追求圆满爱情的少女尤其引人注意。然而,与光辉灿烂、丰富饱满的贵族少女郝米娅和海丽娜的形象相比,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这两位贵族男青年的形象则逊色得多,甚至连丑角迫克和波顿都不如。方平是这样评价莎士比亚对这两个人物的刻画:“还不具备各自鲜明的典型特征”,“这两个贵族青年在局外人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上下高低之分”。大多观众和读者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深刻,而且多数人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狄米特律斯,一个“缺德的负心汉”;拉山德,一个自由恋爱的抗争者这样的认知状态当中。所以,他们两个在戏剧冲突中对剧情的推动和促使时空转换的重要作用往往很容易被人忽略。剧中主要情节中的恋爱矛盾最初的产生与最后的和解基本上都是由二人的抉择和行为所引起和促成的。狄米特律斯有两次令人印象深刻的移情别恋行为,这两次的移情别恋,一方面导致整个戏剧里中心情节的矛盾冲突,另一方面又平息矛盾,解决了冲突。狄米特律斯的第一次移情别恋行为是发生在郝米娅的父亲伊吉斯选中他做女婿的时候。在此之前,狄米特律斯曾向奈达的女儿海丽娜发出过甜美而炽热的爱情誓言,使得初涉爱河的少女神魂颠倒以至于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正如拉山德在指责他的时候所说:“他曾经向奈达的女儿海丽娜调过情,把她弄得神魂颠倒;那位可爱的姑娘还痴心地恋着他,把这个缺德的负心汉当偶像一样崇拜。”在拉山德看来,狄米特律斯是一个品行不端、游戏人生的爱情浪子,不值得被爱和被喜欢。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出爱情故事里那个被遗弃的姑娘却坚信不是爱人不够好,而是顽皮的爱神丘比特的鲁莽和急躁弄出了错误,才使得狄米特律斯做出了口不应心、移情别恋的事情。事实上,狄米特律斯的第一次移情别恋与其说是出于对郝米娅的爱情,不如说是出于被认同的满足感和对权力的顺从。在他与海丽娜的恋爱关系中,父亲的缺场或许暗示的是狄米特律斯的不被父权制社会中父亲所代表的权力肯定和认可。意识到这一点,狄米特律斯就选择了放手海丽娜,而转向了郝米娅。因为郝米娅的父亲伊吉斯不仅当着国王忒修斯的面坦诚了他对狄米特律斯的喜欢,而且还肯定了狄米特律斯作为被父亲选中的女婿的权利。他这样说道:“一点不错,我喜欢他,我愿意把属于我所有的给他;她是我的,我要把我在她身上的一切权利都授给狄米特律斯。”这段坦诚的话语从侧面说明了狄米特律斯弃海丽娜而对郝米娅移情别恋的行为不是出于不爱,而是出于对父权的顺从。认真说来,狄米特律斯对海丽娜的爱情和誓言才真正发自内心,是出自于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自由意志的表达。但是,由于父亲奈达的缺席所暗示的对二人恋爱关系的暧昧不明的态度,狄米特律斯也对这场爱情迟疑不定、缩手缩脚。所以,当伊吉斯把郝米娅指给他为妻时,他就顺势遗弃了海丽娜,进而转向了郝米娅。然而,郝米娅和拉山德早就彼此衷情,互许终身了。所以,他虽然得到了父亲的同意,却遭到了女儿的拒绝。于是,他的第一次爱情转向就导致了一场父女之间的关于父亲的权利和子女婚姻自主权的冲突。在这场冲突中,父亲的权利被最高权力执行者忒修斯所认可和维护,而作为父权制社会的顺从者和附和者的狄米特律斯,他的权利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保护。
他的第二次爱情转向是从郝米娅转向海丽娜。促使完成这次转向的诱因是淘气鬼迫克奉仙王之命滴在他眼皮上的相思花的魔汁。这个魔汁其实是奥布朗的秘密武器,就是用这个武器,奥布朗,这位来自于德国传奇故事中小矮人仙王,让提泰妮娅,这位来自于希腊神话中泰坦族的巨人仙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在具有强大魔力的武器威逼下,连力大无穷的巨人族仙后都不得不妥协屈服,更不要说平凡、渺小如狄米特律斯之流了。这里的魔汁隐喻着男性王权,而王权是父权制封建社会的最高权力。因此,可以说,狄米特律斯的第二次爱情转向是在王权的压制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从这两次他在爱情上做出的改变可以看出,狄米特律斯也只不过是父权和王权威压下的顺从者和附和者。他偶一为之的试探性反叛行为,也因得不到回应而虎头蛇尾地结束了。这个试探性反叛行为就发生在他第一次向海丽娜表达爱情的时候。如果那时海丽娜也像郝米娅那样主动向父亲坦诚二人的恋情,那么说不定,狄米特律斯真能够和她一起勇敢面对海丽娜父亲的裁决,也就不会发生第一次的移情别恋了。
与狄米特律斯对爱情的左顾右盼、游移不定的态度截然不同,拉山德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爱情的圣斗士出场的。由于他和郝米娅的自由恋爱触痛了父亲的权威,伊吉斯就把他和郝米娅告到了忒修斯面前。面对父权和王权的双重威压,他极尽所能地为他和郝米娅的爱情辩护。他认为,他和狄米特律斯出身一样高贵、一样富有、一样爱郝米娅,甚至比狄米特律斯更深爱,最重要的是郝米娅爱着的是他,而不是狄米特律斯,因此,他们的爱情应该被承认和祝福。尽管各个理由都说得通,但只一条没有取得父亲的允许,就让他所有的努力都成为徒劳。为了帮助郝米娅躲避律法加诸在她身上的残酷命运,为了摆脱父权和王权对二人的束缚和钳制,他不得不和郝米娅相约逃离雅典,去到雅典律法触及不到的姑妈家生活。他把二人相会的地点定在了距离雅典有三英里的郊外森林里。他这样对郝米娅说,“要是你爱我,请你在明天晚上溜出你父亲的屋子,走到郊外三英里路地方的森林里——我就是在那边遇见你和海丽娜一同庆祝五月节的——我将在那里等你。”通过这段话,他想向郝米娅表达的意思是:无论她是屈于死亡或囚禁的压力选择狄米特律斯,还是选择与自己一起逃亡,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尊敬她的选择。由此可以看出,他们二人的爱情是真正以平等自由为基础的爱情,二人携手并肩前行,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谁也不是谁的主人或奴仆。其实就是这种平等的男女关系和自由选择生活伴侣的自主权才真正触碰了以父权为主的封建家庭关系的痛觉。众所周知,父权制家庭是封建王权统治的基石,动摇父权制家庭关系,就是动摇王权统治,因此,这样的反叛行为必须要被掐死在萌芽状态。基于此,忒修斯将会对他们爱情做出如何的最终判决也就不言自明了。于是,勇敢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出逃,“不自由毋宁死”。顺带的,他们的出逃行为也就把戏剧的场景由雅典宫廷转移到了郊外的森林,即由现实世界转向了梦幻世界,同时,也把现实与梦幻世界的权力场域联系在了一起。
可以看出,在现实世界的权力场域中,面对父权和王权的威严,拉山德一直表现的像一个勇敢的挑衅者、反叛者和抗争者。但在梦幻世界,他的所作所为又暗示出:在深不可测的权力的威胁面前,他也可能是一个父权和王权的潜在顺从者和逃避者。这点在他被相思花的魔力控制后的一言一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他一边疯狂地表达着对海丽娜的爱,一边又用最恶毒的话语表达对郝米娅的诅咒。他憎恶郝米娅的跟随,大声斥骂她为黑鬼:“走开,黑鞑子!可恶的毒物,叫人恶心的东西,给我滚吧!”“放开手,你这猫!你这牛蒡子!贱东西,放开手!否则,我要像摔掉身上的一条蛇一样摔掉你。”我们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魔汁能让他对待曾经深爱的人像对待具有刻骨仇恨的敌人那样?除非他的本性中本身就潜藏着这样极端的一面。如果相思花的魔力还代表王权的话,可以看出,他在王权的完全支配下,可以做出多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可以想象,如果他被某种权力或势力诱入迷狂,将会成为一股多么强大的破坏性力量。
与拉山德的易走极端的个性相比,狄米特律斯在拒绝海丽娜的时候要温和得多。尽管个性软弱,容易被人左右,但他的性格中还有对人宽厚和值得人信赖的优点。在面对郝米娅的呵斥时,狄米特律斯具有一种母性的宽容和淳厚气质;在拒绝海丽娜时,尽管也有声色俱厉的时候,且时有恶声恶语,但并不是那种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极端个性。总体来说,他还是能够让人信赖和安心的。正如在他斥责海丽娜不顾虑体面和安全,黑夜中在一个荒凉的所在,把自己交托给一个不爱她的人手里时,海丽娜所解释的那样,“你的德行使我安心这样做”。如果深究一下的话,他的身上隐隐显露出中世纪骑士的优良品质:性情温和、尊重女性、忠于王权。这些优秀品质正是莎士比亚希望能在与他同时代的贵族或统治者身上所看到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狄米特律斯比拉山德更符合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对人性的期待。
(二)丑角迫克和波顿:父权和王权的归顺者、附和者和鼓吹者
《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设置的两个戏剧场景,无论是雅典,还是郊外的森林,都是等级分明,阶层壁垒森严。剧中出现的雅典社会是由最高统治者如忒修斯和希波吕忒、贵族如伊吉斯、平民或手工业者如波顿,或许还有没出场的奴隶等阶层构成,而郊外的梦幻森林与现实世界的雅典相似,也包括统治者仙王和仙后、被统治者精灵和小仙如迫克以及沦为奴仆的凡人换儿。剧中两个丑角迫克和波顿是这两个场景中的平民阶层的代表人物,是王权和父权的归顺者、附和者和鼓吹者。尤其是迫克,这是一个典型的父权和王权的鼓吹者和权力实施的帮凶。根据剧中人物的对话和故事,我们知道迫克是个天性顽劣的调皮捣蛋鬼,“惯爱吓唬乡村的女郎,在人家的牛乳上撮去了乳脂,使那气喘吁吁的主妇怎么也搅不出奶油来;有时暗中替人家磨谷,有时弄坏了酒使它不能发酵,有时把夜里走路的人引入了迷路,自己却躲在一旁窃笑”。这种种搞怪行为说明他本质上是一个狡狯、不羁的精灵,然而,这样的一个惯爱我行我素者却沾沾自喜地声称,“专为奥布朗逗笑取乐”。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典型的奥布朗权力的附和者和附庸。他从出场到剧终都在忙于帮助奥布朗去实施权力。他接受奥布朗的指派,东奔西走,完成奥布朗指派的任何任务,不管这任务如何荒唐,是否合理。在戏剧的第二幕第一场中,他首次出场,就是奉奥布朗之命为他的驾临而清场,他告诉众小仙和精灵们“今夜大王在这里大开宴席”,所以要“让开路了,仙人”。他接受的来自于奥布朗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去采“爱懒花”,“给我采这种花来;在鲸鱼还不曾游过三海英里路之前,必须回来复命”。他欣然应诺,没有任何异议、没有任何抵触而且效率极高地去执行这项任务,他回答说,“我可以在四十分钟内环绕世界一周”。等花被采到后,他接受了奥布朗指派的第三项任务,“其余的你带了去在林中寻访,一个姣好的少女见弃于情人;倘见那薄幸的青年在她近前,就把它轻轻地点上他的眼睛”,就是把相思花的魔汁滴在狄米特律斯的眼睛上,让这个年轻人屈服在他的魔力之下。从始至终,迫克都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执行着奥布朗发布给他的任何一个命令,不质疑,无反感,当被责怪时,也没有任何的不服气和反诘,真真正正的一个奥布朗的死忠拥趸。可以这样说,迫克就是奥布朗权力的执行者,是奥布朗手中的武器和棋子,他的行为把奥布朗所代表的权力外在化、具体化和实物化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在整个戏剧中从始至终都表现出冷眼旁观、漠然无情了。
与淘气、嬉闹偶尔还会出现脱轨行为的迫克相比,波顿则是王权和父权的冷静而理智的顺民。他无时无刻不在下意识地去屈就或附和权势。他和他的来自于手工业者阶层的五位同伴希望能在雅典的最高统治者忒修斯和希波吕忒夫妇的婚礼上演出,以此获得几镑的生活费。为了迎合贵族阶层里的小姐夫人们的审美趣味,他们不断地插入解释说明,把真正的悲剧故事改编得面目全非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波顿担心皮拉摩斯拔剑自刎的情节,会吓到看戏的太太小姐,就提议向观众解释,“咱手里的剑不伤人,皮拉摩斯不是真自杀;最好再做个保证,说明白,我这个皮拉摩斯,不是真皮拉摩斯,而只是织工”。还有,为了不让看戏的太太小姐们害怕,他们把要出场的狮子加入了大段的毫无意义的解释,“咱恳求你们,不用害怕,不用发抖;咱可以用生命给你们担保。要是你们想咱真是一头狮子,那咱才真是倒霉啦!不,咱完全不是这种东西;咱是跟别人一样的人”。这里,“别人”一词的使用进一步说明他们内心认可了社会特权阶层高人一等的统治地位,下意识地把自己归属于一个低下的阶层;虽然同样为人,但是他们却连自称都不敢与贵族们平起。这样的尊卑内化意识在迫克把波顿变成蠢驴的一场戏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迫克本是仙王权力的傀儡,说白了也是权力的受害者,这时却乐此不疲地做着权力的帮凶,肆意地蹂躏着同样作为权力受害者波顿的人格和尊严。面对王权和父权的淫威,可怜的波顿不得不表现出旁观者般的冷然和理智。他对迫克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恶作剧,对同伴因自己变成人身驴头的怪物而大呼小叫,对仙后在魔汁作用下为自己痴迷的种种行为都淡然漠视。在第四幕第一场,仙后抚摸着他,这样对他说:“来,坐下在这花床上。我要爱抚你的可爱的脸颊;我要把麝香玫瑰插在你柔软光滑的头颅上,我要吻你的美丽的大耳朵,我的温柔的宝贝。”“我是多么爱你!我是多么热恋着你!”此时此刻,对同样是权力受害者的仙后的亲昵行为和爱慕言辞,他没有鄙视和厌弃,也没有色令智昏、得意忘形,而是保持了他一贯的谨小慎微、静观其变的态度。“他似乎完全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得到什么东西。”因此,当迫克把他从梦幻状态中唤醒之后,他搞不明白也解释不清楚他身上曾经发生的事情,甚至对事情是否发生都产生了怀疑。他自言自语道:“咱做了一个梦,没有人说得出那是怎样的一个梦”,森林的强大魔力使他的精神仍然徘徊在梦与醒、虚幻与现实之间。魔药代表的权力使波顿陷入了混沌和自我怀疑的状态,实现了对他的最高意义上的统治,即精神统治。
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是英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宗教等大变革、大转型时期。社会结构由中世纪典型的二元等级向三个阶层转变;政治上,枢密院成员变动频仍,更多资本持有者进入国会结束了大贵族把持决策的局面;国内大规模的圈地运动使农业资本进一步集中,英国对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胜利后,海外贸易逐步扩张;宗教改革带来的矛盾和冲突时而和缓时而剧烈;新旧思想文化在激烈的斗争中改变、融合、重生。在《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用自己的语言表述着思想文化的冲突和新生,海外的征服和掠夺,表述着人文主义者的理想国、政治大治局面以及和谐的家庭。剧中的忒修斯就是他心目中开明理智的王者,剧中雅典宫廷和郊外森林所体现出的强大而集中的王权是他理想中的权力形式,剧中两对王者夫妇的关系模式是他倡导的和谐家庭的新模式,剧中两对恋人的爱情对权力的保卫战是他作为人文主义者所赞颂的。
①王维昌:《莎士比亚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页。
②⑤ 张泗洋等:《莎士比亚引论》(上),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版,第184页,第339—340页。
③王佐良等:《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年版,第211页。
④ 〔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仲夏夜之梦》,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关于此作品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一一列出)
⑥王玉洁:《莎士比亚的“性别之战”——莎翁戏剧作品的女性解读》,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
⑥〔苏〕阿尼克斯特著,徐克勤译:《莎士比亚的创作》,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220页。
⑧ 方平:《小精灵蒲克和莎士比亚的戏剧观——〈仲夏夜之梦〉研究》,《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第91页。
⑨ 刘继华:《欢乐中的深刻——莎士比亚喜剧〈爱的徒劳〉、〈仲夏夜之梦〉〈第十二夜〉研究》,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
⑩ 汤平:《魔幻与现实: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超自然因素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