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干部的官场生存录——再读范小青的长篇小说《女同志》

⊙张文娟［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00］

印象中，范小青的作品风格与其故乡苏州的气质高度一致，都是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韵致，淡而有味，小中见大。待系列阅读了其20 世纪90 年代末至今的作品，才发现这位女作家其实并未固守上述既安全也讨巧的路径，一直在寻求变化。从《百日阳光》（1997），到《鹰扬巷》（2000），再到《城市表情》（2004）、《女同志》（2005），以及《赤脚医生万泉和》（2007）等，其作品的题材和风格，都是一变再变，范小青将之称为“中年生变”，自述是被外界变动着的环境和生活“所逼”。她还明确表示：“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大地，就是人民，就是我们鲜活真实的社会生活，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我从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深切地体会到，作家艺术家一定要脚踩坚实的大地，身处沸腾的生活之中，而不是站在一边观看，不是蜻蜓点水似的认识。沉下心，沉下身，摒弃浮躁，零距离观察生活、真实体验生活，深切地思考生活，应该成为作家艺术家的职业习惯和必修课。只有把生活咀嚼透了，完全消化了，才能变成深刻的情节和动人的形象。作家艺术家要接地气，作品才有‘生气’、有‘灵气’、有‘人气’，也才显得‘大气’。”

由此可见，范小青是一位对写作有着无限热情、对文学的责任有着清醒认识和自觉担当的作家，发表于2005 年的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女同志》无疑就是作家这种时刻关注现实生活、不断寻求创作新变精神的集中代表。

正如作家自己阐述的，《女同志》与之前的创作有较大不同，完整地讲述了主人公万丽在机关工作的人生历程。的确如此，这部小说从中学女教师万丽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进入南州市妇联宣传科写起，以极大的耐心详尽地展示了其如何一步一步从科员到科长、区长，最终成了副市长候选人的全过程，由此形态毕现地绘制出一部女干部的官场生存录。

作为一位有上进心、有能力的年轻人，万丽一考入机关单位，就意味着踏入了官场仕途，无论她是否自觉，都只能在政治情结的笼罩中，主动或被动地去适应政治生态。在这一点上，没有性别差异，无论男同志还是女同志，都要共同面对。

身处权力支配下的官场，只要还有“上进心”，还追求“进步”，想要晋升，大概只能服从其中的规则，必须慢慢参透、领悟诸如关系、机会、站队、跟人、背景等这些语焉不详、却又无处不在的“潜规则”。而在这一过程中，人的德行和品行也就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发生变化。

上下级之间等级森严、不容冒犯是万丽最初的感受之一。领会上级的意图不容走样地执行，几乎是不二的选择。比如资质平平的余建芳，之所以能在仕途上按部就班地发展，就是因为组织纪律性很强，对领导说的话从来说一不二，领导布置的任务也从来不讨价还价。她每日勤勤恳恳、加班加点，所有的工作心思都用在亦步亦趋地记录、领会领导的讲话和文件精神，练就了一手速记、引用领导讲话的“好功夫”，成为自身过硬的核心竞争力。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叱咤风云、工作极其认真的金美人，则仅仅因为指出了来考察的中央首长犯的一个指油菜为萝卜的低级错误就断送了仕途。市委宣传部计部长，很有工作能力，聪明睿智，但也将平书记下达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荒唐命令视为不可违反的圣旨。

除了上下级之间，同事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微妙，因为彼此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万丽对此的深切感受是“机关里的人际关系，有点像打太极”，需要处处留心，步步小心。向秘书长对万丽有知遇之恩，但在人前，却总是对她淡淡的，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同事们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在向秘书长得势时，对万丽皆是曲意逢迎；而一旦向秘书长失势，万丽的前程也立马显得很黯淡，新上任的平书记看万丽的眼神，始终是拒之千里的，哪怕是淡淡一瞥，也能感受到心底里的隔膜冰冷。所以许大姐感慨：“在机关里工作，政治上的敏感、嗅觉，是最要紧的。”伊豆豆也一再告诫万丽“要跟对人”。万丽觉得机关就是一个说不清的大杂院，又像一个大陷阱，你哪怕步步小心，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跌落进去。

在这无形但又坚硬的规则之上，是官场中人对权力的强烈欲望。对每一个走进仕途的人来说，这一种束缚，如影随形，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向淡定从容的许大姐为了丈夫的晋升，机关算尽、颜面尽失；孤傲的向问在临退休时，也要为了自己最后的位置而奔走；陈佳本是个有素质有修养的研究生，在发现平书记有意提拔自己后，也把持不住了。很多官场中人，所做的工作，其实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分，或称政治前途。“进步”是他们最重要的人生内容，只能讲谋略、玩手段。万丽本来心地纯良、性格沉稳，不久也变得患得患失，陷入由无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而产生的痛苦之中，不由让人感慨：可怕的政治情结，真是一道无人能够摆脱的紧箍咒。

康季平对万丽最高的期望是“看破红尘爱红尘”，希望她有所收获，但绝不应做违心的事，否则，就会痛苦后悔，最后是得不偿失的；向问也曾指点万丽要无欲则刚，希望她努力做到：在欲望的驱使下，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人格和清醒的头脑。可想要做到上述境界，几乎是不可能的。仕途如此凶险，少有人能全身而退。梁晓声在2006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欲说》中曾如是说：相对而言，仕途是一种很容易使人身心疲惫的人生选择，古今中外都是这样。与人生浮名相比，权力是实在的，因而也往往需人付出实在的代价。其代价便是——愉快。职位越高，真愉快越少；权力越大，真性情越少。权力是一种魔异的花，谁喜欢它，谁就必须小心谨慎地侍弄它。人得将自己的愉快当成养料天天提供给它。它开得越美艳，人自己的愉快越是所剩无几。所以，进入仕途，最常见的大概是两种结局：仕途不顺，郁郁寡欢；仕途顺利，则还是会对人生对生活失望，因为失去了身上最可贵的热情和纯真。其在仕途上高歌猛进者，智商是高的，能力是强的，但德行和人格有时却是低下的。这是中国官场的现状，万丽无力改变，任何人也无力改变。

除了上述这些官场中人要面对的共性的政治生态，范小青还借万丽这样一位女性形象，把女干部在官场中更为特殊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充分的呈现，这也让《女同志》在21 世纪以来的官场小说中独树一炽。

女性在官场上无疑是少数群体，她们的晋升之路因而更为拥挤，性别因素带来的更多的是一些障碍。由于长期的封建男权社会的影响，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等观念在当代社会依然存留，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虽然强调男女平等，但男性的标准依然占据主导。女性要想在社会领域争得生存空间，往往不得不压抑、减弱女性的性别特质，像花木兰一样“变装”，才能得到认同。

女性进入官场，首当其冲是要对外表进行修饰。女干部们总是穿得很朴素，灰扑扑的，以致性别、年龄、个性都很模糊，因为过于女性化的装扮和举止会受到排斥。

其次，女性的情感特点会受到严峻的考验。范小青曾说：“因为我认为女性的内心天生要比男性柔弱一点，细密一点，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在工作中，在处理种种问题时，女性会比男性想得更多一点，更婆婆妈妈一点，正因为有这个特性，也许就会更多一点自我考问和自我调整。”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范小青在《女同志》中对万丽、李佳、余建芳等不同的女干部的官场心路历程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绘。万丽从陈佳写的南天服装城调研报告中，发现了这位才女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个人感情太明显、抱不平的使命感太强烈。这很像当年的万丽。南州大兴修路之时，万丽跟着向秘书长去长洲县江洋乡调研，写出的报告也是倾注了个人的感情，但结果却是害了向秘书长；余建芳最后没有当上正县长，就是因为她在一直视为蓝颜知己的朱部长病故时，没有挺住，扑到其身上痛哭。万丽慢慢认识到，在办公室这样的要害部门工作，确实要培养自身非同一般的适应性和灵活性，说到底，是要把自己的感情埋得深一点、藏得紧一点。此后她在仕途一路攀升，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坚硬起来，而且是越来越坚硬。

除此之外，女性进入官场，其私人生活也会被格外关注，比如她们的家庭和婚姻状况。如果说，在中国的官场，按部就班的婚恋和稳定的家庭已被视为判断干部德行的重要标准的话，那么，对女性干部来说，这一点甚至会成为判断其工作能力、决定其升迁速度的因素。比如陈佳，其在老干局的工作卓有成效，但在提拔考核之际，就因为被发现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受到质疑，任用就此被无限期搁置。最后迫于这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陈佳不得不闪电结婚。再如财政局的李秋副科长，工作极其认真，但因为丈夫是个花花公子，到处拈花惹草，而被同事当面挤兑，讥讽其就会为国家精打细算，却连自己的婚姻都算不好，导致其当场崩溃、号啕大哭。

此外，两性关系也是甚为敏感的方面。官场竞争格外激烈，尤其是女干部的上升空间更为有限，这就使得女干部有时会付出更多的代价。组织部董部长喜欢骚扰女性，尽人皆知，万丽为了拿到安置房用地，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他，忍受其语言和肢体上的骚扰；市里的实权派崔定，与众多女性暗地里保持了不正当的关系，就是利用了她们想要依仗其权势获得利益的需求，比如林美玉，就是因此得到提拔。而在崔定被捕、其混乱的权色交易曝光后，林美玉却受到大家更多的鄙弃：都认为就是因为这样的美女蛇主动投怀送把，才腐蚀了像崔定这样为人不错也有工作能力的好干部。

这种论调，显示了“红颜祸水”的观念在当代依然余毒未消，女性干部依然要面对较为严峻的性别拘执。在小说中，万丽和季康平的关系无疑也是一条重要线索，它让万丽这位身处官场的女性内心情感的丰富性得到充分展示，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但不得不说，这一设置成为小说一个内在的缺陷。且不说在现实的官场中，会不会存在像季康平这样的似乎无所不能且甘当人梯的知己，从这组人物关系的功能来说，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机关单位竞争的复杂性，减弱了万丽身上的智性和理性的成分。因为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万丽依然要借助男性的支持，他们的远见和理智远胜于她。就如叶楚洲曾不乏尖刻地给万丽指出的：“……妇女解放,解放到今天,妇女仍然是妇女,仍然要被社会另眼相看。……一个女同志再怎么努力,也要靠男人‘照顾’,因为她是女同志……但这种作为不仅不能改变传统女性需要呵护的脆弱形象,反而从某种程度上更贬低了女同志的价值……”

当然，瑕不掩瑜，范小青的这部长篇小说无疑会在21 世纪官场小说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位置，因为作家极为详尽地写出了女性在官场这一特殊场域的生存图景。就如小说开头的一段话中所写到的：“机关的女同志，是捂熟的花，开也是会开，但不新鲜，不生动，因为不是自然界的阳光雨露培育出来，而是呼吸着机关里特殊的空气长出来的，刚刚开出来，就好像已经枯萎了。”

范小青对官场女性给予了深切的关怀，也寄予了高度的期待。作家期望她们能抵住权力对人的异化，让女性的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都能得到健康发展，从而开出最明艳茁壮的花来。

①②范小青：《万变不离其宗》，《文艺报》2014 年11 月14 日。

③梁晓声：《欲说》，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204页。

④ 李雪、范小青：《写作的可能与困惑——范小青访谈录》，《小说评论》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