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希腊戏剧 “翻古成新”创作取向研究

2020-07-12 06:52
民族艺术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瑞斯里斯

罗 彤

多神教的古代希腊人信奉酒神。这位来自远方的神祇自打从父亲宙斯腿肚里出生的那一刻起①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宙斯与塞墨勒的儿子。宙斯与忒拜公主塞墨勒相爱,赫拉因嫉妒陷害于已有身孕的塞墨勒,诱使她要求宙斯显出原形。宙斯显出原形后,雷电烧死了塞墨勒。大地女神怜悯未足月的胎儿,自地上生出常春藤隔开火焰,保全了孩子的性命。宙斯将胎儿逢入自己的腿肚,直至足月,才将之取出。,便具有了重生的意义。他与从宙斯头顶直接降生的雅典娜不同,他的生命曾被两次分娩,一次源自他的母体塞墨勒,一次源自他的父体宙斯。而这源自父亲宙斯腿肚的出生,使他得名狄奥尼索斯,也使他有了浴火重生的经历和特征。狄奥尼索斯日后掌握了葡萄种植和酿酒的技术,受到人们的喜爱,但却仍要遭受赫拉的迫害,因而四处躲逃。他一边流浪,一边将酿造葡萄酒的手艺传授给各地的百姓,所到之处人们欢歌豪饮,纵情享受大自然美味的馈赠,并尊崇狄奥尼索斯为酒神。

距今约2600年前,仍然是在遥远的古代希腊,人们每年春季都要举办一种为了祭奠酒神、庆祝丰收而进行的酒神节。节日中,除了举行宗教仪式外,由50人组成的歌队披着山羊皮,踏着有节奏的舞步,高唱酒神的颂歌。那颂歌被叫作 “Dithyramb”,意思便是纪念酒神的两次诞生。据说,公元前536至532年间的酒神节上,一个叫忒斯庇斯的人,首先从歌队中分离出来,扮演角色与歌队问答,歌颂酒神的伟绩。于是,歌唱与舞蹈之外,有了对话,一种被称为 “悲剧”的戏剧形式悄然而生,本意为 “山羊之歌”,而酒神狄奥尼索斯也便成为了戏剧的保护神。之后,戏剧诗人埃斯库罗斯把角色增加为两位,奠定了古希腊悲剧的基础,被誉为 “悲剧之父”。索福克勒斯时代,角色增加为三位,悲剧也达到了它的鼎盛时期,成为后世西方戏剧的典范。虽然被叫作 “悲剧”,但它绝非传统意义上的悲苦或悲切,而是强调内容的严肃性。亚里士多德曾将悲剧定性为对一个 “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悲剧给予人们的是当伟大的精神遭遇可怕的命运时,所迸发出的那种高贵而“奇妙的将人向上提升的力量” (叔本华)。在古代希腊人的认知里,悲剧应当可以宣泄情感、净化心灵、陶冶情操、升华精神,通过观看悲剧,人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便是悲剧的 “卡塔西斯”作用。

悲剧源于酒神崇拜,带有强烈的仪式感,其内容也多与神话或史诗有关。正如马克思所说,“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宝库,而且是它的土壤”,神话在内容上为古希腊悲剧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灵感与素材。三大悲剧诗人都曾以神话和英雄故事为题材,而这些题材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又影响了后世西方戏剧的创作与发展。这一点,在当代希腊戏剧的舞台上,体现得尤为突出。进入20世纪中叶以来,更多的当代希腊剧作家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祖先们曾经钟爱的神话题材,希望从这些英雄的故事中,再次寻找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并对历史及生命发出当代人的质疑与考量。雅克沃斯·卡班奈里斯 (Ia.Kambanellis)、尼格斯·卡赞扎基斯 (N.Kazantzakis)、扬尼斯·瑞措斯 (Y.Ritsos)、马里奥斯·彭提卡斯 (M.Pontikas)、安德烈阿斯·斯泰戈斯 (A.Steggos)、瓦西里斯·奇奥卡斯 (V.Tziokas)等剧作家都依据古代神话以及古代悲剧诗人的作品,以全新的视角重新解读了那些早已为人熟知的神话故事。20世纪80年代后期,作家和导演们更加注重人类内心世界的表述,在开掘新的主题、尝试新的舞台表现手法的同时,人们也似乎更加热衷于自古老的传说中发现当下的现实意义。一种具有颠覆性的神话语汇出现在戏剧文本和舞台实践中,“英雄们”带上现代人的面具,打破以往的时空秩序,将创作者生活时代的规定情境注入古老的故事模版。传统意义上的仪式感似乎不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而对生命以及生活的重新质疑才是他们需要表达的核心。舞台上展现的矛盾,也不再单纯地存在于角色之间,它甚至存在于传统与当代的意识之间,存在于创作者提供的规定情境与观看者内心曾经熟悉的原始概念之间,并构成了一种奇特的间离效果。这种间离,带来了巨大的戏剧张力。剧作家卡班奈里斯便是这一类作家的杰出代表。

卡班奈里斯 (1921-2011)是希腊当代著名的剧作家、散文作家,同时也是资深的记者和歌词作者。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尤以戏剧剧本受到瞩目,被誉为 “当代希腊戏剧之父”。卡班奈里斯出生于1921年,父亲曾经是一位药商,母亲来自有着贵族血统的君士坦丁堡名门。但少年时期家境开始艰难,卡班奈里斯初中二年级后,便随着父母离开出生地希腊南部的纳克索斯岛,来到雅典。雅典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好的境遇,青年时期的他只得一边打工,一边在夜校学习。在夜校,他学习的是设计专业,但却对文学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利用业余时间,大量地阅读历史及文学巨著,这为他今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当卡班奈里斯如饥似渴地沉浸于文学的世界时,“二战”开始了。这位年轻的希腊人与朋友暗中策划,从奥地利逃往中立国瑞士。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在奥地利西南部城市因斯布鲁克被敌军俘获的命运。1943年,卡班奈里斯被送往维也纳接受审讯,之后被关押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直至1945年5月集中营获美军解放。那段日子在卡班奈里斯的生命中构成了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以至于对战争以及生命的反思也成为了他未来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1945年之后,希腊并没有因为 “二战”的胜利而走向安宁。正相反,雅典仍面临着更加跌宕起伏的政治局面。内战以及欧洲其他势力的介入,使本来就动荡的社会雪上加霜。在这样的政治和社会背景下,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卡班奈里斯观看了希腊艺术剧院上演的话剧。这次无意间的奇特经历使他深深地被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所吸引,卡班奈里斯感到了悲剧的那种高贵而 “奇妙的将人向上提升的力量”。就像他的先人伯里克利斯一样,他立刻意识到,戏剧的宣泄情感、净化心灵、陶冶情操、升华精神的 “卡塔西斯”功能可以唤醒和治愈人们因战乱而迷失的灵魂。卡班奈里斯开始热衷于演戏,可是由于没有相关文凭,他未能如愿进入戏剧学校学习表演,但这反而促使他选择了戏剧文学这条道路。终于,1950年夏季,卡班奈里斯的首部作品《麦穗上的舞蹈》成功上演。

20世纪50年代末期,卡班奈里斯的作品着重描写现实生活中的人生百态。这期间创作的 《奇迹大院》于1957年上演,讲述了雅典一座平民大院里发生的故事,描写了 “二战”过后希腊的市井生活,展现了城市平民们在动荡的年代过去之后,迎接新时代到来时所显现出来的彷徨、无奈与孤独。剧中人物各自生活在一种躁动和不安之中,他们厌倦了战后令人窒息的、无助的、琐碎的日常,期盼未来可以找到安稳的家园。旧的大院即将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将是机器时代建造的高楼大厦。然而,在这飞速发展和变化的“新世界”里,大院中的每一个普通人,又将何去何从?普通人一直是卡班奈里斯最关注的对象,而他也十分擅长于对普通人生活细节的描写与展现。《奇迹大院》里充满了生活的细节,每一个角色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及多侧面的人物个性。他们生活在充满泥泞的街道上,居住在拥挤的大杂院里。在这里,他们共同分享着酸甜苦辣、甚至鸡飞狗跳的日子。但也正是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在这有时连隐私都成为了一种奢侈品的平民街区里,人们依旧有着自己的梦想,有着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和期盼。该剧由希腊著名导演库恩(K.Koun)执导,希腊艺术剧院首次演出。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了当年颇具影响的文化事件,也为卡班奈里斯赢得了 “当代希腊戏剧之父”的美誉。

随后的时间里,卡班奈里斯的创作从现实主义题材转向了以古喻今、翻古成新的形式。正像所有希腊艺术家一样,他的作品也深深地受到了古希腊神话以及古希腊悲剧的影响,祖先的血脉在他的创作中清晰可见。然而,对于体系庞大、错综复杂的古希腊神话,卡班奈里斯有选择地进行了筛选和甄别。而甄别的依据,则来自于他所经历的活生生的希腊当代史。卡班奈里斯的一生,经历了希腊当代史上最动荡,且最具有代表性的时代,从 “一战”到 “二战”,从内战到西方干预,从废除君主制到独裁军政府,从资本市场的进入到希腊加入欧盟,在他90岁的生命旅程中,每一次时代的变迁,都牵动着普通百姓的生活与日常。因此,卡班奈里斯借古代神话的故事模版,以现代人的视角,深入地揭露了现实生活中的政治、社会、人类学问题,并以诗意的象征以及讽刺的手法,对战争、仇恨、生命与死亡等母题进行了深刻的再反思。这些作品中,尤以1966年上演的 《回家吧,奥德修斯》和1993年上演的《晚餐》三部曲 (《给俄瑞斯忒斯的信》《晚餐》《通往忒拜之路》)最为突出。从这些作品的题目即可看出,卡班奈里斯在新编以古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剧目时,对 “俄瑞斯忒亚系列” “忒拜系列”以及 “奥德修斯系列”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这与他的先人们和同龄们都不谋而合。无论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还是欧里庇得斯,都曾以这些系列进行创作。而当代的戏剧作品中,无论是瑞措斯的 《俄瑞斯忒斯》、斯泰戈斯的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奇奥卡斯的 《安提戈涅相亲》,还是卡赞扎基斯的 《奥德修斯》以及长诗 《奥德赛》,也都取材于这些系列。当然,卡班奈里斯与他的希腊同龄人们对于神话题材绝不是简单地翻版,他们对每一个故事或者人物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解释。这些解释取之于神话,却往往不同于传统的神话,有时甚至是颠覆性的不同。这对于西方读者和观众来说,比较容易理解,因为毕竟希腊神话的原版故事在西方语境下已经广为人知。但对于中国或东方受众,在没有神话背景知识的前提下,越过本身就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直接看解构后的当代作品,有时会产生疑惑或不解。这里我们先拿 《晚餐》三部曲作为案例。

《晚餐》三部曲由 《给俄瑞斯特斯的信》《晚餐》和 《通往忒拜之路》三部单本剧组成。其中前两部取材于阿伽门农家族的俄瑞斯忒亚系列,而后一部则取材于俄狄浦斯家族的忒拜系列。因此,要读懂三部曲,我们应当从了解这两组神话系列开始。

首先,我们来看看阿伽门农家族的 “俄瑞斯忒亚系列”。阿伽门农是迈锡尼的国王,他的弟弟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兄弟俩分别娶了一对美丽无双的姐妹,克吕泰墨斯特拉 (或译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和海伦。据说,这海伦是宙斯所生,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当年,全希腊的英雄们都爱慕她,争执不下。最后男人们达成协议,由海伦自己挑选夫婿,只要选中,其他人必须服从。而且,他们还发誓,今后只要海伦有难,所有求婚者都要联合起来保护她。最终,海伦选择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此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在爱神阿芙罗狄忒的指点下,来到斯巴达,拐走了已是王后的海伦。墨涅拉俄斯找到哥哥阿伽门农,兄弟俩集结了曾经盟誓的希腊各路英雄,远征讨伐特洛伊。然而,大军出发之前,由于阿伽门农傲慢地射杀了狩猎女神的麋鹿,女神发怒,使港口无风,舰队无法启程。作为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为了希腊城邦的利益,在先知的建议下忍痛将自己的大女儿伊菲革涅亚杀来献祭,因此受到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强烈谴责。大军虽顺利出征,但仇恨的种子已深深埋在王后的心中。

阿伽门农出征十年,这十年的时间里,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因为杀女之仇,记恨阿伽门农。于是,她与阿伽门农的堂弟埃癸斯托斯通奸,并与之一同霸占了王位。埃癸斯托斯的父亲与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本是亲兄弟,但却因为王位之争闹得不可开交。兄弟两人本来说好轮流统治迈锡尼。但是,阿特柔斯得到了一头金毛羊,认为这是权利的象征,因此不愿把王权交给弟弟。这时,弟弟与哥哥的妻子有了私情,两人合伙偷走了金羊,并篡夺了王位,还答应哥哥如果太阳从西方升起,便把王位交还回去。在宙斯的帮助下,太阳真的从西方升起了!阿特柔斯夺回了王位,并伺机报复弟弟。他把弟弟的儿子们杀死,做成菜肴,请弟弟品尝自己儿子的肉!惊恐万分的弟弟失去理智,听信了占卜师的话:只要和自己的女儿成亲,便可以杀死阿特柔斯。于是,他真的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同床,生下了孽子埃癸斯托斯……这些罪孽还不足以证明阿伽门农家族的可怖。早在几代人之前,阿伽门农的曾祖父坦塔罗斯便曾经把自己儿子的肉煮来献给天神们吃,以此试探天神是否具有神力辨别。这不敬神的行为受到惩罚,他被打入地狱,饥不能食、渴不能饮。阿伽门农的祖父佩洛普斯也因为不守承诺,受到诅咒,注定后代族群中将充满血腥、背叛与仇杀。到了阿伽门农和他的父亲一辈,杀戮与阴谋更是在兄弟与血亲之间蔓延,没有人可以逃脱。他们甚至再度上演祖先杀子煮肉的罪恶行径,而且越发地令人发指。坦塔罗斯杀死自己的儿子将肉送给神吃,阿特柔斯却杀死兄弟的儿子,将肉送给孩子的亲生父亲吃。人类罪恶的极限一再遭受着挑战,也预示着这个家族更加悲惨的未来。

十年的特洛伊战争过去了,希腊人得到了胜利,阿伽门农也终于可以胜利归来。然而,更可怕的命运正等待着他。得胜的阿伽门农从特洛伊掠回了大量的财富和奴隶,其中也包括特洛伊的公主卡珊德拉。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与王兄埃癸斯托斯假意盛情迎接,暗地里却策划着巨大的阴谋。埃癸斯托斯本来就对阿特柔斯家族恨之入骨,现在得到了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支持,更是时刻惦念着阿伽门农的王位。卡珊德拉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的到来使王后感到事情即将暴露,必须立刻行动。于是,当阿伽门农在浴室中沐浴的时候,王后亲手杀死了这位手无寸铁的希腊大统帅,只留下一具赤裸裸的尸体。之后,他们又杀害了卡珊德拉。克吕泰墨斯特拉与埃癸斯托斯并不否认这场谋杀,而是将之公布于众,并理所当然地继续统治迈锡尼。

阿伽门农与克吕泰墨斯特拉除了大女儿伊菲革涅亚,还生育了一双儿女——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特斯。父亲离开的日子里,厄勒克特拉看到了母亲与奸夫的行径,担心弟弟的安危,于是在俄瑞斯特斯很小的时候,便把他悄悄送到宫外,以避杀身之祸。阿伽门农死后,厄勒克特拉独自留在宫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日夜怀念自己的父亲,并盼望弟弟早日长大,好为父亲报仇雪恨。她对母亲十分怨恨,不能原谅母亲杀死父亲的罪行。王后对她也是心有怨言,抱怨她一心只有父亲,抱怨她送走了儿子俄瑞斯特斯。克吕泰墨斯特拉与埃癸斯托斯虽然取得了迈锡尼的统治权,但他们从未真正得到过良心上的安宁,时刻担心着阿伽门农势力的反扑。为了使厄勒克特拉的后代没有复仇的能力,王后把她嫁给了一个远方的农民;但那农民同情她,并没有与她真正成亲。

多年以后,俄瑞斯特斯终于长大成人,神谕告诉他,复仇的时机已经来临。俄瑞斯特斯回到迈锡尼,与姐姐相认,并故意骗母亲说自己在一场战车比赛中失手死了。王后尽管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是母亲的天性还是使她感到无比伤心。厄勒克特拉劝弟弟不要犹豫,俄瑞斯特斯在姐姐的鼓动下,趁着埃癸斯托斯不在宫中,伺机杀死了母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埃癸斯托斯赶来,却发现王后的尸体,还有俄瑞斯特斯刺向他的利剑……俄瑞斯特斯虽然替父报了仇,但却受到良心极大的谴责。三位复仇女神张开血盆大口追逐着姐弟俩,使他四处躲藏,不得安宁。最后,俄瑞斯特斯只好来到雅典,向天神们求救,祈求得到宽恕。众神对他的行为各持己见,来到法庭投票决定如何定罪。法庭上,众神们的投票旗鼓相当。这时,雅典娜站出来,她支持俄瑞斯特斯为父亲伸张正义,投了免罪票。俄瑞斯特斯终于获得了宽恕。

被宽恕后的俄瑞斯特斯得到神谕,让他去陶里刻半岛寻回一件神器。陶里刻本是诸神统治之外的荒蛮之地,那里的人们也被称作是 “蛮人”。俄瑞斯特斯来到那里,被当地人俘获,即将被献祭时,却发现持刀的人竟是自己的大姐伊菲革涅亚。原来,当年伊菲革涅亚被献祭时,狩猎女神动了恻隐之心,用一头小鹿换下了祭坛上的伊菲革涅亚。没有人看到天神所做的这一幕,所有的人都以为伊菲革涅亚已经死了。女神救下少女,把她带到陶里刻,让她在这里做了自己神庙的女祭司。俄瑞斯特斯与大姐伊菲革涅亚终于相认,并把她带回了祖国……

没有任何一个事件的发生是孤立的。亚里士多德在 《诗学》中强调,悲剧完美的布局要求一个事件与另一个事件之间应具有因果关系。这样的布局在俄瑞斯忒亚系列里显得尤为紧凑和相互关联。诅咒,贯穿在阿伽门农整个家族,后代命中注定要为祖上的罪孽承担恶果。一场杀戮换来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杀戮,阿伽门农杀女、克吕泰墨斯特拉杀夫、俄瑞斯特斯杀母。然而,女儿、丈夫、母亲,从父对女隶属的血缘关系,到妻对夫平行的契约关系,再到子对母隶属的血缘关系,这一层一层递进的杀戮,在俄瑞斯特斯这里,得到了神的宽恕。男权最终稳固地进入了我们的世界!

阿伽门农家族的神话传说,自古以来一直深受艺术家们的青睐,因此而衍生出的艺术作品不计其数。单从古希腊悲剧作家那里我们便可以看到,三位悲剧诗人都曾对这个故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埃斯库罗斯的 《俄瑞斯忒亚》三部曲包括了 《阿伽门农》 《奠酒人》和 《复仇神》,是现存的唯一一部保存完整的古希腊悲剧三部曲,讲述了自阿伽门农被刺,至俄瑞斯忒斯获释的故事情节,其中尤以 《阿伽门农》最为著名。而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也都曾创作过同名悲剧《厄勒克特拉》,欧里庇得斯又有 《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中》 《伊菲革涅亚在奥里斯》以及 《俄瑞斯忒斯》等。这些作品主题不同、视角不同、风格不同,甚至故事情节也有所区别。比如同名悲剧 《厄勒克特拉》,欧里庇得斯笔下厄勒克特拉嫁给了一位农民,而索福克勒斯却刻意安排厄勒克特拉因为坚守,多年未嫁。但无论哪位作家,对于该神话系列的大体结构基本是保持一致的。

对此,誉有 “当代希腊戏剧之父”之称的卡班奈里斯却有着自己的解构。《晚餐》三部曲的第一部名为 《给俄瑞斯忒斯的信》。这是一部独白剧,描写克吕泰墨斯特拉杀死阿伽门农多年后,日益感到死亡的威胁,暗中给独子俄瑞斯忒斯写信,陈述自己弑夫的初衷,并表达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而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默默打开,俄瑞斯忒斯持刀出现在灯光昏暗的门后……三部曲的第二部是一部独幕剧,与三部曲同名,也叫作《晚餐》。本剧结构十分巧妙,作者把时间设置到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被杀以后,伊菲革涅亚回到了家乡迈锡尼。心怀仇恨的厄勒克特拉为了迎接伊菲革涅亚的到来,安排了一顿特殊的晚餐。餐桌旁,阿伽门农、克吕泰墨斯特拉、埃癸斯托斯、卡珊德拉四位去世已久的亡灵听到召唤,前来赴宴,与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伊菲革涅亚、佛罗斯(厄勒克特拉名义上的农夫丈夫)四位生者共进晚餐。这时,死去的人早已泯灭了相互之间的恩仇,活着的人却依然不能从痛苦的仇恨和自责中解脱。作为长辈的亡灵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劝导作为生者的后代,可生者哪里听得到死者的呼喊。而这种呼喊越是无法被生者听到,就越是具有戏剧的张力。卡班奈里斯对原版神话解构得最精彩的一笔,是独幕剧 《晚餐》结局的处理。伊菲革涅亚为了阻止阿伽门农家族世世代代相传不断的诅咒与罪恶,狠心向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和她自己的杯子中投下了毒药。这个 “连蚂蚁都没有伤害过的人”,这个曾经 “只会笑、只会玩儿的孩子”,带着全部的爱,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亲人。这样的结局比原版神话中姐弟团圆更具有力度。伊菲革涅亚,作为这个家族唯一纯洁的人,唯一不曾沾染过罪恶和杀戮的人,最终以对自己的杀戮了结了杀戮的延续。因爱导致了死,以死换来了爱,这便是当代作家卡班奈里斯对古代文本的现代解释。

《给俄瑞斯忒斯的信》及 《晚餐》中,无论是角色设置、人物关系,还是情节处理,都与原始神话版本或古代悲剧版本有着非常大的不同。首先是对于克吕泰墨斯特拉这个人物的解释。普遍来讲,这个人物都是以弑夫者的形象出现的。她不仅仅是犯下了单纯的杀人之过,她杀死的既是她的丈夫,也是一国之君王。因此,她的杀戮实际上具有三重意义,她是弑人者、弑夫者、弑君者。在男权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可以做到如此极致,无论是埃斯库罗斯还是索福克勒斯,或者欧里庇得斯,都在他们的作品里给予了相对的同情与赞许。但是,卡班奈里斯更加突出了克吕泰墨斯特拉身为母亲的这一角色初衷,站在女性的角度上,最大限度地以浪漫主义的情怀替克吕泰墨斯特拉进行了辩护。他对克吕泰墨斯特拉表现出充分的理解和极大的热情,借她质疑战争,质疑盲目的政治煽动。自她的口中,我们听到的是对特洛伊战争的问责,是对斯巴达式的送儿子上战场的母亲们的同情,是一个女子对自由的爱情的向往。卡班奈里斯笔下的克吕泰墨斯特拉不是单纯的女权主义者,而是女人,是母亲,也是一个思考者,一个可以引起当下妇女共情的具有理性思维的女性角色。与此同时,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位爱子心切的母亲,也看到了一个喜怒无常的、与以往英雄形象截然不同的父亲阿伽门农。他无视身边的女性,妻子成了为他生育和泄欲的工具。在他眼里只有俄瑞斯忒斯才是迈锡尼的继承者,而对于伊菲革涅亚和厄勒克特拉,却因为她们是女孩儿而刻意疏远。他藐视亲情,反倒对无义的战争抱有狂热的执着。这样的阿伽门农是我们不熟悉的,是一个 “战争英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正是由于这一面,导致了克吕泰墨斯特拉在 《给俄瑞斯忒斯的信》中对他的无情抨击。而 《晚餐》中,阿伽门农的角色设置已是在他本人死后多年,这时的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悔改,但死亡的屏障却阻碍了他在孩子们面前挽回自己生前所犯下的过失。具有颠覆性差异的,还有埃癸斯托斯这个角色的设置。在 《给俄瑞斯忒斯的信》中,他被叙述成一个为人正直,既有责任又有担当的人,他来到迈锡尼是应了人民的需要。到了 《晚餐》中,借厄勒克特拉之口,还描述了他与克吕泰墨斯特拉是如何的相亲相爱,把他塑造成一个既幽默又睿智的情人。这当然是作者美好的愿望,但我还是认为,纵观阿伽门农家族神话的全部脉络,埃癸斯托斯不可能是一个完全纯洁的人。这一点上,索福克勒斯的 《厄勒克特拉》中对于该角色的塑造更为合乎逻辑,也更能加强戏剧冲突。值得一提的还有,在原神话及古代悲剧家笔下,伊菲革涅亚始终是大女儿,厄勒克特拉是二女儿,这样更符合阿伽门农献祭伊菲革涅亚的逻辑顺序。而在卡班奈里斯的作品中,两个女儿角色的身份被颠倒过来,厄勒克特拉成为了姐姐。剧中,她既是弑母复仇计划的指使者,又是母亲苦难生活的见证者。同时,她如此无助,最终需要年幼于自己的妹妹以决绝的方式结束了她负罪的一生。她对母亲的情感充满了复杂的悖论,这种纠结甚至比杀死母亲更令她惶惶不得终日。对厄勒克特拉人物形象的塑造,卡班奈里斯比他的先祖们更进了一步,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丰富的迈锡尼公主形象。然而,作者淡化了厄勒克特拉复仇的动机。与神话原版厄勒克特拉为父报仇不同,《给俄瑞斯忒斯的信》中强调,厄勒克特拉之所以鼓动俄瑞斯忒斯杀母,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身才想着要去复仇,而并非为了她的父亲。这一点虽可以理解,但毕竟削弱了戏剧冲突。

此外,卡班奈里斯十分擅长自小人物的刻画中,表达深刻的人生哲理。这一点上,他与他的老乡欧里庇得斯倒是有一些相似。欧里庇得斯 《厄勒克特拉》中的农民丈夫与独幕剧 《晚餐》中的佛罗斯是同一个人物原型。欧里庇得斯曾在剧中借厄勒克特拉之口这样描写这位农民:“你没有在我落难的时候欺辱我,我觉得你对我的好心就像天神一样”。他还让俄瑞斯忒斯发出这样的感慨:“我见过富有的人精神贫乏,而有的穷人的身体里,却蕴藏着一颗伟大的心灵”。卡班奈里斯也为这些最普通不过的小人物注入了伟大的灵魂。从他们的口中,往往会道出许多生活中被我们忽视了的大道理。《晚餐》中佛罗斯和埃癸斯托斯的独白异常精彩,作者通过对大自然、对最细微的生物的描写,赞叹了生命的奇妙。“树木、青草、野兽、蝗虫、幼蛹、蜜蜂、蜘蛛、蜥蜴、蛇、鸟儿、青蛙,正感受着照在它们皮肤上的暖暖的阳光。它们转动着生命的轮盘,它们根本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大地就是这样智慧地让万物再次掺和在一起……”在这样伟大而无限的生命面前,人类一切的争斗与纠结,都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晚餐》三部曲中的第三部是独幕剧《通往忒拜之路》,该剧取材于有关俄狄浦斯家族的忒拜神话系列。忒拜城国王拉伊俄斯年轻时在外逃亡,被佩洛普斯 (也就是阿伽门农的祖父)收留。不曾想,他却因调戏佩洛普斯的儿子,导致少年含羞自尽。佩洛普斯诅咒拉伊俄斯日后无子,即便得子,也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拉伊俄斯成为忒拜国王后,果然多年未育,便前往占卜圣地德尔菲祈求神谕。神谕告知,他会得到子嗣,但他的儿子今后会犯下杀父娶母的罪孽。拉伊俄斯回到忒拜不久,王后伊俄卡斯忒诞下一子。拉伊俄斯害怕神谕应验,便把初生婴儿的双脚钉上,命一位牧羊的仆人将之扔到喀泰戎山中。牧羊人心存怜悯,没忍心杀死手中的婴儿,却把他交予了同在喀泰戎山牧羊的另一位牧人。那牧人来自科林斯,便把孩子带去了自己的家乡,送给科林斯的国王做了儿子,取名俄狄浦斯,意为 “肿脚之人”。多年以后,俄狄浦斯长大成人,听闻自己不是科林斯国王亲生的儿子,十分气愤,跑到德尔菲去问神谕。神谕并没有指出谁是他亲生的父母,却道出他今后要有杀父娶母的厄运。听到这个神谕,俄狄浦斯不敢再回到自己的 “家乡”科林斯,便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一个三岔路口,俄狄浦斯巧遇正在路过的一位老人,双方因为争路起了冲突。俄狄浦斯盛怒之下杀死了老者和他的随从,只有一人夺路而逃。之后,俄狄浦斯途经忒拜,正遇上堵在路口吃人的妖怪斯芬克斯。聪明的俄狄浦斯破解了妖怪的谜语,斯芬克斯跳崖身亡。忒拜城的人民因此欢迎救星俄狄浦斯,并推崇他登上了空缺已久的王位,迎娶了先王的遗孀。夫妻二人共同统治着忒拜城,过了十几年幸福安宁的日子,还诞下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直到有一天,瘟疫降临到忒拜城,俄狄浦斯派王后的弟弟克瑞翁去德尔菲询问解救之法,克瑞翁带来神谕的消息,解救瘟疫必须找到杀死城邦老国王的凶手。俄狄浦斯立下毒誓,无论这人是谁,一定追查到底,并将他驱逐出境。一路排查下来,凶手原来竟就是自己,三岔路口杀死的老者,就是忒拜国王拉伊俄斯。此时,科林斯的牧人前来报信,说国王因年迈而去世,要俄狄浦斯回去继承王位。俄狄浦斯虽懊恼杀死了先王拉伊俄斯,但也为自己没有 “杀父”而欣喜若狂。岂知,科林斯的牧羊人却说出了俄狄浦斯曾被他抱养这一真相。一旁的王后伊俄卡斯忒已经完全明白,劝俄狄浦斯不要再查下去。俄狄浦斯拒绝了妻子的请求,派人叫来了忒拜城的牧人。两位牧人当众对峙,真相终于大白。俄狄浦斯在自己完全不知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拉伊俄斯,迎娶了自己的母亲伊俄卡斯忒。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后,悔恨地挖瞎自己的双眼,并将自己流放出城邦。他的两个儿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涅克斯相继长大,约定轮流统治忒拜城邦。然而,厄忒俄克勒斯掌权后,却不愿将王权交给波吕涅克斯。波吕涅克斯便集结外邦军队攻打忒拜,结果兄弟两人自相残杀,双双死于对方的手中。两人死后,他们的叔父——俄狄浦斯妻子及母亲的弟弟克瑞翁掌握了政权,下令厚葬保卫城邦的英雄厄忒俄克勒斯,却将城邦的叛逆波吕涅克斯暴尸荒野,以示惩罚。兄弟二人的妹妹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不忍波吕涅克斯得不到安葬,那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但伊斯墨涅趋于对克瑞翁的惧怕,敢怒不敢言。安提戈涅却相信亲人之间爱的天条远远胜过于凡人制定的法律,因而私下里埋葬了波吕涅克斯,使死者的灵魂得以安宁。克瑞翁查出此事是安提戈涅所为,要严厉地惩罚她。安提戈涅不畏强权,坚持自己的信条。安提戈涅的未婚夫——克瑞翁的儿子海蒙前来劝阻父亲,但克瑞翁依然一意孤行,命令将安提戈涅押往石窟,令其自生自灭。城邦里的先知也来警告克瑞翁,他的固执会给城邦带来灾难。克瑞翁担心先知的预言,派人去释放安提戈涅。而这时,却传来安提戈涅和海蒙的死讯。原来,海蒙来到石窟,看到安提戈涅已经死去,伤心地自刎而亡。海蒙的母亲——克瑞翁的妻子欧律狄刻得知这一切,也悲伤地自尽了。忒拜城中,只剩下孤零零克瑞翁一人独自感叹自己的命运。

俄狄浦斯及忒拜城的故事也是古代作家们十分热衷的题材。据说,三位悲剧诗人都曾写过以俄狄浦斯为主题的悲剧,但流传至今的却只有索福克勒斯那一本著名的 《俄狄浦斯王》。尽管如此,围绕忒拜系列,我们依然可以读到许多古代名著,比如埃斯库罗斯的 《七雄攻忒拜》、索福克勒斯的 《安提戈涅》以及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等。

《晚餐》三部曲的第三部 《通往忒拜之路》中,当代作家卡班奈里斯再一次以自己独特的解构重新书写了有关忒拜的故事。这一次,他将 《俄狄浦斯王》中忒拜城的老仆人设置成 《安提戈涅》中报信的守兵的父亲。前者曾将俄狄浦斯的身世证明给毫不知情的俄狄浦斯王,而后者正是向摄政王克瑞翁通报安提戈涅罪行的那个人。卡班奈里斯很巧妙地将两部作品、两个时代结合在了一起。在这部独幕剧里,作者再次淡化了古典悲剧的主线,即 《安提戈涅》中有关城邦法则与自然法则之间的冲突,以及 《俄狄浦斯王》中有关对命运的抗争及自我身世的追寻等命题,转而描写上层社会政治的动荡给普通人所带来的灾难与疾苦。守兵一家人远远地住在忒拜城外的山丘上,他们不愿与城里爆发的俄狄浦斯家族的骚乱有任何瓜葛。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们也许并不关心俄狄浦斯是谁的儿子,或者安提戈涅该不该安葬她的兄长,他们只关心明天自己是否可以找到赖以生存的饭碗。“这些人 (俄狄浦斯家族的人)都是伟大的人,干的都是伟大的事儿,大风大浪里的……可我呢,我连条整裤子都穿不起,被他们看作是鞋子上的尘埃,我凭什么突然之间就被卷进他们的灾难之中,跟着团团转……” “上帝饶恕她 (安提戈涅),她想惹祸,那是她自己的事,可我们招谁惹谁了……”然而,可悲的也恰恰是在这里,普通人的命运往往无法与政治脱离干系,他们必将被那只无形的手牵动着全部。剧终时,作为年轻的一代,守兵的儿子和女儿无一幸免地被卷入了忒拜城中的骚乱,他们自愿地走向了通往忒拜的道路。这是这一代人的宿命,就像今天雅典城中越来越多的游行和示威……当帷幕落下,我们似乎可以听到自远而近的口号和人声,我们似乎可以嗅到燃烧瓶发出的刺鼻的味道,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我们正置身于一场我们无法左右却又不得不身在其中的政治漩涡。卡班奈里斯在他的剧中,借古代神话的面具,真实地展现了当下时代的诟病,就像他在 《关于〈奇迹大院〉在艺术剧院演出的说明》一文中所写:“假如有人问我,作为作家,我的期望是什么,我将这样回答他:我要尽可能地用我们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真实生活进行创作。假如又有人问我,我对戏剧的期望是什么,我会说:我希望用一系列的作品,去发现作为现代人的希腊人。我想说的是,我希望通过人物与当下现实社会的关系,真实地再现我们这片土地上、我们这个时代里最典型的人物精神。”因此,卡班奈里斯在三部剧的注释里,均提到了剧中的人物都穿着当代的服装。《给俄瑞斯忒斯的信》和 《晚餐》提示是在剧院的排练厅里进行排练,而在 《晚餐》的结尾和《通往忒拜之路》的开始,还穿插了一个名为“演员”的角色,着重暗示此剧的假定性,并希望以此将规定情境带入到现实生活中来。

与卡班奈里斯相同,希腊国家剧院前任艺术总监斯塔西斯·利瓦西诺斯 (S.Livathinos)导演也擅长以现代手法展现古希腊神话及古典悲剧。

利瓦西诺斯出生于雅典的一个戏剧世家,自幼年时期起,舞台便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酷爱表演,也喜欢音乐与写作,认为音乐和文字可以抒发自己的情感与思想。大学毕业后,叛逆的利瓦西诺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选择去英国或者德国留学,而是决定前往莫斯科继续深造戏剧。在莫斯科,他考入俄罗斯国立戏剧艺术学院,从师于著名的戏剧家扎哈罗夫。经历过叛逆时期以后,作为导演的利瓦西诺斯将目光转向了经典作品,尤其是自己本国的古代经典。但是,不甘平庸的利瓦西诺斯需要为经典赋予自己独到的解释,赋予适合于当下语境的解释。2003年已是希腊国家剧院实验剧团艺术总监的他,排演了全新版的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他大胆地启用带有浓重外乡口音的俄罗斯演员出演美狄亚,并让她身着白色的衣服,俨然一副来自外乡的新嫁娘。这样的角色设计,虽然符合美狄亚本来的身份逻辑,但却与人们心中固定的美狄亚形象大相径庭。该剧在埃皮达夫罗斯古剧场上演,获得了极佳的票房,但也遭到不少保守派们的异议。利瓦西诺斯坚信自己的创作之路,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先锋派导演,他只是坚持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架构对古代神话以及古代悲剧的解释。2013年他根据荷马史诗创作的舞台剧 《伊利亚特》以现代人的造型设计,演绎了古老史诗的故事情节。角色身穿二战时期厚重的军服,说着众神的台词,在废旧工厂巨大的厂房里的胶皮轮胎中厮打与纠缠。然而,这种舞台处理丝毫没有引起违和,反而具有强烈的代入感。天神与凡夫、英雄与俗子、传说中的米索斯①米索斯:即Mythos,意为神话、传说以及听觉化的神话思维,与之对应的是代表理性思维的逻各斯 (Logos)。与实际发生着的当下浑然一体,角色们脱去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光环,与其说被命运从天上抛到了凡间的战场,更不如说被生活抛到了最严酷的、如水泥般坚硬的现实之中。

利瓦西诺斯的这种严酷冰冷的舞台处理,同样出现在了2019年他为中国国家剧院排演的埃斯库罗斯的 《阿伽门农》中。与他的希腊同乡们一样,利瓦西诺斯也十分钟情于俄瑞斯忒亚系列,战争、正义、复仇、诅咒、男权、回归,主题的多义性为不同时代不同的艺术家留下了足够宽广的创作空间。此次排演,导演虽然选用了古代悲剧诗人的原作,但他认为,尽管这是一部写于2500年前的剧作,讲述的是近3500年前的故事,但它的内容却具有强烈的生命力与现代性。剧中人物的经历与情感,完全可以适用于今天的人们,完全可以发生在今天的我们身上。因此导演并没有刻意为了迎合中国观众在文本上做更多的修改,只是适当地进行了删减。而在舞台呈现中,却运用了大量中性或现代的元素。当代风格的舞美、服装、造型、音乐音效等,拉近了古老的故事内核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尤其是现场音乐中中国古典乐器琵琶的使用,更是将东方色彩融入到西方的审美之中。当琵琶弹奏出高昂的旋律,十面埋伏般密集的节奏,将血液燃烧奔腾,控诉出战争的残酷,使一部古代希腊的悲剧呈现出超越国界和民族性的独特魅力。舞台上,我们再次看到身穿毛呢军大衣的士兵形象。尤其是阿伽门农归来时,这个得胜的希腊盟军大统帅,丝毫没有胜利者的荣光和自豪。相反,他身披破旧的军装,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倒像是个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故土的老兵。这一点利瓦西诺斯的舞台处理与卡班奈里斯在独幕剧 《晚餐》中对阿伽门农的描述极其相近。希腊盟军并没有因为掠夺特洛伊而得到任何的快感,反而被深深的恐惧和耻辱折磨得夜不成眠。中年的利瓦西诺斯没有经历过战争,但老年的卡班奈里斯却曾饱受战争的摧残,尤其是早年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生活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而对于战争,他们的先人埃斯库罗斯最有发言权。埃斯库罗斯被誉为古希腊悲剧之父,但他不仅是一位悲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战士,一位为了城邦的正义参加过战斗的公民。作为悲剧诗人,战争不仅是他创作的题材,更是他亲身的生活。这生活为他带来了有关战争的最直接的感受和思考。《阿伽门农》中阿伽门农的独白和报信兵的独白,都极其形象地为我们展现了战争的残酷和人性在战争中的扭曲。这些古老的诗句,是卡班奈里斯和利瓦西诺斯们日后创作的基石,它使我们看到,有关生命的母题,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边界,以每个时代不同的形象出现在同一座戏剧舞台之上,在狄奥尼索斯的佑护下,“卡塔西斯”着一代又一代的戏剧观众,带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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