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大学
徐渭,绍兴府山阴人,字文长。他自号“青藤居士”,与陈淳一起被后人合誉为“青藤白阳”。徐渭幼年家境优越,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且其聪明好学,在艺术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老师称赞他为“徐门之光,谢家宝树”,并对他以后的造诣充满信心。少年时的他才华横溢,书法绘画在当地都已经小有名气,这时的徐渭春风得意,自命清高。可是命运的不公悄悄地来到徐渭的身边,徐渭的生母是徐府上的一个丫鬟,在徐渭的父亲去世后,苗夫人面对窘迫的家境,不得不遣散变卖丫鬟,其中就包括徐渭的生母。徐渭在《畸谱》中记录:“(苗宜人)教爱渭世所未有也,渭百其身莫报也。然是年似夺生我者,乃记忆耳。”徐渭虽感激苗夫人的悉心培养,但是生母的离去,对他是一种巨大的打击,使他的性格更加怪癖。
徐渭近成年时,跟随兄长徐淮外出经商,游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丰富了自身的阅历,提高了自己的文化素养。这一时期,徐渭有着雄心大志,希望可以早日施展才华,报效国家,认为自己在仕途上可以平步青云,大有作为。可是事与愿违。相反,徐渭仕途坎坷,他二十岁考中秀才,之后在科举考试中连连失利,自命不凡的他在多次打击下,性格也更加扭曲。后来家境窘迫的他遇到了一位十分欣赏他才华的岳父。潘父主动招他入赘潘家,并于嘉靖二十年六月与爱女举办婚礼。潘氏贤能淑德,婚后他们伉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是好景不长,六年之后潘氏因故去世。潘氏的去世对徐渭打击极大,曾经朝朝暮暮的相处,都化为过眼云烟。徐渭此前的人生遭遇为其以后的创作风格埋下种子,敏感、叛逆、孤傲、狂放的性格注定了徐渭是一个拒绝平庸、推崇洒脱的人。以是,以大写意的体式格局作画是徐渭自身个性使然,唯有放笔挥洒的大写意才能直抒胸襟。
回顾徐渭的一生,在其三十多岁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珍贵的快乐时光,著名的抗倭名将胡宗宪十分欣赏徐渭的才华,并任命他到幕府掌管文书。在此期间徐渭的才能得以施展,此时徐渭的书画和大多文人画一般,寄托的是作者的闲淡雅趣。此为徐渭书画创作前期。后胡宗宪被杀害,徐渭也因杀妻入狱。生活让徐渭痛苦不堪,他开始借书画来表达自己的愤恨与愁苦。此为中期。徐渭出狱后,宦途被断的他创作加倍自由,不受羁绊。此时徐渭画作更加注重个性的表达和情感的传递,少了一丝愤恨不满,多了一丝释怀。此为后期。
在徐渭年近三十七岁时,好运再一次降临在他的身上。他的才华受到了著名的抗倭名将胡宗宪的赏识,并任命他到幕府掌管文书。徐渭的才华终于得以施展,在胡府,徐渭多次为抗倭出谋划策,使得我军胜利而归,他不单是诗画领域的天才,更是军事领域的奇才。据相关文献记载,胡宗宪对徐渭喜爱有加,允许徐渭不守规矩,可以随意出入军营,并在他面前高谈阔论、直抒胸臆。这可谓是徐渭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此时的徐渭已经有了少量的绘画作品,《驴背吟诗图》就是在这一时期所作,画中的驴子和老翁只是简单几笔勾勒而成,尤其是画中的驴子,用当代写实绘画的眼光来看,驴子的造型是不精准的。但是在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驴子轻盈的步伐和图中老翁骑驴游山玩水闲适的心情。徐渭画人物时往往使用“减笔”法,且构图简单,在《驴背吟诗图》中,徐渭的作画特点尽数体现。图中背景的树枝零零散散的几笔,使整张画面有了秋风萧瑟之意,很好地渲染了整幅画作的氛围。另外,以书法入画也是此画的一个重要特点,图中人物、驴子、树枝的画法都隐隐有着行书、草书、隶书的笔法,整幅画作富有生气,这正是徐渭的过人之处。
徐渭早期绘画作品墨色清淡、意境闲适,抒发的是其个人的闲情雅致和自信孤傲。早期在他的题画诗《笋竹》中写道:“余学竹于春,不逾月而至京,此抹扫乃京城邸笔也。携来重视,可发一笑。”诗中的“可发一笑”可以看出此时徐渭作画只是闲来无事消遣时光的事情,画面也更为清新淡雅、意境清幽。
徐渭在胡宗宪的府上度过了几年舒适的时光后,厄运再一次向徐渭伸出了魔爪,胡宗宪因在党派斗争中失利,被压入大牢。徐渭失去了生命中的伯乐,疾苦不已。胡宗宪是徐渭一生中的恩人,在胡宗宪落难入狱之时,徐渭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暗地里拜访过许多朋友,试图将胡宗宪救出,可是没等徐渭救出胡宗宪,胡宗宪就已死在狱中。胡宗宪对自己的恩情无法报答,一生贵人死在狱中,这对徐渭精神上是一种巨大的折磨。这段时间,徐渭身心受挫,想用自杀的方式了结自己的人生,他前后自杀过九次,每一次的方法都无比残忍。之后在一段时间里徐渭仕途依旧坎坷,命运的折磨使得徐渭精神健康每况愈下,在一次神志不清中,徐渭杀死了自己的继妻张氏,徐渭因杀妻被告入狱,沦为阶下囚。
徐渭对自己艺术创作方面非常苛刻,再来看《雪竹》一图,画中左侧山石一气呵成,质感陡然而成,再看竹竿、竹枝和竹叶,观看画中竹竿时,仿佛有风声从耳边吹过,除了竹节处稍做停顿,不见稍歇片刻,一笔画到底,中间不再蘸墨。此图左侧石头快要砸下来的样子,且背景乌云密布,作者所想表达的情感不言而喻,徐渭想要借竹子受雪、石压迫之景,强调自身与外界的抗争,表达愤世嫉俗的情怀。在他的另一幅《雪竹图》中,因其画竹子不够尽兴,便直接在画作中题写道:“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更体现出他对社会、对生活的不满与满腹牢骚。徐渭在杀妻入狱后,病态的心理因素照旧影响着他,他在这种意识状态下表现出与社会极其不符的行为方式和过人的艺术创造能力。
在《墨牡丹》这一画作中,徐渭选用沉重的墨色去描绘绚烂的牡丹,正是徐渭悲凉心理的直观体现,曾经在胡宗宪府上高谈阔论的他如今沦为阶下囚,心中的凄惨只能通过艺术来抒发。他还在画作上题诗道:“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短短四句诗,却诉说了他的无奈和心酸。在这一时期徐渭的作品用笔狂放不羁,用墨更加浓重,体现徐渭内心对痛苦生活的悲哀和失去伯乐的痛苦。徐渭在害怕被胡宗宪一案牵连和杀妻入狱的悲惨情景中开始进入绘画领域,与前期抒发个人闲情逸致相比,徐渭这一时期的绘画主要是宣泄内心的愁苦与悲痛。他的笔墨翻飞、摇曳狂舞的大写意风格逐渐形成。
徐渭因杀妻被告入狱后,幸得好友的救助,徐渭最终被保释出狱,但是这次事故也彻底断了徐渭的仕途。经历过诸多苦难后,徐渭内心的狂躁被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晚年的他虽穷困潦倒,但是心境却颇为豁达,试图在苦难的人生中,通过创作来寻找人生的乐趣,这一时期徐渭画作更加注重个性表现和情感表达。在徐渭暮年与史甥论画时说道:“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表达自身是以“游戏”的态度进行艺术创作。在答友人张翰的信中说自己的绘画是“缘老来杜撰之画,如登州蜃楼然,有时而有,有时而无也”,他想借此来表明自己的绘画是源于内心,既不仿照前人也不遵从常规。这一时期徐渭出狱重获自由,并开始大量创作,如《墨葡萄》《风鸢图》《菊花图》《榴实图》等。这一时期徐渭作画墨汁淋漓、狂放不羁,尽显大写意画风。
这一时期徐渭创作的《墨葡萄》是徐渭著名画作之一,也是明代写意花鸟画的高水平作品。《墨葡萄图》构图清奇,画面中折枝从右到左横扫画面,看似随意挥洒,却有葡萄晶莹剔透的质感和磅礴的气势。并在图中题诗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此时的徐渭已经五十八岁了,前面的人生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晚年也身体不好、子女不孝,只能靠人接济或卖画为生。徐渭回想自己惨痛的过往,内心悲愤情绪汇聚于笔尖,用饱含悲情的湿笔画出的葡萄已分不出枝叶、果实,看上去像一片片眼泪落在纸上。直到现在,当我们观看此画时,千百年前徐渭奋笔疾书、满腔悲愤依旧展现在我们面前。“笔底明珠无出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两句乍一看是在发泄他怀才不遇的心情,仔细一品却有一种孤傲倔强的人格体现。既然没有人成为我的伯乐,即便是“闲抛闲掷”做一闲人,沉默在野藤之中又怎样?这样“闲抛闲掷”的生活也好过违背自己内心去迎合世俗要好得多。
徐渭晚年在生病期间无人照料,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通常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闭门不见客,也不打理自己。秋天之时,徐渭的病情好转,他又拿出画笔进行创作,《菊竹图》就是此间而画,图中一株秋菊,姿态婆娑,菊边边上配有小竹、荒草零落。图中乱头粗服的菊花形态老中含秀,可能正是徐渭本人的写照。右侧题诗道:“身世浑如拍海舟,关门累月不梳头。东篱蝴蝶闲来住,看写黄花过一秋。”能陪伴病中孤独徐渭的只有东边篱笆墙上绕飞的蝴蝶了,在这种凄凉的境遇中,徐渭并未觉得悲惨,而是在平淡孤独的生活中蕴含着一种难言的豁达。
徐渭大多文人画题材依旧延续着传统文人画的题材,例如,梅、兰、竹、菊。这些画作在徐渭的笔下体现出超高的艺术价值,除了花卉,徐渭也有很多以纸鸢为题材的画作和诗歌。《风鸢图诗》是徐渭七十岁左右所作,整组诗共有二十五首,以回顾童年的视角来描写儿时放纸鸢的趣事。其二十五写道:“新生犊子鼻如油,有索难穿百自由。才见春郊鸢事歇,又搓弹子打黄头。”全诗表达对孩童“自由”天性的赞叹,饱含对生活的热爱,徐渭终于与世界和解了。
徐渭一生跌宕起伏,暮年自书《畸谱》来记录他曲折的平生旧事。回顾徐的一生,笔者想到了杜甫诗中的一句“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如同以往的许多文人一样,徐渭终日被困难缠身,他少年丧父,生母被逐出门,使这位不幸的少年性格变得敏感多疑;他科举多次落榜,怀才不遇,内心愤愤不平,心中的孤独和愤怒在绘画和诗词中得以发泄;然而到晚年的时候,虽然依旧落魄困苦,但徐渭早已释怀。随着自身阅历与心境的变化,他的画风逐渐狂放不羁,不是描边细勾,而是采用泼墨的手法,从而开创了大写意的绘画风格。作品情感的表达也从中期对社会对世俗的不满,最终转变为一种豁达,体现了一位才子的人生辛酸与他对生活的热爱。命运对徐渭是不公的,他一生中美好的光景不过数年,大部分的时光都在怀才不遇、心酸愤懑中度过。但恰是这诸多的磨难,成就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若是当年科举不落榜,历史上也许会多了一位循规蹈矩的儒生,而不是具有狂放艺术风格的徐渭。这或许是徐渭小我的不幸,但是整个艺术范畴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