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莉
湖水褪去了情欲,在冬天
发散出我喜欢的青蓝之光
一只孤单的野鸭,嘎嘎叫着
在水面留下一道灰扑扑的直线
那迷人的道路里是否埋藏着一些
无法撤除的地址、姓名、事件?
湖水静默不言,只有那些黄的
黑的石头,被拍击出呜咽般的空响
在湖边久久走着
湖水干净而清凉的气味震慑着我
现在,我是欢喜的
仿佛曾有过的焦虑、自绝、啜泣
都被湖水带走了
薄暮时分,在我失控过的身体里
关于甜蜜的发芽的词语,已溢出了堤岸
只要默默站在那里
就能看到孤山,远远的
在雨中愈显清峻
其实,看见了又何如呢
我们现在所觉察到的
不是昨日的,也不属于明天
惟有时间经得起流逝
千百年来
在白堤到孤山之间
只有两种活物
轧轧滚动的湖水以及
隐隐作痛的野心
沿着水边缓步而行
辨认紫花薇菜,区分芦与荻
从细小的事物上获得美妙的感知
这样的时光并不可多得
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
你就是这纯粹、无用的万物之一
那些丝绒般的阳光,从云层钻出来
迎着你,走向你
大地陷于镀上光芒的悲与喜
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意义
读沃尔科特
世界之光里有一道
来自肉身上绝望的欢愉
和欢愉中的绝望
此时,雪欲下未下
冷空气是青灰色的
光,已然攀爬到膝盖上
美好但不含任何希冀
窗外有啄木鸟
“笃笃”敲树干的声音
那渺渺绝响,空旷
坚韧,有点辛凉
如同生之忍耐和爱而不达
在遥远的天际,星星
各自忙碌着,你看见其中一颗
清晨的、傍晚的、深夜的
浅蓝的、粉蓝的、幽蓝的、湛蓝的
“这时间中的时间……”
“这颜色中的颜色……”
一颗星,顶着尘世的风霜
会像你一样流泪,说不出话来
会在深深的凝视中
毫无防备地掉下来
尽管
在漫长的旋转中,一粒沉默的遗骸
它站在它蓝色的队列中,你站在你的
祭祀已在雨水中完成
该如何向你描述
这神秘、沸腾、窒息的时辰
这神、人、兽互为一体的轮回
豆、稻、玉石、陶
各得其所
第一个发现遗址者早不在了
我们重新出现在这里
隔世寻人
我们挨得那么近,很快就会被
考古队发现
雨停后
在古老的城池里
陶罐,长满铜钱草,密密实实的
每一个叶片,肥嫩,晶莹
像不可多得的情意
一个消失的国度,徐徐被挖掘、复原
重返人间
那两个人在湖边走着
穿过一片枯黄的芦苇丛
偶尔,他们用一块薄石片
划开湖的寂静
是接近忧郁的波纹与微蓝
点燃了那个傍晚
后来,他们走累了
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湖水和岩石的撞击声
代替了所有的交谈
一只野鸭的叫唤从浩渺处
清晰传来
梦幻一样,那在时间里消失过的
妥协过的,都发出了
波浪般的冰冷的呻吟
在那中间
波浪追逐着波浪,孤独重新生出了孤独
曾流逝过的,都放养着一颗不死之心
直到他们离开时,那些碎裂的波纹里
一条秘密的小径,从湖水的内部
轻轻延伸出来
一条小船,一个捕虾的男人
一张慢慢收紧的网
是别人的
(充满悬念的生活,是别人的)
大米草在光中摇晃,那些泛金的
遗址,是别人的
(毛茸茸的野心,是别人的)
我们坐在黑色的石头上
阴影和用旧掉的名字
是别人的
(卡在胸口的风,是别人的)
远方的人们,万法无滞呵
多少年过去,我仍会记得
那个冬日,我们从礁石里
捡到寄居蟹、马蹄螺的惊喜
染红了海面
天黑时,我们从滩涂慢慢走过去
看见在大米草和芦苇丛中
一只翠鸟热切地扑向另一只
那些翠绿的喘息和飞
管它是谁的呢
在一条小河边,我遇见了它
零乱散落着,紫红和褐绿的叶片中
靛蓝的花瓣,蝴蝶状
翩翩欲飞
风中,它用力拍打着翅膀
也许它也有着某种
急于摆脱的束缚和命运
它举着自己的火焰
在建造一座小型的教堂
其实,作为一棵杂草本身
它有随时被拔除的危险
一个下午,我贴近
其中一小株坐下来,像我的影子
投靠了我
随即,云团倾覆而下
一场大雨隐隐来了
胡豆和豌豆花,在风中掀起漩涡
春风中,点豆撒播的人
为坟丘培土,清除杂草的人
并没有抬头
坐在田埂上,泥土的沁凉
是一股秘密电流,随时扑击你
此时,枯萎的思想重新长出绿芽
年年春光相似却大不相同呵
比如,昨天见过的人
今天就不在了
在田野走动和安睡的人
是笨拙的,一生只开一次花
结一次果子
只受限于不被重复的爱和消逝
他们从湖边回来
挖回了苔藓、马兰头、野芹
经过一个陌生的小镇时
他们在几棵高大的辛夷下
走走停停
那些玫紫的繁花,热烈
地盛开着,凋谢着
一种类似闪电般的触觉
敲打他们沉睡的骨骼
现在,我一个人慢慢回想
那早春的一幕
我的记忆温柔
春天喷涌的气息环绕着我
昨天,我独自在
我生活的小镇上,找到了好多辛夷
在树下站久了,我的全身也开满了玫紫的花朵
后来,我还到郊野
采回了满满一篮子野菜
那是水芹、马兰头
当风刮过小径上的苔藓
它的沁凉,从我的皮肤上
制造出了更细小的孤独和意义
天边出现火烧云的时候
我正朝榨汁机里
放进苹果、蜂蜜、黑布朗
这是多么愉悦的傍晚
榨汁机在唱歌
黑布朗、蜂蜜、苹果也在
快乐哼哼着
一种不可描述的情绪在弥漫
靠在窗边
眺望着那片越来越远的云
我想起了春天的傍晚
在一个陌生的小镇
我们遇到了一群山羊
回避羊群时
我们一同朝逼窄的路边靠了靠
我们挨得那么近,我闻到了水果的香气
那是苹果、蜂蜜、黑布朗迷人的味道
在那时,一群羊闯进了我们之间
仿佛我们暗淡的中年
也一瞬间获得了这自然而然的甜美
而今,冬天来了,我已经很久
都没有温柔地想起什么了
想到这里,我又把杯子靠近了唇边
空空的杯子在唱歌
木槿开过了,紫薇继续开着落着
有几瓣在风中飞舞,后来落到
我的头发和肩上
很长一段时间,我习惯一个人于
暮晚沿着江边散步
江水在夜色里变得黏稠
我的记忆也越来越轻。不久前
我曾在另一条类似的江边走了很久
那是四月末,雨刚停,空气清凉
江水也是清凉的
我在那里,慢慢晃荡着
近乎悲伤的愉悦感捕获了我
一直尾随我的也许是我的影子
也许是一个隐身人
也许是一只湿嗒嗒的白鹭
有几次,我在几棵紫薇下
停了很久,那时
我的思想、身体,是空的
我只想那样全心全意地站着,空空的
当所有的时间消失了
那些紫薇也熄灭了火把
我喜欢上了全心全意这个词语
是的,仅仅是因为喜欢
我又听见了那种鸟鸣
苍凉的一声两声,若有似无
从看不见的某处遥遥而来
春天的时候,我听见过它
在傍晚,清晨,午后
搅动着冰凉的空气
它总是突然出现
又快速消失,以至于
我无法判断
这声音是真实的吗
一只鸟的叫声,带来了最终的想象
仿若宇宙间某种莫名的遗存
又像偶然的孤独,多次来临……
母亲在剥豌豆
碧绿的豆子在白瓷盘里跳动
春天刚刚开始,她的咳嗽和偏头疼
又犯了
时间的毒素,在去痛片和咳特灵
中越积越多
大半生,她在旧疾里
耐心地咳着、疼着
但现在,母亲应该是喜悦的
碧绿的豆子安抚了她的情绪
豆子慢慢堆满,偶尔
有几颗滚落在地上
脱离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母亲并没有捡回它们
我看着母亲,她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
皮肤仍有光泽,白发也没几根
刚刚和父亲拌嘴的口吻
还像一个在赌气的少女
母亲说,女人的一生不要瞎折腾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才是幸福的
我看着母亲,我看着碧绿的豆子
我没有反驳,因为此刻
我还有一封加急的快件要去收
我不能轻易地说我也是脆弱的,会被一些无常的
事物击溃。再倒数三个数,那落日就要坠入
茫茫的水面
作为两种对应的神秘事物,它们汇合
互相消长,在一个点上交集、重逢
一次次回到了自己被确定的位置
我不能告诉谁,落日与湖就是两个在用力的人
那已经消失的事物其实从未存在过
早春的树林中传来锯木的声音,有些悲伤永无法被安慰
一条窄窄的荒芜的小路后面
住着的那个老人
去年秋天就已经很老了
他在果树间来回走动
喷虫药、锄草、剪枝
很多年的秋天,他都在树下坐着
拿着一把旧茶壶
像那些果子,慢慢红着红着
就掉落到土里
一直要到霜降后,果园里的各种色彩
才会慢慢淡了下来
风中——
枯枝和荒草,继续交替着火把
天南星、夏枯草、婆婆纳……
轻轻一喊,就有香气溢出来
它应该被雪藏于心
即使默念着,也会有神秘的喜悦
还有
花喜鹊、灰斑鸠、白头翁……
它应该是斑驳的影子
它的花、灰、白
秘密散落在每个角落里
美好的事物,因其美好而孤独
孤独的事物,因其孤独而勿须应答
想做的事
都做过了
没有完成的
亦会继续抱憾一生
一颗樱桃落了
另外的
也跟着落了
一半,像临终的关怀
一半,是刚刚咽回的一句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那些,孤悬着的
花呀果呀,那些遥远的
簌簌掉地的……
后来,细雨变成了雾
我们在桐木岭路慢慢走着
谈论过什么呢
一段弯曲的铁轨?
一支不肯熄灭的火把?
被弄坏的一块蛋糕?
或是,某一次握紧又松开的拳头?
那一夜
在桐木岭
我们说过的在重现,也一边
快速消失
包括那些时间里的锈,战争史
我们所见的
只有一块路标是清晰的
它显示,桐木岭路
一头指向博物馆,一头通往杜鹃山
而恰恰就在那时
我们的身体呈现出雾起的样子
跟随一条青石板小路
我回到这里
灰砖墙,老饭店,湖
还有一座寺院旧址
一种似曾相熟的气味控制了我
站在它们中间
我努力回想着
我曾到过这里吗?
淅沥的雨声里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件?
陌生的拐角、人烟
店铺,都在迷离的灯影里
变得幽深,若有似无
一支粉色玫瑰,从旧墙边旁逸斜出
布满了细密水珠
有一滴打到我的手心
冰凉、刺骨
偶尔的片断闪现,我的头剧烈痛着
我的嗓子,我的脚步
我的呻吟
……
青石板路仍然湿漉漉的
扑向时间的尽头
我曾到过这里吗
我经过它,又忘记了它
接着,连回忆也离开了我
一模一样的雨,下到了眼前
沙子般
上午九点一刻
腊梅的一根枯枝上
隐隐几个花骨朵,毛茸茸的
我迟疑着
如果枯朽的枝条是真相
再生的绿芽就是谎言?
新春第一天,我在为梅树剪枝
我的剪刀慢了下来
我想不起来,去年的现在
我在哪,做了什么
记忆消失,连同我的生活
如果生活是非虚构
我就是我的幻像?
就像此刻,某一处山丘
有人在坟地边祭奠
他带去了香纸、鞭炮、锄头
山野沉寂,良久
他掐灭了烟头
如果,死亡是唯一的存在
我的叙述就是虚妄的消失?
在时间有序的流动和更替中
我们总是一次次
急切地爱和遗忘
急切地丢弃,急切地结束
春天刚刚开始
惟有群山环列,一直好脾气地等着我们
有人说我提到的那种奇怪的鸟叫声
像一种幻觉,也像一串外星电波
“它也许就在窗外的树叶间,也许
来自15 亿光年之外……”
我被这充满哲学意味的判断迷住了
确切地说,一种神秘的声音
统领了我的听觉,甚至梦境
我反复把那声音描述给几个朋友听
“总在窗外叫,也看不到它影子
几乎每天都能听到”
一只奇怪的鸟,一次次留下
无法破译的密码
在青灰的苍穹里
布下宿命般的悬念
常常引我趴到窗前去找
我忽然忆起那一年冬天
在果园内的一株榆树下
有谁也是这样急急地说着什么
那“gu——gu,gu——gu——”声
低沉,是暗蓝的褐色的……
仿佛也是来自另一个星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