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00]
结局是整体艺术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是艺术血肉之躯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作者思想的升华与感情的凝聚点。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曾写道:“某一个作者或作家在具体写作某一篇文章或某一本书时,他的写作或创作动机可能不止一种,但是政治动机是每个作者或作家无法否认或无法逃避的。”此处的“政治动机”是指“最广泛意义上的政治,有志推动世界向某个方向前进;改造人们的观念,劝勉人们追求某种理想社会。”小说的结局也不可避免地体现作者的社会观念。人是社会的主体,无论是狄更斯还是福楼拜都十分关切人的生活状态、内心诉求,也常常用人们的生活来替代他们对所处时代的评价。《包法利夫人》主要描写资产阶级社会市民阶层的生活,深刻揭露了一个鼓励恶劣本能、毁坏高贵努力的可悲社会;《双城记》反映的社会方面十分广泛,从上流社会珠光宝气的生活到下层社会肮脏贫穷的贫民窟,从资产阶级与封建阶级的矛盾,到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虽然切入视角不尽相同,但是都真实地再现了当时法国社会的面貌,都对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深刻反思。通过他们对小说结局的安排,我们可以窥见他们对未来的社会结构、人民生活的预测和期望。
(一)欲望的虚无和对人性解放的追求
在小说《包法利夫人》的最后,爱玛及其亲人陷入了命运的深渊,但那些置她和家人于死地的中产阶级的代表们,如罗道耳弗、赖昂、勒乐与郝麦的日子蒸蒸日上。这种鲜明的对照,饱含着作者对当时社会的愤怒控诉,爱玛的悲剧是社会悲剧,并具有普遍意义。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充满恶俗、精神贫乏的社会,理想已被现实同化与超越,各种理想已被物质化、世俗化,人们被心灵及精神世界所抛弃,爱玛被渐渐毁灭。正如福楼拜在给高莱夫人的信中所说:“就在此刻,同时在二十个村庄中,我的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那里忍受苦难,伤心饮泣。”那带有浪漫与悲剧色彩的爱情,展现了作家对生活世俗化趋势的抗拒。因此,《包法利夫人》的价值理性取向在于展现了小说对当时生活世俗化的否定与超越。(二)博爱的高尚与和解的希望
在《双城记》小说结局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马奈特医生一家最后在伦敦过上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享受着和谐与宁静,达奈被宣判死刑人格得到升华,德伐石太太被复仇的熊熊火焰焚尽。结局蕴涵着深刻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但在社会问题的解决上,他又摒弃革命的方式,希望通过道德去调和社会矛盾。小说为我们构建了两座风雨飘摇的城市,狄更斯这样安排小说的结局也是为了以巴黎的悲惨状况来警戒伦敦,告诫当时的政府要重视和体谅人民疾苦。同样也劝诫大众不要使用暴力,宽恕才是最好的救赎。爱玛面对的法国社会是一个矛盾的社会,一方面它是一个绝对陈腐、愚蠢和贪婪的社会,而另一方面当时的法国资本主义经济却无可阻挡地迅猛发展着。这一切带来的还有与社会整体相连接的民众思想和情绪上的反应。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把整个社会都纳入了价值计算当中,“金钱”变成衡量一切的准绳。“人”丧失了原真之本质,成为物质产品的奴隶。这个社会给了爱玛幻想金钱的机会却没有给她创造财富的能力,给了她看似光明的方向却没有告诉她出路,所以,作为社会建构的幻影,爱玛的死是必然的。
《双城记》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矛盾和现实,深刻地揭露出封建贵族统治者的丑恶行径,表达出对广大劳动人民在苦难中挣扎的同情。狄更斯以人道主义情怀将人民的痛苦深刻地表露出来,并歌颂了劳动人民的勇敢和善良,反映出劳动人民的愤懑不平和反抗斗争。小说中的马奈特医生、卡尔顿、达奈、露茜,以及劳瑞先生和普若斯小姐都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闪烁的人性光辉。在这部作品中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歌颂了主人公们善良、正直、勇敢的精神和品质,斥责了革命者对他们的报复行为。
虽然福楼拜未在作品中直接表现任何政治性观点,但是在他和朋友的信件中可以看出福楼拜创作这部小说的政治动机就是对法国社会现实的批判。
《包法利夫人》整部作品中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美人物”,福楼拜最爱的爱玛服毒自尽,他鄙视的中产阶级们却生活富足。他写欲望的虚无却并不是否定个人的需求,他写爱玛追求欲望的悲剧却深爱着这个角色,这些表明在福楼拜本人眼中,爱玛的浪漫追求没有错,错的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文明创造了不平等的阶级,在这个过程中,无数个包法利夫人在社会发展的洪流中死去,尸体在社会价值中遭受鞭挞。
人物的悲剧结局蕴含着作者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包法利夫人》展现了小说对当时生活世俗化(特别是对欲望)的否定与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建构了人性的枷锁、自由的囚笼,这既是对事实的无情控诉与批判,又是对生活的可能性和人类所能达到的自由程度的探求,是真理、灵性、想象、激情的展现。
福楼拜借爱玛的纯真和洒脱,表达了他不愿曲意逢迎、同流合污的决心。福楼拜大概也看到了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自由,而是用爱玛的人性自由去反观资本主义社会的个性禁锢。所以,在当时的法国社会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理想公民”,但福楼拜希望可以打破当时的虚假幻梦,拆穿谎言,对建构起来的价值大厦进行解构,最终告诉世人,真正重要的不是文明社会建构起来的幻影,而是人性的本真,是人性的解放,是对自由的追寻,是对梦想的坚持。
狄更斯的道德理想体系正是表现在小人物身上的普遍的高尚品质,他们善良、宽容、博爱并且懂得奉献,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是永恒的人性光辉。狄更斯在小说《双城记》中通过塑造形形色色的人物描绘了他心中的“理想公民”。
达奈是狄更斯道德理想体系中善良的化身。这不仅仅在于他对贵族阶层无人性地欺压穷苦民众深表不满,更在于大革命爆发后,达奈为了维护仁爱与人道,冒险回去拯救盖白勒(一个仆人)。他本来可以与露茜过安稳的生活,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帮助别人。狄更斯给了达奈一个美满的家庭,证明了自己的道德理想是可以实现的。善良是狄更斯道德理想体系的最低要求,只有以善良的品格作为基础,一个人才有可能拥有人道主义精神。
宽容是狄更斯理想道德标准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层面,他相信只有宽容才能最终化解阶级矛盾,实现劳动人民和贵族阶级的和谐共处。在《双城记》中狄更斯通过人物之间的对比来展现宽恕的重要意义。
马奈特医生是狄更斯道德理想体系中宽恕的化身。他天生正直宽厚,同情贫苦大众的遭遇。他痛恨侯爵兄弟,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女儿和达奈的结合,实现了两个对立阶级的和平共处。与之相对的是狄更斯对革命者形象的刻画,如德发日太太。她表现得十分疯狂、暴虐、偏狭和残忍,既愚昧又偏执,她在仇恨的道路上最终走向了毁灭。这说明革命是违背狄更斯用道德匡正社会的理想的,宽容可以收获美好人生,而仇恨和暴力只能带来毁灭和死亡。狄更斯认为革命不是社会改良的出路,革命过于血腥,仇恨带不来光明,所以只有以宽恕之心去变革社会,才能实现和平过渡。
除了善良与宽恕之外,狄更斯笔下的“理想公民”的最高尚的精神是牺牲与奉献的品质。卡屯是具有自我牺牲与奉献精神的典型代表。他最终为了露茜的幸福,冒充达奈上了断头台,用生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卡屯的死亡也许并不是悲剧性的,他的精神世界其实是得到了满足的。狄更斯认为自我牺牲可以抵抗暴力,因为一个人的牺牲免去了一场潜在的血腥。这种毫无畏惧、心甘情愿的自我牺牲是所有人道主义者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狄更斯道德理想体系的最高境界。
无论是将个人观点隐匿于作品背后的福楼拜,还是在作品中明确个人态度的狄更斯,他们都未被资本主义表面繁荣的社会现象所迷惑,而是以大作家特有的清醒的头脑,冷峻的目光,审视着被各种表象掩盖着的资本主义的丑恶本质,他们对那些庸俗自私、损人利己、尔虞我诈、残酷剥削等丑恶的社会现实深恶痛绝,作品里也自始至终都贯穿着对资本主义社会阴暗面的严肃批判和有力鞭挞。二者对于未来社会“理想公民”的构想虽不尽相同,但无论是歌颂仁爱的高尚还是追求人性的解放,也都是具有社会进步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