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李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恋父情结”又被称为“厄勒克特拉情结”,由弗洛伊德提出。在其著作《精神分析引论中》,弗洛伊德如是说:“男孩小时候便会对母亲产生柔情,将母亲看成自己独有的,将父亲视作入侵领地的竞争者。同样,小女孩也将母亲视作妨碍亲近父亲的竞争者,认为母亲占据的地位本应该属于自己。这种状态很早就会出现,我们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弗洛伊德同时提到,在诸多叙事性文学作品中,“俄狄浦斯情结”则更为常见,用以指向某种宿命或悲剧。而随着女性逐步拥有了书写的权利,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对等的“厄勒克拉特情结”也逐渐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呈现,从而进一步丰富了女性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从现代到当代,“恋父情结”以或隐性,或显性的方式呈现在各样作品中。张悦然作为“80后”青春文学写作的代表作家,在其多部作品中也涉及了“恋父情结”此类主题,下将做具体阐释。
从《樱桃之远》到《水仙已乘鲤鱼去》再到《茧》,从初期创作作品到近期的转型之作,“恋父情结”在张悦然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有所体现。在张悦然的笔下,“父亲”这一角色不再指称专权、严厉、冷漠,亦不再是某种政权、某一时代的隐喻,她所描绘的父亲,永远是美好的、温柔的、如恋人般可以依靠的,一如童话里英俊潇洒的王子。
在上述提到的三部作品中,《樱桃之远》对于父亲的描写稍显单薄,对“恋父”的相关表述也较为隐晦,但主人公小女孩杜宛宛对于父亲的爱无疑是霸道的,以至于她不愿意和别的小孩子一起分享父亲的这份疼爱。即使父亲只是带与她同龄、生活孤苦的女孩段小沐一起去吃了冰淇淋,这样看似平常的举动,也能让杜宛宛燃起嫉妒的火焰。“段小沐正把三色冰淇淋上面的一个樱桃送进嘴里——那是我最喜欢的樱桃,我强烈地感到她亵渎了我的樱桃!她还开心地对着我爸爸笑。我爸爸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她吃,并且,他也笑着”。“她现在伸出手来,她要我爸爸。她要了我的爸爸!”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小孩子对父亲正常的爱。杜宛宛对于父亲畸形的依恋甚至直接成为她最终通过秋千“谋杀”段小沐的导火索,因为对于她来说,父亲、父亲对她的宠爱和关注,就是她所拥有的全部,“还有什么比我将失去爸爸的宠爱更加糟糕?段小沐这个势不可挡的妖精要夺走我全部拥有的”。杜宛宛是小孩子,正处于心智成长时期,但并不能因此将这种行为视为是小孩子的淘气与胡闹。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恋父、恋母情结,是儿童心理发展的一个常见的重要因素,既不可高估,也不能低估。作家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去呈现父女之间的关系,让人不得不去思考隐藏在背后的深意。
而在稍后出版的《水仙已乘鲤鱼去》中,这种对于父亲畸形的痴迷与爱恋则得到了更为细腻、深刻的揭露。作品虽以外在式叙述者来讲述整个故事,但大部分笔墨都聚焦在璟这一女主人公身上,展现了女性在面对爱情时的敏锐的感官和细致的体察。璟从小即缺乏生父的关爱,母亲曼对她亦是冷淡。在生父意外去世后,曼便带她住到了继父陆逸寒的家中。陆逸寒为人温和,身上有着画家的艺术气质,对璟也是体贴有加,让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在成长的过程中,璟慢慢对陆逸寒产生了病态的爱恋。在璟的眼中,陆逸寒是完美无缺的,他是可以给人安全感、可以值得信赖的,甚至连看陆逸寒和她的母亲曼亲吻都能让璟看得呆住:“他的怀抱和吻都是无比轻柔的,曼全心全意沉浸与此。那是一幅永远留在璟记忆里的画面,有关男女情爱,有关那温柔得过了头的缠绵的。”而同时,陆逸寒对于璟,也是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给她应有的照顾,这让长久处于黑暗和孤寂之中的璟受宠若惊。“他喜欢买东西送给她,他说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从未想过能够得到这样丰盛的一份爱。这爱来得如此唐突,令她受宠若惊,又患得患失”。如果说《樱桃之远》中杜宛宛对于父亲的爱恋包含了小孩子的不懂事,那份爱恋是懵懵懂懂,浑然不自知的,那么《水仙已乘鲤鱼去》中,璟对于陆逸寒的爱恋,则是显性的,挑明了的。这是属于一个少女爱情的最初想象,在她的生命中,这是爱情的最初着落。与小女孩不同,璟在慢慢成长的过程当中也在不断触摸着生命的意义,一步步建构着自己对于爱情的向往。青春期的萌动让她在对陆逸寒的这份爱情中,也掺杂了欲望和私心。在她的日记中,璟能够毫不犹豫地、大胆地说出这种爱,“这个男人,是贯穿她青春最美好时光的男子。他是父亲,是爱人,是她生命里从不谢幕的大戏,璟为之深深吸引”。连用的排比句像是叹惋的抒情诗,抒发了璟内心深处最灼热、最真挚的情感。正如作家重新站在全知视角的位置上写道:“这不是一个小女孩对父亲的依恋,不是对长辈的敬仰与崇拜,都不是,它已经随着她成长,长成了一份丰盛的爱情。是的,她的初恋。”在这里,作家大胆地将这份道德意义上“畸形”的爱恋点明,揭露了少女隐秘的内心世界。
另一部作品 《茧》是张悦然的转型之作。不同于前两部作品模糊的时间、历史概念,张悦然将人物与事件放在了广袤的历史时空当中,“一九七六” “一九九〇”“一九九三”等鲜明的历史节点串联起了故事中人物活动的轨迹。张悦然在此部作品中放弃了以往轻盈、华丽的笔触,试图在多声部、现实主义的叙述中找寻历史的真相,并试图串联祖辈父辈以及自己三代人的生命线,显露出了作者直面历史、直面人性的勇气。然而,即便是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下,作者对于平凡人之间的种种情感仍然有细腻的刻画。在女主人公李佳栖作为人物叙述者讲述这个故事时,她同样提到了自己对于父亲的爱与依恋。和璟一样,李佳栖也是从小缺乏关怀与安全感的人,父亲和她之间,是没有情绪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童年,“他们都把孩子当作大人来看待,在他们的词典里,根本没有童年这回事”。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父爱是过年回爷爷奶奶家,他们一家人要装作很和睦的样子,借由“表演”,她就能在鞭炮响起的时候,躲进爸爸的怀里了。不同于杜宛宛的父亲、璟的继父陆逸寒,李佳栖的父亲李牧原几乎没有给过李佳栖充足且丰盈的父爱,但这并不能阻止李佳栖对父亲过于完美的想象。在李牧原生前,李佳栖是拼了命的攒足、回味哪怕仅有的这一丁点儿父爱。而在李牧原因为车祸去世后,李佳栖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父亲的学生,从他们的口中去拼凑父亲完美的模样,甚至不惜与男友分手。父亲在此时成了她建立亲密关系最大的阻碍,美化的父亲形象也让李佳栖迷失了自己。正如她的男友唐晖所说:“你总要把你爸爸的人生轨迹和宏大的历史捆绑在一起……你就不能把他从历史上解下来一会儿?给他一点自由不好吗?”爱的依恋最终成为了爱的禁锢,阻碍爱的成长和飞翔。
在《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茧》这三部作品中,张悦然对于“恋父情结”有较为集中的书写。“恋父情结”,作为一种畸形的爱恋,在道德层面上往往为人所鄙疑,所唾弃。那么作者为何要将这样一种情感写进作品中呢?张悦然作品中的“恋父情结”又体现了她怎样的独特性?
至于张悦然笔下独特的父亲形象以及父女关系的书写,张悦然自己曾在一次访谈录中谈及如此书写的原因:“父亲的形象在我的成长中有一种缺席感。父亲当然一直都在,可是我们之间的交流很少。似乎是生长在具有男权气氛的家庭里,父亲和女儿是很难有亲密的感觉。我想得到父亲的爱,但是我们之间始终不能够达到令我满意的距离。在写作中,我似乎在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引起父亲的注意。”由此来看,若从作家自身出发,张悦然似乎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与父亲之间的疏远关系最终导致了她在作品中以畸形的方式赚取父爱,由此弥补亲子关系中缺失的一部分。自身的经历与情感体验影响了张悦然在作品中对于父亲、对于父女关系的书写,说到底,爱的缺席和安全感的匮乏是“恋父情结”这种极端情感方式的生发点。在第一部分提及的三部作品当中,《水仙已乘鲤鱼去》《茧》这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曾在幼年时期都在原生家庭中经历过创伤,都成长在一个长期受人冷落、长期得不到关注的环境中。璟在童年时失去了疼爱她的奶奶,父母都没有给她应得的亲情和关爱,于是继父陆逸寒对她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都能让她铭记于心;李佳栖的父亲也并非一个合格的父亲,所谓的“父爱”不过是家人面前的一场表演,一个虚荣的幌子和骗局。因为幸福的转瞬即逝,所以父亲一点一滴的好,对她而言,都是天堂。
由于长期生活在孤寂与自备之中,由于关注和温暖的不易得,故而张悦然的主人公在面对自己的爱情想象(继父或者父亲)时,总体现出一种较为卑微的姿态。这种卑微,一方面体现为对于自身的否定,贬低自己而抬高对方,总是希望通过改变自己来取悦对方,从而获得更多的爱。例如《茧》中的李佳栖,一直想让自己变的懂事一点、成熟一点,这样在与爸爸相处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她就能尽情享有单薄的父爱了。在一次小任性而被父亲训斥不懂事之后,李佳栖这样独白道:“我愣住了,僵立在那里。这是我多么害怕听到的话啊。我希望他看到的我是成熟懂事的,那才是他喜欢的样子。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这句话从一个小孩子的口中说出,未免有一些悲凉。而在《水仙已乘鲤鱼去》中,这种自卑则以更加淋漓尽致的方式呈现。在遇见陆逸寒之前,璟似乎很少去关注自己。而在意识到自己对于陆逸寒的迷恋之后,璟开始为自己的丑陋和肥胖而伤心,害怕因此失去陆逸寒对她的关爱。不愿意面对自己:“璟背向镜子,这样站着,仍能感受到身后镜子里那个肥胖的身体在左右摇晃。忍无可忍。她抓起身前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只玻璃花瓶向镜子砸过去。”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们,疼痛、淤青、流血都不要紧,只希望那些恶心的黄色油脂统统离开自己。”这种爱的卑微姿态另一方面还体现在女主人公在所爱之人面前的低声下气,以绝对卑微臣服的姿态获取关爱。典型的是《水仙已乘鲤鱼去》中的经典比喻:“她就这样变得安静乖顺,像一只栖在他脚边的猫咪,那么卑微那么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来宠爱。”男女主人公的地位如此之悬殊,“猫咪”的比喻更是意味着两者之间已不是平等的爱恋关系,而是宠爱与被宠爱,施舍与被施舍,类似于宠物的豢养关系。由此来看,这种“恋父情结”对于女孩来讲,无疑是一种禁锢,一种镣铐的束缚。这种畸形的爱恋一方面破坏了女孩对于自我的认知,沦陷于自卑与自责当中;另一方面也阻碍了女孩对于正常亲密关系的建立。
那么是否可以由男女双方地位的失衡就借此指责“恋父情结”中女性意识的消亡呢?如一位学者所提到的:“在张悦然的笔下,女性没有在父亲般的男人面前继续保持陈染般的高傲与优越,而是乖顺卑微,甚至情愿匍匐在男人的脚下乞求恩宠。”“小说中的女性对于男性都有顶礼膜拜感,她们没有了以往女性文学前辈的精神高耸与优越,也褪尽了前辈的性别抗争的徽记”。笔者窃以为,“恋父情结”作为两性关系中较为特殊的一种,因其主体的特殊,故不可简单以爱情观来衡量,以女性意识来批驳。可以注意到的是,张悦然笔下有“恋父情结”的女性大多是少女、是未长成的“女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只是将“父亲”作为了自己最初的爱情想象。她们未曾品尝过真正的爱情,更没有经历婚姻、生育等生命历程后由幼稚单纯的“女儿”蜕变成为生命经历完整的“女人”。事实上,在这里,处于青春期的女主人公们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经历,女性意识仍处于不断的建立、完善之中,又何谈所谓的消亡呢?“恋父情结”作为女主人公的“爱之初体验”,通常是单向度的,没有结果的。正如《水仙已乘鲤鱼去》中陆逸寒对璟的劝说,这不是一份真正的爱情,这种爱有别于男女之间的情爱。男女之间的情爱太过自私自利,这种爱恋和依附,却是有着童话般懵懂和纯稚的色彩。而上文所提及的女性在“恋父情结”中的卑微姿态,笔者认为,这一方面归结于女孩在青春期自我认识的不断完善。青春期相较于童年,女孩将更多的目光投向了自身,开始审视、比较和评判。另一方面则是上文所提及的,在原生家庭中爱的极度匮乏。在女主人公们看来,低声下气、逢迎讨好,以及由此带来的类似于小女孩的柔弱、温顺自然更能引起父亲对她们“女儿般”的怜爱。这是极度渴望关怀后的畸形,也是遭受创伤后的无奈。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恋父情结”却是一种“爱的禁锢”,若处理不当,对于女孩之后的成长有着较为不良的影响。无论是杜宛宛因此心灵扭曲,伺机谋杀段小沐,还是李佳栖因此无法与男友建立亲密关系,父亲成了横亘在她们之间最大的阻碍,都可以看出这种情结作为成长中的一部分,已经渗入了女孩的生命肌理中。实际上,如果从“隐含作者”角度出发,也可看出隐藏着的作者对于“恋父情结”的态度。不管是陆逸寒还是李牧原,隐含作者在有意无意间把他们都塑造成了一个“在场的缺席者”,制造意外让他们离开,使得这份爱恋只能成为一种单向度的幻想抑或追忆。隐含作者在作品中对女性的情感经历做了细腻且丰满的描述,却在某一时刻掐断了这无望的爱情。这似乎成为作品中隐藏着的对于“恋父情结”的认识,即如水中月,镜中花,只留存于特定的回忆或幻想中,成为“她”的成长经历中独特且隐秘的情感,一份难以启齿却又分外真实的独家记忆。但随着“她”爱情体验的不断丰富,女性意识的不断成熟,这份情感终将成为禁锢的秘密,连同过往的青春一同被埋葬。隐含着的作者是传统爱情观的实践者,他深知此中有花无果的爱情之下隐伏着的荆棘与危险,并最终以男主人公的缺席来结束这场畸形的爱恋。于他,“恋父情结”的最终归宿,是传统爱情观下的皈依和被迫成长。
戴锦华曾在《涉渡之舟》一书中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的成长故事在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主流脉络中,在漫长的文明记录里,长时间地处于一种缺席/匮乏的状态之中。作为一个重要的参照,男性的成长故事,是最为古老的‘人类’文学母题之一,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最为迷人的组成部分之一。”相比于男性,女性更多时候是在男性生命中扮演一个配角,在男性成长叙事中无疑仅仅起着衬托作用。而作为女性特有的情感体验、生命经历则在有意无意间被掩盖了。戴锦华同时提出“被滞留的少女”这一名词,用以指称被固置的少女。时空变幻,少女却依旧纯洁如初,她们的青春仿佛被延宕了。“滞留的少女”看似懵懂纯真,但其在成长过程中心路历程的演变却被描写者所忽视。张悦然笔下的“恋父情结”,作为两性关系中较为突出的一种,却在无意间揭露了少女成长过程中曲折深婉的心路历程,构成了当代女性成长叙事中的一个别样的声部。
从现代到当代,涉及“恋父情结”这样主题的女作家也有好几个。经典如张爱玲的《心经》,笔墨流丽,语言精当,有着古典小说幽微细致的美。但同样是写女儿对父亲的爱恋、与母亲的不和,两位作家却显现出不同来。正如《浮出历史地表》一书中作者这样评价《心经》:“母亲和女儿的关系,永远是女人与女人的关系。但这两个女人不是在弗洛伊德的意义上争夺着一个男人(丈夫/父亲)的爱……那只是死亡国度中的一个死囚与一个可能遇赦的囚徒之间的嫉妒与仇恨;那只是逃遁的否决与逃遁的可能之间的挣扎与角斗。”《心经》里所写到的情感是自私自利的,充斥了女人与女人之间争权夺利的火药味。女孩许小寒对于自己的父亲,也更像是在和母亲争夺一个情人。她会用心计,利用自己并不喜欢的男生做筹码试探、威胁自己的父亲。而在得知自己父亲有外遇之后,原本的“恋父”瞬间变为了“仇父”,使她不惜采取一切手段揭露、报复自己的父亲。这里的恋父,已并非张悦然笔下饱受窘迫的少女,将对父爱的极度渴望演变成了畸形的爱恋。许小寒对于父亲峰仪的爱,无疑是不择手段、令人惊愕的。颇为巧合的是,张悦然在作品《茧》中,借李佳栖的自述表达了对于张悦然作品的看法:“(《倾城之恋》中)充满了算计和钩心斗角,完全和美好无关。勉强读完,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故事。看了看作者的名字,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读这个人写的东西了。”由此可见,张悦然心中向往的爱情,是无功利性的,带着童话般的美好。之所以选择“恋父情结”,是因为这种爱恋较之于正常的男女情爱,抹去了诱惑、欲望和试探,而属于父亲的博爱和宽容也会使女孩纯稚的行为得到谅解和宽恕。正如陆逸寒在得知璟对于自己的爱恋之后这样劝说她:“璟,陆叔叔很喜欢你。但是这有别于男女之间的喜欢。这个可能包含得更多一些。男女之间的爱,总是太霸道自私。”
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张悦然作品中的“恋父情结”并非所谓“老夫少妻”的模式,“父亲”这一角色的在场也标识着张悦然叙事的独特性。父亲本身,便有陪伴成长、见证成长的意味。父亲此一特定角色,即指向了所谓的“成长叙事”。在《水仙已乘鲤鱼去》中,张悦然很好地展现了少女璟青春的萌动和爱欲的生长,而在她成长的关键节点,陆逸寒则始终是极为重要的人物。如文中写道璟的初潮,初长成的这一天,抚慰她、给她科普的人竟然不是女孩的妈妈,这个工作是由父亲陆逸寒来完成的。“多少年之后,璟仍旧常常想起,初潮的日子,她是和陆叔叔在一起的。璟相信,这一天在她一生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这一天牵着她的手爬上少女的台阶,从此远离童年的人,亦不可替代。”走上少女的台阶,意味着告别了童年的愚昧,也意味着更多接踵而至、需要面对的情感、体验和经历。此外,张悦然在作品中同样提及了少女在成长过程中爱欲的发现和生长。在童年时偷窥陆逸寒和曼交合,“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充满暧昧的黄色灯光和欲望的锁孔……她努力让自己丢开那个锁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闪电,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开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这伤疤已经融化在了她的眼神里”。这一次窥探,几乎是开启了璟潜意识里深藏着的欲望。窥探过后,作者给璟设计的动作是跑下楼,吃光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即所谓的“暴食”。分析这一行为不难发现,饥饿和性欲一样,属于人类的本能。而暴食,则是璟在自己的性欲得不到满足之时一种不能欲望的转移。在这里,张悦然并没有将璟化装成一个纯白无知的小孩,事实上,女性心理的成长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童年到青年较为缓慢的过程。而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璟也慢慢知道了自己身体的秘密:“璟也终于明白,她身体里那个正在悄悄打开的坚硬的核包裹着的秘密是什么。”
这是关于少女的成长叙事。张悦然笔下的少女没有在青春期停滞,没有停留在温顺、安静、纯洁的孩提时代,恰恰相反,她的少女正以全部的爱与热情,建构她们对于爱情的向往,建构她们属于自己的女性经历。她们是成长着的、动态的,她们萌动的爱欲一点点探出脑袋,她们对于爱情的想象愈来愈丰盛,她们终将脱去青春的羽翼,在真正成熟的、丰满的爱情面前,以她们全部的热情与力量,去生活,去闯荡。毕竟,对于她们而言,“恋父情结”,这一深藏着的独家记忆,是她们对于爱情的最初想象,是爱情最初的着落点。它曾经是她们的禁锢,她们的镣铐,而现在,她们将带着在这场“虚构爱情”中的成长与所得,奔赴更广阔的的天地,完成爱的飞翔。
张悦然自己曾在一次访谈中坦言,她不是女性主义的写作者,她的创作很少关乎性别,她并不是单纯在为女性写作。而事实上,在阅读张悦然作品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她所写作的种种情感体验,是超乎性别的。比如《誓鸟》中,作者即以“我”,一个小男孩的口吻诉说了对于女主人公春迟的记忆和情感,其中也隐隐流露了“俄狄浦斯情结”。不难发现,张悦然写作的青春故事是关于所有男孩和女孩的成长叙事,他们在作品中都能够很容易发现、找到自己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青春文学作品也在提供着解决问题的方式,让每个书前的孩子尝试着与自己过往的经历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并在最终,越过青春的尾巴,完成成长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