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佳佳[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299]
加拿大女作家艾丽斯·门罗曾于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与之前传统的小说家的创作相比,门罗的小说创作显示出了新的特质,她自己曾坦言:“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因为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一样,门罗的小说并不注重情节的曲折离奇,而是更青睐于突如其来的顿悟时刻。《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是个短篇小说集,而其中的八篇小说和她的其他小说集一样主要是在探索小镇生活中——主要是在女人们和少女们的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本篇文章主要以这部小说集的同名短篇入手,来分析隐藏在门罗看似优雅从容的笔下所运用的高超的叙事技巧。
叙事作品一般分为故事(内容)与话语(形式)这两个层面。如果我们单纯从故事层面来看,《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以下简称《恨》)所讲的故事非常简单,即女孩伊迪丝和萨迪莎冒名萨迪莎的父亲肯,给女佣乔安娜写情书最终导致乔安娜和肯结婚生子的故事。“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在小说中本来指的是女孩伊迪丝和萨迪莎之间的游戏,即将自己的名字和男孩的名字放在一起,通过去掉字母来确定两人之间可能会存在的关系——恨,友谊,追求,恋爱,或者婚姻。可以看出,这正是青春期女孩会玩的把戏。而如果我们透过叙事话语来看的话,这个故事所蕴含的内容要更为丰富。
华莱士·马丁认为:“为了理解视点的功能上的重要性,我们必须扩展其意义范围,使其不仅包括人物与叙述者的关系,而且包括人物之间的关系。每个人物都能够像叙述者所做的那样,提供一个透视行动的角度。”而门罗的写作最擅长的就是通过对生活在小市镇上平凡、普通的女性的描写,来展示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恨》里,作者一直用第三人称来叙述,不过视点却在不断移动。最开始出现的是萨迪莎家的女佣乔安娜在火车站问询寄家具到萨斯喀彻温省。随后写到她去店里买裙子(裙子是她打算结婚时穿的衣服)。她在走之前给肯寄了信表示自己会带着家具去他那里,同时又给麦考利留下信说自己离开。接着视角转到麦考利先生,写他的气愤,因为肯最初的来信是想向麦考利要回当初妻子的嫁妆的,而麦考利则因为肯曾经欠他钱所以此时特别痛恨乔安娜的背叛——自己离开,还带走了值钱的家具。在这种限知视角的叙述中,作者给读者留下了这样的疑惑,乔安娜似乎是个叛逃的女佣。因为年迈的麦考利此时是有点可怜的——“房子里充满被无情抛弃和欺骗的感觉”。疑惑在这里停留了很久,因为作者的视点此时已由麦考利先生转向了他的邻居家的小孩伊迪丝。伊迪丝本来和麦考利的孙女萨迪莎是好朋友,不过现在萨迪莎已经去了她有钱的姨妈家去了。伊迪丝对乔安娜的离开的感觉是 ——“她感到一阵寒战从她的过去传来,一种被侵袭的警觉”。接着作者写了伊迪丝和萨迪莎开始捉弄乔安娜的过程。她们俩调换了萨迪莎的父亲肯寄来向麦考利索要家具的信,并在信中添加了对安娜的示好,后来在一封信中甚至添加了对她的示爱,而且信里表现的情感露骨而大胆。不过并不存在这样一封信。而乔安娜正是受了这几封虚有信的内容的蛊惑才打定主意嫁给肯的。
视点再度转向乔安娜时,她已经到了肯所在的地方。这里作者设下了一个由恶作剧带来的悬念,肯并不认识乔安娜只知道她是岳父家的女佣而已,而乔安娜来之时已打定主意要嫁给他了。那他俩接下来该如何相处?作者没有直接处理这个问题,而是写乔安娜悉心照顾病重的肯。乔安娜此时的形象已经由开始的背叛(麦考利)、愚蠢(受几封信的诱惑去嫁给面都没有见过的肯),转为温柔善良体贴能干(照顾肯)。视点接着转向了病好的肯。肯对乔安娜的照顾充满了感恩。视点再度转向乔安娜时,作者写道:她的心不再是曾经的枯萎,而是充满了温暖。作者省略了传统小说中喜欢解开悬念、详细地处理矛盾的部分,以现代小说常用的省略笔法,将重要的情节(肯和乔安娜如何解开误会,产生感情)空白化处理,使他们俩之间的感情产生了微妙而动人的变化。读者对这段感情的看法最开始可能是戏谑的、困惑的,至后来却会转变成理解祝福。虽然小说最开始的视角是聚焦在安娜去火车站,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则经历了乔安娜——麦考利—伊迪丝—乔安娜—肯—伊迪丝的转换,并最终以伊迪丝彻底改变了乔安娜的命运作结—安娜和肯在两年后生有一子,并以麦考利先生的后人身份出席了他的葬礼。
这一系列视点在雇主和女佣、岳父和女婿、邻家女孩、陌生的男女这四组人物身上的不断转换,展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既和谐温暖又暗藏伤害和毁灭。而这一切微妙的变化却正是在看似非常平静的生活中发生的。这不禁让人想起罗兰·巴特所说的:“我们无法理解和洞悉任何孤立的、被割裂的事物而必须在事物所形成的更为大体的结构和语境中才能够把握其真正的内核。”伊迪丝主导的恶作剧看似无关痛痒,却几乎改变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命运。那么伊迪丝为什么要戏弄乔安娜呢?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好玩吗?事情当然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在叙事学中,“声音”这个概念,专指文本实践中的具体形式。通过叙述声音,读者可以窥探到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中,苏珊· S .兰瑟认为:“叙述声音位于‘社会地位和文学实践’的交界处,体现了社会、经济和文学的存在状况。而叙述声音也正是在这种状况下得以产生的。”兰瑟将叙述声音分为三种类型:作者型叙述声音(第三人称叙述,异故事的,集体的,并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个人型叙述声音 (第一人称叙述)和集体型叙述声音(一个群体的共同声音),并通过把叙述声音和性别、历史背景、社会意识形态联系起来,对女性的叙事方法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门罗的创作归为女性主义写作,但其作品中对女性处境的探讨以及对女性命运关注的意识是非常鲜明的,可以将之归为作者型叙述声音。作者型叙述声音是全知全能的,不过在表达女性隐秘的欲望以及掌握自身的话语权并且试图突破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桎梏时却又是困难的。兰瑟称:“我的目标在于通过研究具体的文本形式来探讨社会身份地位与文本形式之间的交叉作用,把叙述声音的一些问题作为意识形态关键的表达形式来加以解读。”叙述者对当时的创作要求跟随或者抵制,通过对文本中不同人物的叙述声音的处理折射出来。因此,通过分析叙述声音来窥探小说中所蕴含的性别政治、社会意识形态,可以分析出门罗独特的叙述技巧和她所处的环境对其创作的影响与制约。
在《恨》中,不管是女性伊迪丝、萨迪莎还是乔安娜,她们身上都带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对异性的渴望或者说情欲。而三人对朦胧的情欲的态度以及表达却是不同的。伊迪丝的青春期身体的欲望、乔安娜因为爱情燃起的欲望在她们所处的安大略小镇是不能主动与人言说的。伊迪丝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欲望时被母亲制止,以至于认为那是病态的行为。第二次则是通过男性肯之口以恶作剧的形式呈现出来。乔安娜收信之后认为这是肯对她产生了爱情,而她无法以同样热烈的话语来回应他。伊迪丝作为女性,她的情欲表达是受到严重遏制的,甚至和疾病联系在了一起。当她的欲望借由男性之口说出时,这种“假冒”并不能给她带来身份上的合法性。恰恰相反,在小说的最后,当伊迪丝知道乔安娜和肯已经育有一子时,她感受到了命运的惩罚。她自以为能够通过努力逃离小镇,但男孩莫尔的出现却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警告一样,试图纠缠着她。她的一个恶作剧就此和一个男孩联系在了一起,她要为他的出生负责吗?与伊迪丝命运不同的是,小镇女孩萨迪莎搬去住新歌湖的姨妈家之后改变了她本来和伊迪丝相同的命运,她像是获得了某种特赦的自由,可以点评人们“出格的行为”甚至效仿他们。伊迪丝发现萨迪莎变得大胆活泼,充满欢乐,这让伊迪丝感到不快——“‘他们真的彼此相爱,他们白天晚上都做爱。’‘人们那样爱着的时候会情不自禁。’”这是伊迪丝无法坦然说出口也不会被允许说出口的。
乔安娜作为一个善良简单的人,竟被两个小孩戏弄,可见她地位之低,这正如《性政治》中所说:“当任何一个人的自我社会信仰、思想观念和传统中被置于这种令人不满的地位时,其结果必然是有害的。妇女每天都在各种场合遇到许多非常微妙的蔑视……由于这些原因,妇女表现出了一种与那些饱受少数人地位和边缘生存状况之苦的人相同的特征,即妇女遭受的歧视一旦在她们身上被深层意识化,她们便会鄙视自己并相互鄙视。”门罗当时所处的环境正是一种保守的小镇文化。受长期的和自然环境斗争的经历的影响,加拿大人往往会持有妥协求生的心理。在这种十分保守的环境中,女性所处的位置是十分不利的。结合门罗的创作过程来看,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北美爆发了第二波女权运动,而门罗的创作也正是随着这波潮流起来的。这个时期的女权运动,是希望通过在凸显性别差异的前提下,来摆脱男性主导的秩序。虽然门罗通过作品中的伊迪丝来假冒男性之口,说出了正处于青春期懵懂的欲望,但这一叙述权威却在结局面前轰然倒下,女性的命运仍然是被男性社会秩序所主导的,她们虽然有诉求,但始终是无法得到满足的。而男性却不同,他们似乎天然就有肆意言说并且不会犯忌的权利。门罗笔下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似乎注定了要在自我意识觉醒和西西弗式的逃离中建构女性的独立身份。为爱奔走的乔安娜看起来似乎是幸福的,但这或许只是基于巧合,在没有坚实具体的感情作为基础的情况下,和肯结婚之后,她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想要逃离的卡拉(《逃离》)呢?虽然伊迪丝主导了一场恶作剧,我们却又不得不抱着同情的态度来看待她。门罗通过对小镇保守偏僻的风气的书写以及与正在觉醒的女性意识之间的张力的反复书写,展现了真实的乡村小镇文化以及这文化对女性意识的压抑和影响。
综上所述,笔者通过对门罗短篇小说《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从叙事视角和女性主义叙事声音两个方面进行分析,展现了简单故事背后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微妙的命运变化。这也再现了门罗创作过程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希望通过对女性处境和选择的描写,来展现女性在保守安稳的小镇中无法逃离的女性命运。她以一种非常平静与克制的姿态,来呈现生活本身的神秘与冷酷。而这也正是现代小说较之于传统小说最不同的地方。
①〔加拿大〕艾丽斯·门罗:《逃离》,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页。
②〔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页。
③⑥〔加拿大〕艾丽斯·门罗:《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马永波、杨于军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页,第37页。
④⑤〔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年版,第4页,第17页。
⑦〔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