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想象中的精神守望与网络表达——疯丢子小说论

河北 桫椤

从《百年家书》开始，网络作家疯丢子不断进入更多读者的视野；这部作品也被作为网络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得到社会肯定，在起到为网络文学“正名”的作用的同时，其“围观式历史小说”的特征也被作为“正处于传统历史小说和架空历史小说的中间状态”而受到研究者关注。在此之前，她描写“二战”的作品《战起1938》也使用了“围观历史”的叙事方法，这种手法成为她在“穿越历史”题材写作中的独特风格。在其他作品中，例如被别人“带下水”创作的第一部作品《美食江湖不思议》，以及改编为网剧后“爆红”的《颤抖吧！ET》等，则用女性的独特视角观察和理解，并在创作中巧妙处理现实生活与想象世界的关系，为塑造人物和表达主题提供了宽阔的叙事语境。疯丢子擅长通过穿越桥段贯通现实逻辑与想象空间，在虚构的幻想世界里展开人物的行动，并在这个过程中保持了人物的生活意义与现实价值的统一。这不仅表明了她有着具体而明确的文体意识，以及对网络文学价值表达的独到理解，也让我们看到了她在创设世界、营建故事、排布情节等方面的才华和匠心。

多样化的题材与多形态的世界观

多样化的题材选择和多形态的世界架构，是疯丢子小说创作的重要特征。

从《美食江湖不思议》开始进入网络文学行业，她先后写了都市仙侠小说《昆仑道》，融科幻和奇幻为一体的幻想小说《生化！星际外援》《末世·齐祭》《潘多拉》《同学两亿岁》，架空历史言情小说《颤抖吧！ET》，重生言情小说《重生·小茶》，穿越历史言情小说《刺客之怒》，反映“二战”的《战起1938》和反映中国抗战的《百年家书》历史和言情小说、现实题材小说《隔墙有爱》，以及游戏题材小说《学霸Online》；其他还有架空历史武侠小说《小兵向前冲》、幻想游戏小说《女儿当自强》等。这些小说的题材背景，包括了都市、校园、爱情、历史、战争、美食、商业、科技、游戏、军事等诸多生活领域；在风格上，既有体现作者奇思妙想的科幻类题材，也有严肃庄重的历史题材，更有贴近当下年轻人生活的校园、言情和“生活流”小说。在这些题材中，有很多超出了大众对女性写作范围的理解，疯丢子因此被读者称为“冷门奇才”。这些小说里的世界摆脱了现实生活中客观规律的桎梏，通过自由而奇绝的想象，建立起了具有新结构、新逻辑和新面貌的奇诡恣逸、奇丽超绝的文学世界。在她的笔下，人物超越人类原有的生物属性和物理局限性获得了行动自由，凭借“金手指”在想象世界里不断代替作者和读者实现终极梦想。除了轻喜剧风格的《隔墙有爱》等纯正的现实题材作品，疯丢子在小说中呈现出的世界观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融历史与现实为一体，形成时空对照，为展现人物命运和性格提供多重空间。《美食江湖不思议》的主角明绮是一个刚刚经历中考的学生，一个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进入到了一个架空历史世界里，被捕头带到知府面前做起了账房先生，由此开始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商经历；《战起1938》里的现代“宅女”回到了“二战”爆发前的“水晶之夜”，随后经历了“二战”的全过程；《百年家书》有着与《战起1938》相似的故事模型，讲述一个“90 后”女生在整理外公遗物时意外穿越到了1930 年的沈阳，以“围观者”的视角见证了中国抗战史；《学霸Online》看似职场小说，但通过人物在游戏领域的拓展故事，将叙事空间从现实挪移到一个模型化的世界里，是将现实生活抽象化的表达。

二是融科幻、玄幻与奇幻于一体，有着典型的“科玄合流”特征。《潘多拉》是一部科幻文，故事在反映人类种族繁衍问题的科幻背景中展开，但人类族群中最后一个女人在世界上的经历又充满了奇幻色彩；“阿部”系列则以奇幻为主，对外星人的描写又有科幻色彩。

三是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通过人物的穿越异能建立通道。疯丢子的作品中，穿越是建构故事的基本情节，《百年家书》中的黎嘉骏、《重生·小茶》中的林小茶、《同学两亿岁》中的宣墨都是穿越身份；在《战起1938》中，更有着男主、女主“双穿”的设定。

“生活流”中的人文价值与精神关怀

疯丢子小说创作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在生活化的讲述中守望心灵家国和精神故园，以普通人的视角关注人类的生命境遇或终极命运，主题宏大而严肃，表现出温暖的人文关怀意味。

《百年家书》“围观”历史的讲述方法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但真正使它为疯丢子带来社会声誉的是其深入中国传统生活和抗战风云中发掘出来的厚重的主题价值；它以带有鲜明网络特质的讲述方式，成功地勾起了沉淀在中国人内心深处对祖国、人民和历史正义的崇高感，小说为读者宣泄情绪、表达情感和宣示生命意义提供了一个切口。作者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历史，通过精心的考证尽量还原历史真相；作品对抗战过程中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从人物的生存环境到事件的经过，都做了严谨的呈现。在尊重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前提下展开故事，历史事件本身所蕴含的价值得以保存，同时因为新的讲法激起了读者的共鸣。其次，其“围观”历史的方法使作者的叙述带有亲见的体验感，有着浓烈的情感色彩；但在涉及对历史的表达时，又体现出理性和冷峻的叙述风格。《百年家书》表现主题的方式在更早的《战起1938》中得到实验，后者被称为前者的“姐妹文”，但有着比前者更宽阔的历史视野。

与穿越历史小说借助人物的经历呈现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和鉴照人性不同，在疯丢子的幻想类小说中，通过想象人类的终极命运传递人文关怀的理想价值，实现“末世”救赎和外星人“魂穿地球”是重要的主题取向。一是描写人类遭遇危机，族群面临灭绝的灾难时刻，会有具备超强大能力的人物以不同的身份降世，从而完成对家园或人类的拯救。《生化！星级外援》中，生化危机让地球步入衰亡期，女主人公战胜丧尸在地球上找到了失落的文明，从而拯救了华夏；《末世·齐祭》写末世来临，男女主人公生活在一个因病毒而被封锁的世界中，在军人的帮助下寻找拯救世界的方法。二是描写地外文明中的个体因为某种原因穿越为地球人，从而开始新奇的生活。《同学两亿岁》《颤抖吧！ET》中的主角，都是外星人因为某种原因滞留地球，灵魂穿越到了人类个体身上；《生化！星际外援》中的女主人公也是来自外星的“精神体”。这种创设世界和设定人物的方法，不仅彰显了“救世”的价值，更将地球作为人类最美好的生存之地，具有守望家园的精神意义。

网络文学遵循“读者至上”的原则，号称“读者喜欢读什么作者写什么”，但事实上，在满足读者愿望的同时，无形之中也反映出作者的思想倾向和情感取向，只不过与传统文学表现方式不同而已。疯丢子小说的主题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女性视角下的生命与存在

疯丢子的小说通过女性视角观察、审视和理解生命与存在，在虚实相生的空间世界和跌宕起伏的情节推进中完成女性的愿望表达和身份想象，透射出明显的女性意识和女性向特征。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常常处在弱势地位，这种功能定势和角色定位也影响了女性对自身的认知，从而导致了女性身份的“双重建构”。社会在无形中形成这样的常识性理解，即男性在历史进程的主流中承担责任，女性则在日常生活中起主导作用。因此，在网络文学中，历史、战争、军事等类型小说多以男性向作品为主，包括宫斗、宅斗、美食等反映日常生活的则多以女性向作品为主。疯丢子穿越历史小说的异质性在于，她将女性置于历史和战争中，使被男性社会定义为柔弱、善良、美好的女性直面俗世的艰险和残酷，这种错位形成了小说中别样的趣味。

在《战起1938》和《百年家书》中，主角“围观”历史的姿态是传统社会女性角色行为特征的映射，她们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恰恰符合自身的角色属性：既无法超越性别身份上阵杀敌或运筹帷幄改变历史，但在内心情感和情绪的驱使下也不甘于缺席历史和时代，所以只能选择“不参与，又不后退”但也“不介入”的“围观”姿态；而在这一过程中，她们又始终无法放下女性对美好生活和浪漫情感的向往，这使她们面对现实和内心时表现出了天然的矛盾性。在疯丢子这里，女性对历史的崇高向往和对感情生活的温暖畅想都得到了实现。尽管《百年家书》的历史戏份远多于爱情，但“抗战+爱情”的叙事模式仍然使这部作品被读者誉为“最震撼深刻的言情小说”。

在疯丢子的幻想小说中，主角都是女性，她们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被赋予拯救世界、延续种族、保存文明的艰巨使命；另一类则以灵魂穿越的身份在新世界中适应环境开始新的生活，在与新现实的冲突中演绎传奇经历。两类角色为不同的读者制造了代入的幻体。《潘多拉》是一部带有女权色彩的科幻作品，小说中的女性承担着双重使命，她们既是灭世者，也是救世者。在作者的立意中，人类社会的存亡兴废，终究是要由女性来决定的，从根本上给予了女性救世者的功能，这或许也是女性生育功能的投射。《同学两亿岁》中的主角从杀气腾腾的元帅到超萌有趣的女生，身份、性格和“三观”翻转，使她看上去在一本正经地做着严肃的让人好笑的事情。人物既有坚定的信念，又有积极的生活观念，传递着快乐也发人深省；《颤抖吧！ET》中的主角尽管拥有领先的科技和强大的武力，却身陷在日常琐事中，无奈地看官宦家眷的无聊宅斗。从未来到古代，从科幻到历史，她在纵横无涯的时空中活出了一个被动但又真实的自我。

分析疯丢子小说里的女性形象，她们以女性意识理解世界、观照自身，在确认自我的同时又通过达成“白日梦”想象，彰显了女性性格中的另一面。

鲜明的网络文学特质

与传统写作相比，消费语境下出现的网络文学有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对严肃文学中典雅的、优美的、崇高的叙事风格的消解或颠覆，代之以诙谐幽默的戏谑和游戏化的表达，并通过日常性的书写带给读者亲切、轻松、愉悦的阅读“爽”感。这也被作为评价网络文学是否具有“网络特质”或“网络性”的重要标志。在这个角度上，疯丢子的小说具有标本式的意义。

为读者提供消遣阅读的文本是网络文学最重要的社会功能，在疯丢子的作品中，这种功能的发挥主要通过转换表现方式来实现。例如，她在历史题材创作中，采用了多种适应网络阅读的写作技巧来讲述抗战历史，使历史严酷和沉重的价值内涵被笼罩在有趣味性的故事讲述中，符合了新媒介的传播和接受特点。艾珈是一个“90 后”女性，秦恬也是一位现代青年“宅女”，这也意味着这类读者是小说预设的“理想读者”群，读者与人物角色共处在当下的时空中，在阅读过程中发生着情感代入和愿望代偿。小说叙述的侧重点在人物的日常和情感生活上，要写的是她们生活中所经历和见证的历史，而非形而上意义上的宏大历史本身，历史已经被微观化为生活本身。

给小说中的生活以日常性面貌，将幻想世界与现实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为读者创造激活直接经验的浸入式体验，这种写法贯穿在疯丢子所有的作品中。《美食江湖不思议》中有着“中二病”性格的明绮与古代饭馆里的账房先生之间，被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质感统合在一起，在真假与虚实切换中产生交错的叙事美感；《同学两亿岁》中的宣墨虽然有着外星灵魂，但她在地球生活中像一个普通高中生和大学生那样欢度着美好年华。疯丢子将幻想世界里的生活日常化的写法，被网友归纳为“拟生活态”，“它不完全是现实生活的写实，但它又可以反映出现实生活中的很多问题，让人倍感熟悉，使人产生共鸣”。这是一个很能体现她的创作特征的总结。

吐槽式的语言风格使疯丢子的小说风趣、幽默，有着典型的游戏化特征，呈现出鲜明的网络质感。与传统文学经字斟句酌之后形成的典雅优美、精准形象和意蕴深邃的文本风格不同，网络文学的表达是一种“粗口秀”，即“所用的话语都是生活中本色的语言，简短、直陈、幽默、戏谑、粗浅通俗是其表现特征”。这是网络文学解构诗学的重要表征，也是疯丢子小说惯用的话语方式。《美食江湖不思议》中“这个不同啊，有技术含量啊，高蛋白高保证啊，绝对通过ISO9001 群殴观赏度认证，真是光影飘忽，人如潮水剑虹啊”，这样诙谐、幽默的语言将穿越事件和“我”的心理活动描述出来，其讲说的方式令人忍俊不禁。即便是《百年家书》这样以抗战史为表现对象的作品，也有“你强任你强，蚍蜉撼树忙，你横任你横，我自去洞房”的调侃式表达，出现了一种笑泪同在、庄谐相济的语言张力。

在戏谑式语言形成的游戏化特征之外，疯丢子的小说在人物安排和情节设定上也具有游戏化的特征。《学霸Online》作为描写游戏行业的小说，故事对游戏的模仿不言而喻，女主人公是一位游戏策划师，游戏的剧情也充满团队之间的对抗，其情节发展遵循的是“打怪升级”的游戏套路。在幻想类小说中，从“阿部”、宣墨魂穿地球开始异域生存，到《刺客之怒》中的“蛇精病”小刺客接受清理门户、拯救世界的任务，都与角色扮演游戏中的人物和任务设定异曲同工，网络文学的类型化特征也因此得到强化。

疯丢子的小说因为“在接地气的同时，有更多的幻想空间”而吸引了大量读者；合理地处理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生活世界与生命愿景之间的关系，也是她的小说世界观架构和故事情节设定方面的重要技术性和观念性特征。在持续多年的创作和坚守中，疯丢子与同行者们一起，以极具网络特质的优秀文本成为网络文学文体规范的实践者和“立法者”，创造并回归了网络书写的本义——从这一点上说，他们应当被文学史铭记。

①沈瑜钰：《论疯丢子围观式历史穿越小说》，《小说评论》2018 年第1 期。

②⑦中国网络作家村：《接地气的同时，有更多幻想空间》，https：//mp.weixin.qq.com/s/USVS7fFBsmfquGWCbIojIw.

③《继〈同学两亿岁〉后，冷门奇才疯丢子鬼马演绎鸡飞狗跳邻里生活》，https：//www.sohu.com/a/341510757_99894497.

④https：//www.jianshu.com/p/c7f61fbe2e32.

⑤https：//baike.baidu.com/item/%E7%96%A F%E4%B8%A2%E5%AD%90/1411350？fr=aladdin.

⑥欧阳友权主编：《网络文学词典》，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 年版，第3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