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以适意”与“随物赋形”
——苏轼画论撷要评析

2020-12-20 07:27:48北京张晶
名作欣赏 2020年34期

北京 张晶

北宋大文学家苏轼,同时也是文人画的代表人物。他的画论,对于当时及后世的文人画发展影响深远。在书法领域,他与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为“宋四大家”;在绘画方面,有《古木怪石图》(《枯木竹石图》)卷(与文同的《墨竹图》卷合为一卷),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另有《潇湘竹石图》卷,为邓拓旧藏。苏轼善画墨竹,乃是师从文同,都属文人画的范畴。

苏轼的画论,或许可以看作是文人画意识的集中体现,其价值取向之鲜明,如同一面文人画的旗帜。苏轼题跋中有《跋汉杰画山二则》,其二云: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

宋汉杰,即宋子房,字汉杰,是当时著名画家宋迪的侄子。徽宗时授画院博士,著有《画院六法》,他的画意趣高远,属文人画范畴。苏轼为其画作跋,其意义远超于作品个案之外,在画论史上产生很大的反响。“士人画”也即后来所说的“文人画”,从身份上将士人与画工做了明确的区别。而在画风上,士人画是“取其意气所到”,这也是苏轼所提倡的。与之迥然有异的则是“画工画”,以画马为例,画工画只是描摹鞭策、皮毛、槽枥、刍秣等迹象,而在画中并无超拔之气。在苏轼看来,这对观赏者而言,毫无余味可言,很快就会产生审美上的疲倦感。在前面一则对汉杰画的题跋之中,苏轼又这样评价汉杰的山水之作:“唐人王摩诘、李思训之流,画山川峰麓,自成变态,虽萧然有出尘之姿,然颇以云物间之,作浮云杳霭,与孤鸿落照,灭没于江天之外。举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尽矣。近岁惟范宽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气。汉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为之不已,当作著色山也。”范宽是北宋初期山水画的大师,开一代风气者,汉杰山水画的成就焉能与之相提并论?但从苏轼看来,范宽之气还是“微有俗气”,那就是有“画工”的痕迹;而对汉杰所画之山水,则是“不古不今,稍有新意”,其眼光当然还是文人画的立场。苏轼在评价著名画家燕肃的山水画时则云:“画以人物为神,花竹禽鱼为妙,宫室器用为巧,山水为胜。而山水以清雄奇富,变态无穷为难。燕公之笔,浑然天成,粲然日新已。离画工之度数,而得诗人之清丽也。”其对燕肃的推崇,就在于“离画工之度数”,而“诗人清丽”含于其中。作画不以功利为目的,而以“适意”为主,这也是文人画的表现。苏轼评价山水画家朱象先的画作时,明确表达了这种价值观念,其云:“松陵人朱君象先,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昔阎立本始以文学进身,卒蒙画师之耻,或者以是为君病,余以谓不然。谢安石欲使王子敬书太极殿榜,以韦仲将事讽之,子敬曰:仲将,魏之大臣,理必不尔。若然者,有以知魏德之不长也。使立本如子敬之高,其谁敢以画师使之。阮千里善弹琴,无贵贱长幼皆为弹,神气冲和,不知向人所在……使立本如千里之达,其谁能以画师辱之!今朱君无求于世,虽王公贵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盘礴,虽余亦得攫攘其傍也。”对于这篇评朱象先的题跋,一般只是注意了“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等语句,因为这已经宣示了文人画的重要取向,就是不为外在的功利目的,而求内心的适意。而后面这段话,则是在更深的层次上阐发了苏轼的价值观念。苏轼举了唐代著名画家阎立本的例子。阎立本本为文学出身,但为朝廷所用,虽有相当高的职务,但其实是以御用画家的形象立于朝中的。在苏轼眼里,立本只是“画师”而已,而在苏轼的价值体系中,画师、画工、画匠,都是低于文人画家的,“卒蒙画师之耻”,道尽文人画的眼光!我们看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记载,可知阎立本为统治者所用的汲汲之状:“时天下初定,异国来朝,诏立本画《外国图》。又鄠、杜间有苍虎为患,天皇引骁雄千骑取之,虢王元凤,太宗之弟也,弯弓三十钧,一矢毙之。召立本写貌,以旌雄勇。《国史》云:太宗与侍臣泛游春苑,池中有奇鸟,随波容与,上爱玩不已。召侍从之臣歌咏之,急召立本写貌。阁内传呼画师阎立本,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目瞻坐宾,不胜愧赧。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独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勿习此艺。然性之所好,终不能舍。及为右相,与左相姜恪对掌枢务,恪曾立边功,立本唯善丹青,时人谓《千字文》语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言并非宰相器。”张彦远作为著名的绘画史论家,本身就有着文人画的倾向,而这段描述,以立本本人的口气,道出作为“画师”的耻辱感。苏轼则放大了这点:“使立本如子敬之高,其谁敢以画师使之!”以画师的身份受人驱使,这是基于文人画理论家的立场所鄙薄的。苏轼推崇朱象先,并非在其画技之高,而在其“无求于世”!

最能体现苏轼文人画立场的一首诗则是《王维吴道子画》,不妨录此:

关于形神关系,苏轼画论中所阐发的观点,对后世画论史及审美观念的影响非常深远。且看其《书鄢陵王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在谈到绘画的创作过程时,东坡提出“随物赋形”的命题,在《书蒲永日昇画后》中,东坡说: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笔法中绝五十余年。近岁,成都人蒲永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寀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昇辄嘲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险风袭人,毛发为立。永昇今老矣,画亦难得,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昇同年而语也。

这篇题跋中,最重要的命题就是“随物赋形”。东坡赞赏蒲永升所画之水为“活水”而非死水,因为画家“性与画会”。东坡又谈到此前以画水著称的画家如孙位、孙知微,都能画出水的变态,号称神逸。《益州名画录》以逸格为最上,置于逸格者仅有一位画家,即是孙位。其称:“其有龙拏水洶,千状万态,势欲飞动,松石墨竹,笔精墨妙,雄壮气象,莫可记述。非天纵其能,情高格逸,其孰能与于此耶!”“随物赋形”作为画论的命题,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其所主张之意,一在于画家在创作时要应物随机,不主故常。所画对象作为客观之物,其外在形态,是在自然的变化之中,并非是僵死的、固定的,而是变动不居的。作为画家,应该把握对象的当下形态,水的物态,就是最为典型的。这就使我们对于苏轼所说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有了一个更为客观全面的理解。苏轼并非简单地反对形似,而是认为应该超越形似而得其神理。在《净因院画记》里,苏轼提出常形和常理的问题,他说:“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所谓“工人”,即指“画工”“画师”,而“高人逸才”,能是指文人画家。苏轼并非否定形似,而是要在形似中寓含“常理”。二是“赋形”。赋形有充分的主体性,是画家在随物应机中摄取对象之形而予以艺术表现。这同样也使我们可以更为深入地、辩证地理解苏轼的“形神关系”论。形神是一对不可孤立、单独看待的美学范畴。不能脱离形似单论神似,也不能拘泥于形似而忽略神似。对于绘画而言,“形”是必不可少的,无形似则无神似!这个形,是画家笔下的形,而非外在物象之形。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画中之形,是第一个“形”。在绘画的艺术表现中,形是最为关键的环节!谢赫《古画品录》绘画六法第三就是“应物象形”。苏轼说的“随物赋形”,与谢赫的“应物象形”相比,一方面更为强调画家与外物的契合程度,另一方面则强化了“形”的主体因素。从这个角度来看,“赋形”与“象形”有了明显的区别。“象形”侧重于对外物的模仿,“赋形”则主张从外物中摄取再加以形构。赋形的主体色彩更为明显。在绘画作品中,形与象也是不可分离的,形是基础,象是效果。

作为文人画意识的代表人物,苏轼主张传神而超越形似,他所说的“传神”,并非静态的,而是因其随物赋形而生成的效果。如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所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基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所谓“心手相应”,才是“传神”的基础。苏轼又指出人物画的“传神”,不在于于其形貌描写之外,又有神韵附焉,而是就在所画人物的自然神态之中,也即在人物的一颦一笑之中。苏轼《传神记》中说道:“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神写照,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毫,觉精彩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这里所说的“意思”,即作品中的神韵。“传神”的审美效应,不在于形似之外另有一个“神”。画家达到自由的境界,随物赋形,运斤成风,即会达到“传神”的效果了。

①②⑩苏轼:《东坡题跋》卷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4 页,第174 页,第170 页。

③《跋蒲传正燕公山水》,见《东坡题跋》卷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0 页。

④苏轼:《书朱象先画后》,见《东坡题跋》卷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69 页。

⑤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 年版,第139 页。

⑥苏轼:《书吴道子画后》,见《东坡题跋》卷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68 页。

⑦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见《东坡题跋》卷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66 页。

⑧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四,引自王水照:《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16 页,第191 页。

⑪⑬蒋述卓等编:《宋代文艺理论集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268 页,第266 页。

⑫《益州名画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 年版,第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