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看见的虫子

2020-07-09 10:27李汀
散文诗世界 2020年3期
关键词:虫眼苹果皮凉席

李汀

在乡村,要玩小虫子,到处都是。出门,随便闯进哪一片菜园子、哪一片庄稼地,或者钻进哪一片树林子,都能见到急匆匆赶路的黑蚂蚁,停在树叶上的毛毛虫,结网驻守的蜘蛛,窜的沙沙响的长蛇,当然,还有一些很难见到的虫,它们躲在地下深处,或者庄稼枝干里,我们只能见到那些被虫啃咬留下的虫眼。那一只只虫眼像是一只只虫子的警告。只有一株好好的苞谷苗,没有任何征兆倒在地里的的时候,母亲开始诅骂那些虫子:“砍脑壳的虫子。”我们才知道,这苞谷苗是遭虫子掏空了身子。

我砍过一些虫子的脑壳。蚂蚁在小路上列队搬家,我捉住其中一只,按在石板上,用石片砍了蚂蚁的脑袋,一分为二的蚂蚁,脑袋还在挣扎扭曲,小小的嘴巴在颤抖,身子也还在抽动,阳光照在这幅残画上,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我听不见蚂蚁声嘶力竭的叫喊。还有从地里钻出来的蚯蚓,在菜地里一曲一伸、不紧不慢地爬行,我用棍子夹住一根,它就两头摆动,再用力夹动,蚯蚓成了两截,掉到地上的两截蚯蚓在菜地里跳动,我知道在不久的时间里,它们会成为两只新的蚯蚓。当然,很多时候,我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把捉来的蜘蛛,掰去它的大腿,然后装进火柴盒里,或者塞进玻璃瓶子里,看它能够活多久。其实,那时候很享受这种玩的过程,最后蜘蛛在火柴盒或者玻璃瓶子是死是活,都不会再有兴趣。那火柴盒和玻璃瓶子呆在屋子角落,渐渐落上了岁月的尘土。

我们能够看见的虫子,都很好对付。扯脚、斩腿、去头、切尾,甚至把它们捉来丢进火堆里,甚至把它们埋进土坑里。可是,有些虫子我们很难看见。记得家里一把竹椅子,好好地摆在街沿上,黄猫还躺在上面晒太阳,舔那油亮的毛发,我回家赶跑黄猫,一屁股坐上去,身子一靠,它的靠椅在这时“咔嚓”一声折断了。吓得黄猫警惕地回转过身,“喵喵”叫了两声,“怎么了,怎么了。”我站起身子,仔细查看,原来靠椅的竹子全部被蛀虫咬得七零八碎。竹椅子全是密密麻麻牙签大小的虫眼,这么多虫眼,虫子在哪里呢?我把竹椅子的身子翻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一只蛀虫。爷爷在一旁说,蛀虫掏空了竹子的心,就会无声无息地跑了。最后,爷爷把折断的竹椅子靠背锯了,做成了一只竹凳子。想想,在乡村夜里,月光如水,蛐蛐弹唱,那是多么灵动的夜晚。但是,又一想,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些虫子正在木头里面、竹子里面吭哧吭哧地咬、啃,磨牙,那夜晚又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

乡村里的好多果实都是虫子先吃。苹果树上挂着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爬上树把苹果摘下来,香甜的味道飘过来,正想用手抹去苹果皮上的灰尘,苹果却在手掌里散成了几瓣。原来,红苹果就剩一个空壳壳了。狗日的虫子钻的剩下一个空壳了。这是一只啥虫子,用一只细小的嘴巴把苹果啃成这样一个空壳。我仔细查看手掌上的几瓣苹果皮,它是从苹果的果柄处旋开一只小眼,然后一步一步深入进去的吧。果柄处的那一只虫眼,已经呈现出黑色,虫子通过这条黑色隧道像一列火车一样进入苹果内心,突突突,好甜好香。累了,躺在香甜的床上睡上一觉。醒来,突突突又开始吃。这是一只聪明的虫子,它先是旋开一条隧道,然后再并列旋开一条隧道,这样重复旋开,好好的苹果就成了一个空壳。最后,它还剩下一些褐色小颗粒一样的粪便。这家伙干掉这么大一个红苹果,它又去了哪里?难道是原路返回,那么小一只虫眼,它已经吃胖的身子是如何缩小挤出去的呢?我摊开双手,褐色的小颗粒粪便从指缝间纷纷坠落在地上,地上立马堆积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我气急败坏地把手掌里的苹果皮抛向空中,红色的苹果皮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旋,“嘭”一声掉在了草丛里。山民们总是善待这些看不见的虫子,虫子吃了苹果就吃了,虫子吃了一些庄稼也就吃了。山民们朴素的想法是,虫子总吃不完所有的东西,虫子都不吃的东西,人还能够吃嘛。于是,他们总是和虫子友好着,最多用“挨砍刀的”等山话骂一两句虫子,就算过去了。

这骂也不起作用,虫子们还是如期来到大地深处。夏夜,刚躺在木床上,一缕月光从木窗外透进来,一些虫子在窗外歌唱,就像月光的脚步一样那么轻盈,就像微风的吹拂一样那么缥缈。它们在田野深处,绕着植物的气息而歌,贴着上扬的地气而唱,它们的激情在不断升温,直至夏夜开始沸腾。这时,虫子离人的距离最近,乡村在虫子的低吟中睡去。在这样的夜晚里,我总是兴奋得睡不着,清冷的月光,温暖的虫鸣。我甚至想,这虫子也许跟我们小孩子一样的,喜欢在月光里调皮捣蛋。睡意渐渐袭来,跳蚤却又开始在床上活泛起来。我浑身麻酥酥痒,好像这小虫子有无数触须,好像无数小虫子手拉手在身上跑步,又好像是无数小虫子猴子捞月亮一样在身体里倒腾。这哪还睡得着,一骨碌爬起来,想要制服这小虫子。掀开铺盖,凉席在月光下习习发光,朦胧中看见两三只跳蚤跳跃翻滚,急匆匆伸出手掌去拍,落了一个空。再拍,还是一个空掌。重新躺在床上,这家伙却也重新回到我身上抓痒。再爬起来,屏住呼吸,不急躁,看它在凉席上跳跃几个回合后,跳跃速度趋缓后,再伸出手,一巴掌下去,把它摁在凉席上。嘿嘿,跳不起来了吧。这时,还得使劲摁住,慢慢在凉席上搓捏,搓捏到食指蛋上后,拇指和食指捏住跳蚤,感觉它还在微微颤动。拇指和食指反复搓捏,跳蚤奄奄一息了。月光下,把一只褐色的跳蚤摊在手掌上,孩童的那种战胜感油然而生。重新躺回床上,再多的跳蚤,也搅动不了沉沉的瞌睡。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们浑身奇痒无比,却很少看见跳蚤跳跃的身影,它们躲在黑夜深处,择机而动。

制服这些小虫子,总会有许多土办法。跳蚤太多,晚上不好睡瞌睡时,爷爷会从墙洞里扯出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细粉粉,把細粉粉撒一些在床铺下面,一股刺鼻的味道充斥整个房间。爷爷说,这是陆陆粉,毒药,杀革子(跳蚤)的。最土的办法,就是把床上的麦草、铺盖、凉席都弄到太阳坝里晒,让太阳来杀毒。制服苞谷的钻心虫,也是在下种时,搅拌一些草木灰在种子里,让草木灰给苞谷种子杀毒。防范苹果钻心虫,哑巴二娃学了一种新办法,用塑料袋套在苹果上。很多时候,我们是讨厌这些虫子的,我们常常被一只小虫子整得烦躁不安。其实不然,如果没有这些虫子,及时在我们身边发出一些声音,世界会多寂静,也许,世界会寂静得要死。如果没有这些虫子,有时挑逗一下我们的身子,也许,我们生命里会失去太多的乐趣。

我听说过神秘的蛊,这也是一种小小的虫子,深藏在我内心的一种虫子,一般不敢轻易去触碰。蛊,古人是这么说的:谷子储藏在仓库里太久,表皮谷壳会变成一种飞虫,这种虫子叫蛊。左传昭公元年说:“谷之飞,亦为蛊”、“谷久积,则变为飞蛊,名曰蛊”。《本草纲目》里也说:造蛊的人捉一百只虫,放入一个器皿中。这一百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后活在器皿中的一只大虫就叫做蛊。我印象深刻,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祖上行医,他在乡村周团转很有名,都叫他杨医生。山民们的小病小痛,他都能药到病除。在乡村小路上,经常会遇见他挎一个红十字的硬药箱。有时,他喝的满脸通红,嘴里唱着不连贯的山歌子。遇见我,他逗我:“来——来我给你号号脉。”我赶紧跑远,不要他拉我的手。一天,他看完病,主人招待喝酒,傍晚回家,一不小心滚下了一个山崖,救他起来时,身上到处是好好的,却人事不醒。有人说:“怕是中了蛊毒。”村里人个个吓得脸色惨白,纷纷躲得远远的。只有八十多岁的老爷爷说:“怕啥怕,用蛊毒攻蛊毒嘛。”于是,在山里捉来一条乌梢蛇,把蛇倒吊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梨树上,用细棍一下又一下地掸,任其摆动,老梨树在颤抖,一下又一下,两三片叶子在空中打着璇儿,最后坠落在土坝坝上。乌梢蛇身子在抽动,掸一下,抽动一下,扭动的身子总想弹起来。我站在院坝里,细棍像是落在自己身上一样,掸一下,自己身子也抽动一下。蛇身下面用九个土碗重叠接起,蛇口里流出的弦涎、泡沫和血水一滴一滴滴在土碗中。最后,蛇的身子不再抽动了,只是蛇身的每块肉在突突突跳动。蛇流干最后一滴血,然后把流进第九个碗的血在大太阳底下晾干,把晾干的血再碾压成粉末。把粉末用冷水让杨医生吞下。传说,这粉末会在杨医生身体里迅速长成无数小蛇,这小蛇会吸干他身上的蛊毒。说的玄而又玄,喝下那粉末的杨医生,不几天倒是好了。再次见到他,是夕阳落山的一天,鸡蛋黄的夕阳染红了山头,他在夕阳里挎着那个药箱,躬着背,老了许多。他站在夕阳里喊我,声音沙哑,像是从山峰间挤出的一种声音,亦像是从地里挤压出来的一种声音。我一惊,这还是不是杨医生,声音怎么变成了这样子?我赶紧跑回了家,生怕他身子里的那些小蛇跳将出来,追我而来。

我一直记着这个细节。

我的感慨是:我们究竟还有好多看不见的虫子,在我们身子里,亦或在我们这个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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