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键
翻开一部中国近代史,可谓满目惨楚,而痛中之极痛,对后世遗患至深者,莫过于黑龙江左岸和乌苏里迤东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被割占。出身宗室的御前大臣兼黑龙江将军奕山,怯惧加上无能,与俄督穆拉维约夫签署了《瑷珲条约》,被指为罪魁祸首。奕山当然是一个历史罪人,可整个失地之责岂其一人所能承担,京师那督催他找俄方谈判又不许谈崩的皇上,下游那平日敞开国门不管、事急袖手旁观的同僚,身边那些苦求缔约的边官将佐,难道就不须追究挞伐了吗?当时面对沙俄一波波侵略扩张的,是黑、吉两个将军衙门,黑龙江首当其冲,而吉林的失地之责不说更大,至少是更早。本文主要谈一个人:与奕山同时在职,比奕山早三年抵任、晚四年离职的吉林将军景淳。
有谁不知道奕山,又有谁还记得景淳?
有关第二次鸦片战争和中俄关系的档案很多,在此先列出与东北失地相关的几个时间节点:
一八四九年五月,亦即道光二十九年四月,沙俄海军大尉涅维尔斯科伊率“贝加尔号”运输舰,绕过大半个地球送给养到堪察加,再由千岛群岛斜向西南,沿库页岛东侧向北贴岸航行,绕过该岛北端,潜入黑龙江的河口湾。经过几天的测量,他们得出该江有通海航道以及库页岛与大陆并不相连的结论,重新引燃沙俄对占领黑龙江的狂热。那时的库页岛、鞑靼海峡和毗邻大陆皆归吉林三姓副都统衙门管辖,相距遥远,于冲要之地全无设置,只有几个附近屯落的费雅喀人,乘登岸俄军疲累昏睡之机,拿走了他们的几件衣物。
一八五0年六月,又是涅维尔斯科伊,得到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的力挺,带领一支“考察队”侵入黑龙江下江地区。该队虽仅有区区二三十人,枪械和食物严重匮乏,但很快兴建了彼得冬营和尼古拉耶夫斯克哨所,并派人四处侦察勘测。吉林衙门不可能得不到信息,却毫无反应。
一八五三年(咸丰三年)春,景淳接任吉林将军,俄国人正在其统辖之地大肆扩张,在奇集和阔吞屯设立哨所和货栈,也在鞑靼海峡的迭卡斯特里湾建设兵营和炮台,伐木造房,鸣炮升旗。奇集有三姓衙门的行署木城,每年七月派员到那里颁发乌绫,接收下江与库页岛各屯部民贡缴的貂皮,应能得知俄军的情况,而景淳不要说派兵前往清剿,就连抗议也未见发出一声。
一八五四年夏,穆拉维约夫率大型船队闯入黑龙江,浮江而下,理由是前往海口防御英军和增援堪察加军港,并将多数部队部署在下江。后俄军以庙街和奇集为基地,与英法联合舰队在鞑靼海峡交火,在海岸山林问对抗,炮声隆隆。景淳派出的议界官员亲见阔吞屯等地被占情景,见俄军“伐木垫道,烧砖盖房,打铁练兵,沿江摆设铜炮”,奏报给他。景淳却在密折中对皇上说:“奴才愚昧之见,该夷占据阔吞屯等处,虽与进贡貂皮之费雅喀人等有碍,究因往征他国,在彼设备,似未便责问肇衅。”
一八五五年夏,穆拉维约夫再次率领船队强闯黑龙江,这一次已不用与英法打仗的借口,而是大举运兵和输送移民,主要在吉林地域内密集设点。景淳接到要他拦截俄督、宣示主权与抓紧勘界的谕旨,也是一再推托、夸大困难,一会儿说松花江汇流处距海口八千余里,一会儿又说六七千里,声称“地僻程纡,天寒冻早”“进退既在所难,饥寒必致就毙”,哪里有一点守土有责的样子?
一八五六年,沙俄与英法签订《巴黎和约》,部分俄军奉命从下江撤回,纷纷购买或抢劫赫哲等部的大小船只,溯江而上,吉林當局袖手旁观。而就在这一年,沙俄宣布设立滨海省,以尼古拉耶夫斯克(庙街)为首府,以马林斯克(奇集)为重镇,在黑龙江左岸修建驿道,三套车一路奔往外贝加尔……大规模的侵占和设置行政区划都发生在吉林界内,景淳只做选择性奏报,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一年的春天,奕山始任黑龙江将军。一八五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咸丰八年四月十六日),《瑷珲条约》正式签署。
殖民者的胆量与胃口都是逐渐加大的,沙俄亦然。潜入河口湾时难免提心吊胆,修一个彼得冬营,还要选在入海口之北的岸边——应是为了逃跑方便。两年多时间竟全无人过问,便放开手脚干起来,溯黑龙江向上、再向上,沿鞑靼海峡向南、再向南。景淳当政的时期,其不设边防和海防、放弃巡边、放弃管辖和治理等行为,对殖民者无疑是极大的鼓励。
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下午,一百多名天理教徒从东西两路攻入紫禁城,折腾了两天一夜才被肃清。嘉庆帝时在由承德返京的路上,闻知极为震惊,下罪己诏,认为“变在一时,祸积有日”,痛斥各级官员“因循怠玩”“悠忽为政”。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官场之弊愈演愈烈。以吉林为例,顺治朝的宁古塔梅勒章京通常是闻警即动,康熙问将军巴海每年亲自率部巡边,直至黑龙江口。久而久之,继任者便生懈怠,前任将军固庆就是个怠玩之辈,对沙俄考察队的侵入和盘踞浑然不觉,应负失职之责。景淳接任后不仅照常怠玩,还要加上在内务府养成的乖滑。
在皇权专制体系中,各级官员多会染上几分乖滑,然也大有差异,像吉林将军景淳(因避同治帝载淳讳,后改名景纶)这样的官场乖人,并不甚多。他的乖觉,体现在口头上处处紧跟,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管对稳定边疆有利无利;体现在平日不修边备,不问边防,危急时却又拿出一副慷慨激昂的姿态、一整套应对措施,多数也只是说说而已;体现在善于规避个人风险,推卸应负职责;也体现在勤请示,多汇报,颂圣的同时大念苦经,生动细微地记述所做努力,以消解皇上对其办事不力的不满……整体论之,景淳的罪责并不比奕山小,惬怯怠玩的恶果也不比他少,但有此狡狯乖滑的全挂子武艺,景淳不光蒙骗了咸丰帝,也蒙骗了很多历史学家。
景淳出身汉军正黄旗,早年在内务府跑腿,渐渐混到章京,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擢为察哈尔副都统,咸丰三年擢吉林将军,在此任上待了十二个年头。《瑷珲条约》签订后,沙俄军队和移民船只、木筏顺江而下,多数进入吉林辖区,景淳茫无应对,却因上游有个奕山而未受任何处分。奕山革职回京后,局势更为严峻,俄方公然捣毁乌苏里卡伦,驱逐守卡官军,景淳不敢回击,连在原地复建一个卡伦的勇气都没有,却在密奏中大讲三路用兵和多地设伏。咸丰帝心智不全,喜欢景淳的应变能力,也欣赏其积极而有气魄的姿态。所称设伏的英额岭远在乌苏里口以南两千里,属于今天的延边,最北边的江口出事,偏要派兵到源头之南的山隘打阻击,亏他想得出!景淳还提出在黑河口设伏,那里距乌苏里江口近一些,也有四五百里的距离。更有意思的是,俄军已然明火执仗,操练,演习,直接攻夺卡伦,景淳还要求所属“变装易服”,派一群少年兵(西丹)去打埋伏,也是醉了。
随着沙俄人船侵入的增多和失控,清廷对景淳的光说不练也心生不满。正在此际,英法联军攻破大沽口等处炮台,击溃八里桥防线,兵锋直指京师,咸丰帝携带后妃亲信仓惶逃往热河,急调黑吉马队赴承德。景淳闻讯飞奏:
伏念京师为辇毂重地,逆氛如此猖獗,实属罪大恶极!皇上巡幸木兰,尤宜护卫慎密。奴才世受国恩,血诚难泯,惟有仰恳鸿慈,俯准奴才前来热河,随同护驾,俾尽犬马之忱。如蒙俞允,将印信交麟瑞署理;一面选带随差官兵,由驿起程,以期迅速。(《筹办夷务始末》卷六七,景淳奏请带兵来热河护驾折)所幸英法联军意在以打逼谈,并无追击捉拿大清皇帝的意思。景淳奏折到时,局势已缓和,咸丰帝批谕不必前来,所调官兵亦命撤回,但必也留下很深好感。黑龙江将军特普钦虽也忙着调兵遣将,派人带往承德,却没表示要亲赴行在护驾,真是不比不知道。话又说回来,国都危若累卵,勤王之师理应闻讯昼夜赴援,像景淳这般在数千里外远程报批,设若有变,皇上早就死翘翘了。
恭亲王奉旨与沙俄公使签订《北京条约》后,中俄东部边界之争的基调已定,只剩下现场勘查与竖立界碑了。奕訢与俄使约定,两国勘界代表于次年农历三月在乌苏里河口(该江与黑龙江汇合处)会齐,然后联合查勘。咸丰帝钦命以仓场侍郎成琦、吉林将军景淳为全权勘界大臣,命成琦携带俄方提供的勘测图以及吉林呈送的地图,于翌年正月间驰往办理。景淳顿感压力,奏称乌苏里江口距兴凯湖一千四百多里,立夏后方才解冻,俄人的火轮船逆驶便捷,“中国既无火轮船驾驶,江西又无陆地可通,则锅帐等项无法驮运,即钦差大臣官员等,尤难露宿,以鱼干为食或负米履险,种种艰难,不敢不先行声明,恐致临迩贻误”。诉苦的同时,他的聪明脑瓜很快想出简化之计,说仔细阅读《中俄北京条约》第一款,从石勒喀河与额尔古纳河汇合处向东至乌苏里江口,再从乌苏里江口至兴凯湖,以江为界即可,“界限分明,一切事宜易于勘办”;难点在于自兴凯湖到图们江地段,约有千余里,应作为重点。看似颇用心思,似乎也不无道理,实则又将因循怠玩的习性暴露无遗。要说路远难行,当年尼布楚谈判相距更遥远,几乎无路可通,钦差大臣索额图率队前往,披荆斩棘。景淳极善于诉说渲染,咸丰帝则一听便信(君臣真是绝配),遂命改为四月下旬与俄方在兴凯湖会齐。
乖滑是怠玩的保护色,越是无担当之辈,其自保和防范意识往往越强。不久后,景淳再次上奏,称珲春协领斐音阿来省城找他,禀报珲春自康熙年问设防以来,从未建过城墙,八旗官兵和居民散住于珲春河两岸,南岸河畔及附近山沟“分住约有二十余屯户至六千余口”,仅有三百余名官兵,听说俄军要来,一时人心惶惶。他在密奏中大骂俄方“诡诈成性,从无信义”,明知河南岸有许多满族村屯,非要以河为界,将来中俄杂处,“若人兽同眠,生息切近……日后更无把握”。其意无非预占地步,避免日后为该城沦陷担责。而咸丰帝阅后,即批谕恭亲王发出两份照会:一份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名义,致函沙俄外交部,告知勘界之前俄军不得随意占据,致使当地民众惊疑;另一份以成琦的名义发给俄滨海省省长,内容大致相同。
恭亲王当即遵旨拟稿,飞送承德核准后,发往俄国。推想沙俄官员收到先是一头雾水,尔后开怀大笑,俄方从未提出过以珲春河为界,但既然你们拿这个说事,那就不妨——
景淳奏报俄方欲占珲春河之事,纯属无中生有,查《中俄北京条约》第一条此处原文:
……再由瑚布图河口,顺珲春河及海中间之岭,至图们
江口,其东皆属俄罗斯国,其西皆属中国。语义甚明,边界在于珲春河至海岸中间的山岭,并非以该河为界。穆拉维约夫曾在一封信中说,本来也想给中国留一段海岸线,初拟占到大彼得湾为止,后来觉得相邻的波谢特湾是个良港,担心英国人来占,干脆纳入囊中。景淳看不清条文就急急上奏,生怕将来把账算到自个儿头上。更可笑皇帝、皇弟和一班大臣皆不去细核协议条款,一慌众慌,发出的照会也透着慌乱,惹得俄方代表在议界时顺着竿子上,还真留下了不小的麻烦。
珲春距省城吉林约一千里,并非遥不可及,景淳任吉林将军至是已八年,从未去过,更不要说巡视海滨、黑龙江口和库页岛。揆之常理,眼下即将与沙俄划界,无论如何也要前往查勘一番,但景淳没有,反而是不断抱怨天寒地冻、道路难行。咸丰帝大约也有点厌烦,告诫他“毋得以道路险阻为词,致有延误”,严命一定要赶在俄方之前,“及早设法,亲至兴凯湖、圖们江一带”,景淳赶紧表态服从,却没有行动。
与之相仿佛的还有成琦这个宝贝,一到吉林就联手唱双簧、念苦经,愣是把要情密折写得像一篇游记或历险记,请看其描述从吉林往宁古塔的情形:
初五日夜,雪厚寸余,山水陡发,所有新修桥梁道路,或
被漫溢,或被冲断,以致节节受阻。至所遇窝集,均在万山之中,
山岭崎岖,树木丛杂,路径蜿蜒,仅通一线……奴才等诚恐
有误行期,督饬随员人等,冒雨跋涉,或陷于泥,或蹶于水,
呼号之声,远近相应。迟至十三、十四等日,始抵宁古塔城。宁古塔距吉林约五六百里,有路可通,被描绘得如此艰难,竟然走了十多天。再用半个月,又是“日行榛莽泥淖之中”,夜宿“潮湿特甚”的帐篷内,终于在四月二十九日抵达兴凯湖西北扎营,遵旨“守候俄使”。折中还特地说明,由兴凯湖至图们江根本无路可通。
成琦和景淳在兴凯湖西北扎营,先期探查的宁古塔佐领倭和来报,说发现三十多个俄国人在附近的奎屯必拉砍伐树木,已建成三所房屋。二人即向俄方发出照会,声明此地属于中国,在会勘之前“不得擅行伐木盖房居住”。五日后俄使赶到,在兴凯湖畔的奎屯比拉安营,双方距离三十余里。成琦和景淳移营向前,到达相距十余里的达兰泡设营,邀请俄使前来会晤,结果被放了鸽子,只派翻译来回话,二人只好“率同司员章京等,至奎屯比拉该国公使营内相见”。
谈判双方看似大致对等:清方有两位钦命全权大臣,仓场侍郎成琦和吉林将军景淳;俄方以滨海省最高长官、驻军司令卡扎耶维奇少将为正使,副使就是两年前来此测绘的东西伯利亚总署作战处长布多戈斯基上校,还有一位勘界助理官杜尔宾大尉。而实际上,两方完全不在一个谈判量级上:且不说俄使带来新式火炮和枪械用以威慑,单就谈判团队,人家既有一批(不是一个两个)精通地图和测绘的专家,又有通晓汉语、满语的译员;反观清方,没有勘测专家,没有懂俄语的人,就是几位官员,领着一帮子兵丁民夫,用大车拉着床帐锅碗与鸡鱼肉蛋,一会面就表示要邀请对方吃饭。
两年前,穆拉维约夫曾有一次中国行,率领“黑龙江舰队”直趋大沽口,布多戈斯基于大彼得湾携带测绘草图登上旗舰,航行中一直在修改和加工,然后装入一个华丽的大木匣,铜钮加封,隆重其事。而到了捣鬼有术的俄国公使伊格纳提耶夫口中,竟说此图为沙皇亲自封交专递。恭亲王将这套测绘图交与成琦,双方的谈判即依照俄方所绘地图展开。争议的焦点,在于实地找不到条约中所说的白棱河,俄图上也没有,清朝地图在兴凯湖西南有一条白珍河,较符合条约及俄图所说方位。此争涉及兴凯湖大量湖面与湖畔土地,俄方硬将奎屯河指为白棱河,清方据理力争,布多戈斯基则说条约的俄文本上括注“白棱河即奎屯河”,因无原件做证,清方不予承认。第二天下午,俄使派人到清方大营,送来一份照会,拟稿者中文水平甚差,但能看出不满和威胁之意;过两天又送来一份,写得仍夹缠不清,主旨是欲以穆楞河为界。该河远在西南方向,又向中国境内推进约二三百里,成琦等大惊,指着俄图上的红线发出抗议。俄方又说不必完全依照和约与地图,若以小河为界,日后容易发生纠纷,不如干脆找一条大河作为界河。
再次会谈设在清方大营,卡扎耶维奇“率领枪兵,挎刀乘马,入营后即将火枪排入营门,情甚汹汹”。当成琦阐述理由时,老卡突然发作,利用清方照会中暴露的误读,提出要以珲春河为界,并在东岸设卡盖房。成琦被击中软肋,慌忙辩解,说了一篓子的好话。老卡对条约的真实文义心知肚明,见好就收,命译员告知:穆楞河划界就算了,珲春河也让了,但奎屯河分支的白棱河必须定下来。成琦等人“诚恐又生枝节”,赶紧答应下来,而在奏报中却说“经奴才设法开导,反复譬喻,该使始觉理屈”,放弃了一系列无理要求。
就这样,双方正式签署《中俄勘分东界约记》,互换签了名的標有分界红线的地图,确定竖立界牌的地点,并商定了界牌上文字。接下来该是实地踏勘和设立界牌了吧?不。成琦与景淳奏报:由于山林丛杂、河水涨阻、泥深数尺,俄使表示各派小官去立牌,我方不便“强约该使前往”,只好一一交代各处官员办理,率领司员章京束装回京。所谓俄使不愿意周履边界云云,出于二人之口,其实颇为可疑。更可疑的是密奏记述换约之后,成琦义正辞严,要求对方知恩感恩:
此次许分疆界,于该国极为有益,允宜感戴皇上恩德,
恪守合约,不可纵容兵民私行越界,方不负我皇上嘉惠远人
之至意。该公使等皆俯首称谢,摘帽为敬,颇知感激。今日读到这些,只能聊付一笑了,而咸丰帝显然很受用,从批谕见出对勘界结果大为满意。成琦等京中官员回去了,景淳也带着将军府的人马返回,但俄方上下均极为认真:组建了一个包含三名地形测量员、二十几名士兵和保障人员的立牌小分队,委派精通测绘的杜尔宾大尉负责,正使老卡和副使小布则亲历各处巡视检查,其结果自可推想。
刚接到已签《瑷珲条约》的奏报时,咸丰帝不仅没有愤怒,反倒像松了口气,急命转告正在天津纠缠不休的俄使普提雅廷。过了一年有余,清廷意识到沙俄殖民扩张的危害,才想起处分当事人,先将瑷珲副都统吉拉明阿革职枷号,后来又革掉奕山的御前大臣和黑龙江将军职。这些主要是做给俄方看的,命边将利用一切机会向俄国人宣布,奕山和吉拉明阿已因签约之事革职受罚,你们赶紧把人马撤回吧。穆督听后一通咆哮(清方官员听不懂,俄方通事也不给翻译),然后就下令捣毁清军在乌鲁苏和乌苏里的卡伦,这笔账也被记到奕山头上。
众恶归之,为不少史家相沿承的叙事模式,也是一些文人的评判积习。远的如商纣王,在先秦史籍中已被写得十恶不赦,《论语·子张篇》则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淮南子·缪称训》也说:“三代之善,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而不管是“积善”还是“积毁”,都必然会遮蔽真相,产生误导,也无法为后世提供鉴戒。
奕山革职回京,黑吉的失地愈演愈烈,边备毫无振作,景淳等人怠玩依旧。勘界如此重大之事,两个钦差大臣根本不至黑龙江,也未到距离较近的乌苏里江。他们在密奏中说沿江划界很简单,咸丰帝闻说也觉得有理,其实江中汉道纷纭、岛屿众多,必须实地踏勘。至于黑龙江与乌苏里江汇合处,地形就更为复杂。三姓副都统富尼扬阿办事较精细,见乌苏里江口所立“耶”字界牌在距岸三里许高阜之上,担心日后纠纷,经与俄方协商,又在近岸处“多立界牌一面,以为印证”。此牌不久被大水冲没,呈报补立,景淳则浑不在意,说“既被水冲,无庸补建”。后来大黑瞎子岛的失去,与此处界牌的缺失,应不无关联。
成琦和景淳口称勘界重点在兴凯湖至图们江一段,却又以山林丛杂、荒僻危险,谎称俄国人不愿意去,将立牌之事交给宁古塔佐领吉勒图堪。岂知这是一个鸦片鬼,勘查开始不久烟瘾发作,假称患病去宁古塔求医,转交给骁骑校永安,层层分包,完全听从俄方的操弄,对方要怎么签字就乖乖签上。这样的勘界立牌,只能是由着俄方的性子来,吕一燃《近代边界史》就指出:该段的“土”字和“倭”字界牌,均立于中国界内,侵占数里至二十余里土地。
两次鸦片战争带给中国人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愤痛之下,一些当事大员被钉在耻辱柱上,言恶必稽,如琦善、耆英、奕经、奕山,如穆彰阿、伊里布、叶名琛……名单还可以长长地开列下去,尤其应该加上道光帝曼宁、咸丰帝奕詝,他们更应该为国家的灾难负总责。即便如此,也谈不上客观和全面,本文提到的景淳,就是一个不应放过的有罪之身。而在他的身后,还有更多漏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