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我曾在筒子楼住过一年。入职头一年。
其他还好,一直无法适应的是没地方洗衣服,只能趁中午气温高时去厕所洗。此外女厕很窄,只有一个蹲位和简易洗手池,因此只能去男厕。问题在于宿舍另一边就是编辑部,周一到周五正常办公。一次中午被男同事撞个正着,抱着一盆衣服夺路而逃的狼狈,十年后一直没忘。
但舍友是法语编辑,人非常温柔,会在我看戏回来前提早用热得快烧好水——能让我从筒子楼逃脱的,正是附近若干著名的剧场:儿童剧院、蜂巢剧场。最常去的是人艺。苏式建筑,底射灯向上照仍有建国初的庄严。看戏的多是小布尔乔亚,不会知道有人散场后要回二里地外鸽笼般的宿舍。也不知道我现在改下班后洗衣服了;更不会知道,入冬天黑后筒子楼的自来水有多彻骨。
有一次去儿童剧院看林奕华。开场前黄牛转票,开价五百。买不起,戴着围巾帽子在风地里等。黄牛也一直没卖掉,对峙了四十分钟,最后他屈服,降了三百。那晚的戏是《名媛们的美丽和哀愁》,林在内地的成名作。海报封面是著名的“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但二十五岁的我倘若也是爱玛,那么最显而易见的相似是穷困,而非对罗曼蒂克的渴望。
过了好些年,早不住宿舍了。有一天中午和同事遛弯,发现人艺门口的玩具店还在。一眼相中了一只螃蟹公仔,made in china。店主说比正品便宜七成。说是“女工悄悄带出来的,卖了钱养私孩子。哈”。
那天还发现附近教工委门口很多大人小孩或坐或卧。小孩子当场好整以暇做作业,大人则悲愤得多,走来走去形同困兽,高举白纸黑字触目惊心:我要上学!
当时是十月。据说九月初他们就在这儿了。据说都是在京的外地人。随便拦住一个人问,说父母五证俱全,也没偷税漏税,本地学校却都不收。
“外地小孩就不配读书?太没天理了。”
我来北京前在深圳。前几年出了三和大神,再往前是富士康十几连跳,里面有个诗人叫许立志。这些事都没什么相干,细想又都千丝万缕。“整整几代人为建设城市付出了心血汗水”,但这些人却又永远不会是真正的深圳人、北京人、上海人。大城市从来都是梦碎之地,抑或埋骨之所。
我蓦地记起躲在男廁所门后的窘迫。以及剧院外等票的四十分钟,足尖冻木了,拼命跺才恢复知觉——也没忘黄牛柔和下来的眼神,成交的简短对话。姑娘哪儿人?读书呢?工作了?喜欢才留下的吧。北京就是这点好,演出多,能见世面。得,便宜给你吧,今儿我不挣了。姑娘你好好看戏!
我当然远比三和大神幸运,也远比林雅幸运。但倘若未受过高等教育,也未必就没机会见识繁华背面的地狱。
正因为如此。只能逼自己为更沉默的另一些人,努力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