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苏大椿(重庆机电职业技术大学)
我的老师徐无闻先生,典型的四川读书人,个头不高,是一位饱学之士,是诗人,是书法家、篆刻家,更是德高望重的教育家。他精通古文字学、唐宋文学,擅长书画鉴赏、碑帖鉴定,喜收古籍碑拓,雅好绘画。在上述这些领域,先生都可称之为“家”。书法家王业霖先生曾说:“徐无闻先生是一座山,当你越靠近时,你越需要仰视。”此言不虚,先生是一座丰碑,时刻指引我们向正确的方向前进。他数十年的辛勤耕耘,为我国教育事业培养出一批批有用之才,薪火相传,堪称桃李满天下。
1988年,我进入当时的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书法专业攻读硕士。先生那时主要教授书法史和篆刻学的课程。书法史主要涉及两周金文书法、春秋战国书法、《石鼓文》书法、秦小篆书法、秦简书法、汉简书法、西汉金文刻石和东汉碑刻刻石等。篆刻学主要以先秦古玺、秦汉印和明清文人印为主。
先生在讲授金文书法时,谈及研究金文主要是考证文献、历史资料。这对书法研究有着重要作用。比如课上分析《利簋》出现的文王和武王的合体字“”时,认为此二字为文王、武王专用字,不可作他用。先生常说:“书法家只有把字写好、写正确的义务,没有写错字、随便造字的权利。”他也始终教学严谨,从不妄语,实事求是,敬古而不泥古。
谈两周金文与甲骨文时,他认为两周金文极为丰富,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雄浑壮实到典雅工饬”:前段时期的书法特点,点画形态多样,起收笔画有变化,有圆点、肥笔,结构长短、宽窄相当随意,章法行距不大整齐,相互侵占,字形大小以繁简而定;发展到中期,基本大致整齐;后段时期,起止藏锋,字形大小趋于平和,整篇布白认真安排,字形逐渐变长,行气统一。特别对《大盂鼎》里面一些字的演变和诠释,先生讲授细致,深入浅出,让我们了解到这个时期的书法特征:通篇典雅。用笔圆笔中锋为主,接近小篆体;结构中对字体进行美化,有意地进行紧密与舒展之对比,每个字可以舒展的笔画都加长了;章法整齐疏朗,行距、字距都较大。
对于春秋时期的书法艺术,先生首推秦国。他认为秦国书法继承了西周的正统并加以逐步发展,以《石鼓文》与甘肃天水出土的《秦公簋》为代表。《秦公簋》的时代,罗振玉认为是秦穆公时期,郭沫若认为是秦景公时期。此字与石鼓文接近(从用笔到结体),但此字不是直接写出来的,而是先做好了字模,再按到模型上而铸成。原因一是相同的字完全可以吻合,二是还有按的痕迹存在。谈到小篆时,先生说小篆并非是秦朝创造的,小篆是战国时期秦国的通行文字,故小篆在战国便已出现。《秦公钟》从用笔到结体更接近后世的小篆。例如《商鞅方升》34字(秦孝公18年刻)全是小篆笔法,与后来的玉箸篆极相似;秦惠王时代的《诅楚文》80%是小篆;《秦封宗邑瓦书》180字,完全是小篆;秦《杜虎符》《新郪兵符》也都完全是小篆,而极精工,并涂上金粉,金光灿灿,富贵吉祥。
先生解说《石鼓文》时说,它是中国最古的一件石刻碑文,唐朝初年发现于陕西陈仓地区岐山凤翔。唐朝杜甫有诗云石鼓,韦应物有《石鼓歌》,稍后的韩愈又有《石鼓歌》。由此可见,《石鼓文》在唐朝已被文人所重视。五代战乱,石鼓散失。北宋中期,司马池(司马光之父)又在凤凰找回放在学宫里,但只有九块,到北宋皇祐四年(1052),向传师发现已被农民用作石臼。至此石鼓齐全。宋徽宗好古,将石鼓搬到开封,又搬进皇宫。后金人伐宋,石鼓被搬回燕京。1936年抗战爆发,原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将石鼓运往四川保藏,抗战胜利后运回北京。原石鼓每个鼓都刻有四言诗,诗与诗经相近。从这可以看出先秦手书的文学作品样态。
石鼓文的书写时代,唐宋人认为是周宣王时代太史籀所书,这也是古人的推断。王国维说史上并无太史籀。据《说文》:“籀,读书也。”即太史籀读的书。宋郑樵说,石鼓为秦刻,并非史籀所书;马衡说为秦穆公时代所刻;郭沫若说是秦襄公时代;震均说是秦文公;唐兰说是秦献公。总之说法不一,难以考证。徐无闻先生认为应是春秋后期之作,至于哪个公说不清楚,只是按文字而言,他与清出土的《秦公簋》、“文革”出土的《秦公钟》文字相近。讲到石鼓文有多少字时,先生说这谁也说不清楚,只有杨慎(升庵)《石鼓文音译》有700多字。据说是杨师承李东阳所得,伪托为苏东坡传本。从历代考释来看,没有700字的石鼓文,只有《先锋本》《中权本》《后劲本》才是最古的版本,因为欧阳修看到的版本也只有这些。最古为《先锋本》,其根据是“求”字之下多半边“辛”字,拓得最好的是《后劲本》,字数最多的是《中权本》,故《石鼓文》应是三种版本相互对照。这三种版本均为明安国所藏。安将此三种版本藏于屋梁上,清中叶,后人拆房卖才得以发现,后被日本人三井所收。故三本原拓本藏于日本,三本共有460多字。原石不到300字。先生认为石鼓文本身的文字还有很多不认识,须进一步解决未解决的难点。对于专攻篆书的学习者要更深入地研究、学习是很有必要的。吴昌硕就是一例,毕生研究《石鼓文》,并运用于绘画和篆刻。先生谈及篆书笔法在《石鼓文》中表现充分完备,尽管是中锋运笔,可藏锋行笔有变化,笔势活泼,不呆板。在结体方面,上接西周金文,下接秦小篆,既严整又自由,字体大体一致,但又有大有小,笔画多的字不完全都大,笔画少的字不完全都小,布白大体讲究匀称,没有西周金文的参差不齐,也没有秦小篆的匀称,可谓承上启下。从章法看,它和春秋秦国金文(《秦公簋》《秦公钟》)是一致的,字与字之间的空白留得相对多,这完全是有意地进行了艺术处理。这位写《石鼓文》的人,已把写字看作是艺术创造。
谈到中山王器书法时说,中山国为古代的鲜虞。1974年在河北平山三汲公社出土了中山王墓,其中中山王鼎、壶、盘字最多。其时代大约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前130多年,鼎、壶均为一人所书,其中鼎为最好。从这种文字看,是有意识地进行书法艺术创造。文章也写得好,大意是说,中山王打败了燕国,开拓了土地,表扬手下大臣司马周,告诫大家要守住国家,不要被吞并了。中山王器书法特点有:(1)笔法多样,富于变化,粗细兼杂,方圆并有,行笔生动,很有姿势;(2)结体修长,大约每个字的长宽比例为三比一,多数字为上密下疏,很注重均衡对称;(3)章法严整,字距和行距整齐分明,完全出自精心安排,整体设计之后才写的,这与后世写碑方法一样;(4)笔力精劲,秀美而不纤滑,行笔流畅自然,书写者技法十分娴熟;(5)装饰性强,其中有些字带有装饰性的点画,其部件也带有装饰性,如“马”“观”“明”等字的装饰性极强,这种装饰不同于鸟虫篆,其区别就是书写与描摹,中山王是自然书写,鸟虫篆描摹性强。
徐无闻先生1963年9月在西泠印社
在两年的学习过程中,先生不仅给我们讲先秦金文书法,也讲先秦的社会发展史,同时也对金文中的一些孤僻字做出正解。讲到秦汉书法,更是图文并茂地讲授,并对秦《峄山碑》进行深入分析。他指出,《峄山碑》原碑在唐代就已经没有字迹了,现存碑文是北宋初徐铉摹写的。杜甫有诗云:“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徐铉摹写的笔法与秦篆相同,但精神不够,没有秦篆的质朴。秦篆横画带弧形,而《峄山碑》横画是平行的;《峄山碑》的字带正方形,秦篆带长形,但形体基本与秦篆相同。课堂讲解中,先生还列举了“动、数、亲、陀、兵、功”等字加以说明。在讲到汉简和汉碑时,先生认为,隶书起源于战国,经历250年发展,从文字来说是一次重大演变,是古今字的分界。古文字的形象性被严重破坏,符号性明显增强。从书法艺术来说,此乃创新的过程,出现一些前所未有且带有规律性的东西,产生了“文质递变”。书法史论课程还讲了竹简、帛书、西汉刻石、东汉刻石等。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通过两年学习,与先生结下深厚感情。先生也非常喜欢我。每当下午有课的时候,我都会中午跑到先生家蹭饭。每次去,中午必有酒喝,下酒菜一般都是我们喜欢的胡豆、豆干和回锅肉等。喝完小酒,他会准备下午上课的资料。偶尔也休憩一下,但多数时间不休息。上课之前,我便帮他提起装满教学资料的藤包,前往教室。先生教学认真,严格按照他所撰写的讲义授课,从不含糊。我们边听边记,每遇生僻字,他都要重复一次,生怕我们没有听懂。通过不断的理论学习,以及先生深入浅出的教学方式,我们逐步被带入艺术理论和书法创作的殿堂。
先生也尤为注重艺术的实践教育。其中,外出考察就为我们当时在校生量身定做地设计两条考察路线:一是考察河南的汉画像和山东的汉代碑刻;二是考察山东的汉代碑刻和安徽的文房四宝。再三权衡,最后做出考察山东碑刻和文房四宝的决定。在先生的带领下,山东之行令我们拓宽了眼界,真正了解了山东石刻的丰富。首先到山东省石刻博物馆,看到最精美的拓片《郑文公碑》《铁山摩崖刻石》《云峰山刻石》等;至山东省博物馆,看到《赵孟頫小楷王君墓志》《刁遵墓志》《李闯王修桥碑》等原拓原碑;登泰山看《经石峪金刚经》《纪泰山铭》;下泰山参观岱庙,观《张迁碑》《衡方碑》《泰山刻石》等;到济宁参观李白纪念馆和济宁市博物馆,看《景君碑》《郑固碑》等;参观嘉祥县武氏墓群刻石博物馆,可谓大饱眼福。一路考察,白天边走边看,听先生细致讲解。晚上回旅馆,先生将我们集聚起来,分享体会、认知与收获,同时布置考察任务。
山东考碑之行,尤为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到曲阜看到《礼器碑》《史晨碑》《乙瑛碑》《孔宙碑》。当时的条件与今天相比有着很大的不同。平时看到的是印刷品字帖,而考察时眼前真实地矗立着一块块原碑。望着这一座座具有文化、艺术内涵,饱含古人智慧的历史丰碑,使人陡然生敬。在曲阜,我收获两方砚台。一是尼山砚,因其产于孔子诞生地尼山而得名,图案以山与松柏构成,材质坚硬,易发墨。二是三叶虫砚,三叶虫化石又叫燕子石、蝙蝠石,据说要几亿年形成,石质细腻,自然造型和图案精致。我请先生为三叶虫砚台作一砚铭。无意之中,先生又给我们上了一堂砚铭课。他讲到,砚铭是文人的一种雅好,是对砚台的一种情感表达,往往是对砚台的历史或所得时间、特点、石质、工艺、构图及砚雕艺术予以褒扬,文字要精练,以诗句或短文为主。徐先生为我收藏的砚台撰铭曰:“我行鲁邦,得石有蝠。不潾不淄,文字之福。”我甚是欣喜,回渝后请许伯建先生书写砚铭,我来操刀刻成。前不久一朋友到我家,看见此砚,惊呼:“这已经是文物了,不要再用了,赶快收藏起来。”不过,我还是固执而奢华地继续在用。时刻有二位先生盯着,我岂敢懒惰耶?
徐先生已经离开我们近三十年了。每每想起先生的谆谆教诲,先生的音容笑貌,他和蔼可亲授课的样子、讲课的过程都会浮现在我的脑海。先生对艺术的谨严探寻,对理论的真知灼见,对创作的认知态度,都给我树立了非常好的榜样。先生待我恩重如山,不论学习上还是在艺术创造上,都进行过耐心指导,使我收获丰厚。我们都把先生作为主心骨。先生走了之后,我们确实少了一个主心骨。有人说,人有三种死法:一是生物死法,意思是人死了就死了;二是社会死法,有的人生前还有一点影响,可是没过多久就在社会上消失;三是记忆死法,虽然生物死了,但对他的记忆永远没有消亡,永远活在后人心中。让我们永远记住——徐无闻先生!他是一座高山,他是我们的恩师,永远激励我们不断地攀向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