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查中林(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1976年夏天,《汉语大字典》四川省领导小组及编写人员代表会议在南充召开。徐无闻师是第三编写组(西南师范学院)代表。因为徐无闻师的中学老师周虚白先生和徐师的大学同班同学张泰昭老师的介绍,我得以认识了徐师。他们摆谈时,作为旁听者,我感受到了徐师的敏锐和博洽。
1979年秋,我所在的《汉语大字典》四川省第五编写组给我分配了新任务:参加大字典字形组(组长是徐无闻师),到成都集中,编写一部比较翔实的汉语古文字资料汇编,供大字典选用。那时的纪律是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因此,我虽然有自己的小算盘(考研),但还是听从指挥,乖乖到成都报到。从1979年秋到1983年夏,我们字形组十多位成员,在大字典主编徐中舒先生的指导下,在徐无闻师的组织和指挥下(私下里我们称他们两位为“老徐公”“小徐公”),在成都和重庆集中编写的时间足有700多天,编写出版了《汉语古文字字形表》和《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两本大部头资料书,为《汉语大字典》的字形解说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们集体住在成都跳伞塔附近的省军区招待所,白天至少工作七小时,晚上还要加班两个半小时(七点到九点半),而且,只有周六晚上和周日上午不工作,处理私事(洗衣服,逛书店)。那几年在成都,我们连杜甫草堂、武侯祠、望江公园、文殊院都没有去过一次(我是在这以前出差时去过的),真是全身心投入。徐师更是时时处处以身作则,让我们不敢也不能稍有懈怠。我们几个年轻人常常自嘲:全国人民都像我们这样拼命工作,四个现代化一定可以早日实现。
徐师是典型的“夜猫子”。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凌晨三点以后才休息,上午十点半左右起床。早餐是他西师的学生从招待所食堂买回来已经冷却的一个馒头,一点儿从他弟弟家带来的咸菜,旋冲泡的一杯热茶。长期熬夜及饮食不调,严重损坏了他的健康,埋下了大病的根子。出版社领导、川大川师的老先生们、他的川大同学都规劝过,我们年轻人也进过言,他总是说工作量太大,时间太紧,没办法,只能这样。
徐师的老家在成都火车北站附近,一个竹林包围着的小小的三合院,小地名叫玉局村。每周六下午下班后,他要到住在这里的他弟弟家去陪他老父亲吃晚饭,然后带点儿咸菜回招待所。这咸菜就是他每天早餐的下饭菜。每周六晚上,他要写字练书法。我们几个年轻人洗完了自己的衣服,往往轮流去磨墨抻纸,顺便感受和琢磨他写字的节奏和态势。那时徐师已经是中国书协理事、西泠印社社员,求他书法篆刻作品的人很多。他用纸多为夹江宣,偶尔用安徽宣。徐师书法,真草篆隶皆工,尤精小篆。写字过程中,也有很多随意的摆谈。例如,他多次说过,写字犹如做气功,既要一气呵成不松散,又要注意笔意笔势,还要有轻重疾徐的变化。要做到这样,每写一幅作品之前都要沉思默想一会儿,做到胸有成竹。他说,自从八岁学写毛笔字,除“文革”初期被批斗被抄家那段时间外,周六晚上练字的习惯一直保持着。他说,写字的启蒙老师是他父亲,以后拜过多个老师。特别是1963年初夏,他先联系了郭沈二先生,取得同意,再请示学校领导同意。暑假期间到上海,向郭绍虞先生请教古代文论若干问题,郭老针对他提出的问题,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讲了三个半天,同时聆听的还有复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以及上海市文联的研究人员。之后,他又去沈尹默先生家,拜沈老为师。他常说,做学问要能转益多师,搞艺术要在术业初成后找到自己的风格路径,大成后还可以“衰年变法”。总之,学无止境,艺无止境。
1985年秋,我到西师读古汉语助教进修班,在徐师家里见到过他多次阅读批校的线装大徐本《说文解字》。那批语校记是真正的蝇头小楷,有朱有墨,笔画细若蚊足,极其工整清晰,真是灿然生辉啊!
1981年秋,《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初稿已经初具规模。徐师审阅后说,还要大补资料。于是开出书目,到省图书馆、川大、川师图书馆以及西师图书馆去借来大量书籍杂志,先是好几个中老年老师查阅补充,然后就是徐师一人查漏补缺。我被安排分发所有摹写好的字形及出处。于是我就每天晚上和徐师对坐,标注字形出处,摘录字形所在之文句,按《说文》顺序分卷整理,第二天分发给参加编写的老师们。这工作一直干了整整两个学期。那十个月可真忙真累,可也真是无比充实啊!因为,有什么疑问,几乎可以马上得到徐师的解答。关于为人为学,也得到很多指点。从徐师那里,我学到了钻研古文字和古典文献(传世的、出土的)的知识和方法,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认真治学、独立思考的精神和态度。跟着徐师,我也养成了熬夜的习惯。
徐师少年时,因病听力受损,虽戴助听器仍然不良于听。夜间工作,我向他请教问题,我用笔代嘴,徐师则口说解答。我没听清楚的,或词语古奥生僻的,他也用笔写。可惜当时太忙,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那些稿纸没能保留下来。这,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徐无闻 篆书节临《壶》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