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菡
蒲石图 纸本水墨 45.5×32.5cm 清 王玖
宋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写道:“徐渊子朝闻弹疏,坐小舟载菖蒲数盆,书两箧,翩然而去,人争相望,若似神仙。”这令徐渊子与书并携、翩然若仙的舟中之物,正是被文人誉为“天下第一雅草”的菖蒲。
《礼记·月令》中有“冬至后,菖始生。菖百草之先生者也,于是始耕”的记载。晋代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中描述:“番禺东有涧,生菖蒲,皆一寸九节。”另据明代李时珍的说法:“菖蒲,乃蒲类之昌盛者,故曰菖蒲。”这大概就是菖蒲名字的由来。
在《诗经》中就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句子。这种与蒹葭、荇菜、卷耳、桑一起自田间水畔、古老诗歌中走来的植物,似乎天然带着诗的气质,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灵草”。
而自药用移入书斋案头,成为文人观赏莳养之清供,则是菖蒲的另一段身世。
菖蒲图 绢本水墨 31.5×46.5cm 清 金农
古时苏州植蒲有年的张听蕉曾言:“菖蒲有山林气,无富贵气。有洁净形,无肮脏形,清气出风尘以外,灵机在水石之间,此为静品,此为寿品,玩者珍惜。”清末大儒俞曲园则赞其“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清王玖也在其《蒲石图》上题跋赞颂:“人间千花万草尽荣艳,未必敢与此草争高名。”
说到底,菖蒲乃“贱草”一株,何以得此盛名?
菖蒲属天南星科,多年生,一名菖歇,一名尧韭。生于陂泽者为滨菖,生于溪涧者为水菖,生于水石中者为石菖。石菖蒲高只数寸,叶纤细,因而又称细叶菖蒲。
《遵生八笺》中言:“石菖蒲品之佳者有六:金钱、牛顶、虎须、剑脊、香苗、台蒲。”植于盆中、成为书斋清供者,大都为石菖蒲中的金钱、虎须、香苗。
菖蒲并非珍稀物种,常见于溪边山涧或陡峭石壁,于寒冬刚尽时觉醒,却也不易得,须留心采撷。一如王安石经天柱山,“沿崖涉涧三十里”,才从石头上寻得几株。
清代画家金农的《菖蒲图》,以内敛的短细小笔,画了一束在盆中密实生长的菖蒲,着实体现了文人心中这一草木理想的样子——短、细、密。而其味道却有一种乡野之气,吸入肺腑不觉一阵清气上扬。其色四季皆绿,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逸之气,颇具文人的仙风道骨。
菖蒲会开花,只是鲜少被人见到。金农说:“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原来颇具性情的菖蒲,但逢有缘人,才将自己最旺盛的生命绽放流露。
一次,苏辙见盆里菖蒲忽然开花,以为是吉兆,便乘兴写下一首诗:“石贫攒石养菖蒲,沮洳沙泉韭叶铺。世说华开难值偶,天将寿考报勤劬。心中本有长生药,根底暗添无限须。更尔屈蟠增瘦硬,他年老病要相扶。”以此作为寿礼送给远方的兄长。苏轼读后,继而作《和子由盆中石菖蒲忽生九花》反馈之——小小绿植偶然生发几朵花,也能引发昆季相隔千里的唱和,实在温馨可爱。
清幽的山涧和洁净的溪岸本是菖蒲自然的居所。爱蒲人于此类人杰地灵、湍水击石之处将菖蒲请到堂前,好生伺候,以紫砂、陶瓦、枯木、奇石为载体,植蒲其上,精剪、细培、驯化后衍生为案头供奉——看似不过园艺而已,实则植蒲定性,莳蒲养心。
终究,这些亲手进行的日常操持需要主人付出诸多勤谨与耐心。因此,《群芳谱》说菖蒲“愈久则愈密,愈瘠则愈细,可以适情,可以养性,书斋左右一有此君,便觉清趣潇洒”。苏轼亦言,菖蒲“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
菖蒲八哥图纸本设色73×33cm现代潘天寿
菖蒲制成盆景之事始于唐代,宋起风行。文人爱它,多半是对着眼前这小小的一抹青翠郁葱,悟出了袁宏道笔下瓶花的意味——无须远至山林,便能在咫尺间观望得道于自然天地。人们以一盆蒲草,将美与道衍生到案头、居处,乃至心思停驻的任意一时一处,当真如佛语中的“芥子须弥”——诸相皆非真,巨细可相容。细密短小的菖蒲容纳了宇宙洪荒、万水千山的自然之象,日月精华便在那初露的尖细嫩芽上毕数尽显。
且不论其还有更为实用的價值。如高濂言:“书斋蒲石之供,夜则可收灯烟,晓取垂露润眼,此为至清具也。”古人相信,夜晚秉烛夜读、披卷著述,蒲叶能够吸收灯烛的油烟;晨起时,以蒲叶上的凝露润洗倦目,则使人神清目明。
至元代,菖蒲不仅为端午节的必备药材,更与插花艺术相结合,多了一层审美、装饰甚至言志的功能。如明末清初陈洪绶的《劝蒲觞图》,就是作于端午节、以蒲明志的代表画作。图中人物簪艾草、捧蒲觞、持节、佩剑,未必不是其趣之所向与节之坚守的表征。
现代文人依旧爱菖蒲,且仍然心照不宣地遵循古法莳养:供养菖蒲所需不多,浅水与清风即可使其久活。正如苏轼在《石菖蒲赞》里所说,那些在石头上生长的草木,大多的根茎须得有些许土来附着,“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
但“欲其苗苍翠藩衍,非岁月不可”(高濂《遵生八笺》)。更讲究些,则“石上种蒲草,得有旧石,盛以官哥均州定窑方圆盆中,养以河水。天落水时,令出见天日,夜受风露,则草石长青。若置之书斋,尘积蒲叶山石,则憔悴弊矣”(文震亨《长物志》)。
加之,有心人会遵循昔人种诀:“春迟出,夏不惜,秋水深,冬藏密。”即春分之后将菖蒲移出室内,农历四月十四逢菖蒲生诞即刻精剪,修叶宜净;秋燥浇透水;冬天避冰害。
另据“异根不带尘埃气,孤操爱结泉石盟”,乃知养菖蒲,须盆、石得当,水、时适宜。
劝蒲觞图 绢本设色 明 陈洪绶
蒲用之盆颇多,民者用瓦陶,贵者用瓷砂,雅者则用砖铜,云盆、枯木、贝壳之属亦佳。至于容器色彩,多为青、蓝、白等淡雅朴素之色,或石、砂本色,以衬托草色的苍翠。造型、纹饰亦古拙简朴,以圆形居多。如潘天寿《菖蒲八哥图》、溥心畲《盆花菖蒲图》、黄山寿《菖蒲清供扇面》中均以圆盆示之。
蒲石秋菊绢本设色 24.4×24.6cm 近代 居廉
清供图纸本设色 清 任伯年
盆下配以石榴、香橼、佛手、柿子,如朱屺瞻《岁朝清供》中描绘,既富自然野趣,又十分值得玩味。亦可置茶书墨香旁,搭配出更具深味的祥兆美意。如菖蒲与矮松(《明人十八学士图》)、灵芝(吴昌硕《菖蒲寿石》)搭配,就有延年益寿的寓意;与水仙、天竹子、牡丹、佛手、荔枝等水果花卉(吴昌硕《岁朝清供图》)搭配,则生出更多欢喜、清新之味。
附石亦是一种植蒲的古法,尤令文人青眼有加。宋时文人间大兴赏石之风,菖蒲依石生长,恰为这爱石增添了另一样“玩伴”。正所谓“一石十八景,一草九种姿”。布置点缀、经营设计那本无生命的石头,令其上雀跃生长生命力盎然的小植株,便成了文人书斋中流行的细节。石须置水中,长久滋养着菖蒲。菖蒲叶形可任其生长,株形则追求山野之气。与石相附,彼此相映相生,一同成为观赏对象。
岁朝清贡图 纸本设色 152×80.5cm 清 吴昌硕
花卉册之一 纸本水墨 25cm×32cm 清 金农 辽宁省博物馆藏
附石选用的石头以昆山石为最佳,素有“雁山菖蒲昆山石”(陆游《菖蒲》)的说法,宋代的《云林石谱》中也有印证。昆山石出自昆山市马鞍山下,以白色为贵,因其窍孔遍布,栽种菖蒲于石上,能令其生长茂盛。而青色菖蒲配上白色昆石,色彩清雅,十分清目。明陈淳的《昆璧图》以水墨法描绘了石菖蒲和昆山石组成的附石式盆景,确凿地将这一搭配呈献于世人。而除昆山石外,武康石、羊肚石亦可做菖蒲附石的佳材。
附石菖蒲也可先种于圆石上过渡,再移植于奇石上。宋人吴怿在《种艺必用》中就记载道:“菖蒲,初种在圆石上,一再移于好石之上,极细而不粗。”居廉《菖蒲扇面》就画有种于圆石上的菖蒲。
爱蒲人与蒲草的际遇,超平物外,是类似陶渊明之于菊、郑板桥之于竹的缘分。文震亨《长物志》有载:“花有四雅,兰花淡雅,菊花高雅,水仙素雅,菖蒲清雅。”菖蒲继承了屈子以来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与兰、菊、水仙一样因简而洁,因俗而雅,有出尘之致,其俊秀卓然的气韵也正合文人宁静致远的秉性。因此,从爱蒲、惜蒲、莳蒲,到画蒲、咏蒲、赏蒲,无不体现着文人对菖蒲之风骨气节与贞洁品格的追求。
昆璧图纸本水墨80.1×34.8cm 明 陈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蒲蝶圖纸本水墨 111.8×57.8cm 明 项圣谟 故宫博物院藏
松阴莲蒲图(局部) 纸本设色 31×54.7cm 明 朱瞻基 故宫博物院藏
对儒士而言,菖蒲不假日色,不资寸土,只与清泉、白石为伍,仿佛不肯与浊世同流合污的高士化身,是君子品行的映照。于是,每日清晨至院中侍弄它,为其浇水、剪叶、修形,让这草间精灵恣意生长,已成为爱蒲人不得搁置的“日课”,被赋予了修持自身的含义。
文人爱蒲,有孰甚于金农?他画了很多菖蒲,画里的菖蒲皆苍苍郁郁。画完却并不尽兴,继续题识日:“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兴致勃勃为菖蒲“娶妻、做寿”。他撰诗文以菖蒲自况,结交了一众如菖蒲般孤清的友人,连斋名都是“九节菖蒲憩馆”,唯念菖蒲的灵性充斥周遭。
苏轼痴石,也迷菖蒲,自嘲为“蒲奴”。他调任登州任太守时,就专门跑到丹崖山旁,取弹子涡石数百枚,用以供养菖蒲。他说那石头“为海浪所战,时有碎裂,淘洒岁久,皆圆熟可爱”,于是“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在慈湖山中游船时,苏轼寻得几株菖蒲置于舟中,“间以文石、石英,璀璨芬郁,意甚爱焉”。后来改走陆路,羁旅中不便照看,也不忘将菖蒲寄托于友人,并嘱托其“善视之”,“余复过此,将问其安否”,关切之情凿凿。
陆游之爱菖蒲,在寻找,在惦念,在安放一颗散淡的“闲心”。他说:“微官元不直鲈鱼,何况人间足畏途。今日溪头慰心处,自寻白石养菖蒲。”(《若耶溪上》)而《醉归》也是念念:“夜分饮散酒家垆,归路迢迢月满湖。小竖窃言翁未醉,入门犹记露菖蒲。”梦中忽醒时,作《堂中以大盆渍白莲花石菖蒲,翛然无复暑意,睡起戏书》,很是自得,便亲自为蒲石盆更换新汲的泉水,后烹茶品茗,并自嘲道:“寒泉自换菖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自是闲人足闲趣,本无心学野僧家。”(《夏初湖村杂题》)
郑板桥爱菖蒲,说:“玉碗金盆徒自贵,只栽蒲草不栽兰。”连兰花这么骄矜高傲的植物都被比作二品,蒲草在其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家亦常以菖蒲为题作画,他们笔下的菖蒲莫不古拙、苍茂、清雅,别有文人意趣。
南宋曾幾写过一首《石菖蒲》,大抵最能概括菖蒲在文人心中的位置:“窗明几净室空虚,尽道幽人一事无。莫道幽人无一事,汲泉承露养菖蒲。”——都道我终日无所事事,谁说的呢?打来泉水,接来露水,好好培植菖蒲,这便是我郑重的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