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柳 笛

1

发现那块玉石的是驼山山窝里的一个老光棍。据说老光棍在村子里受欺负，日子过得不怎么样，老婆领着孩子跑出了山窝窝，再也没有回来过。

驼山玉闻名收藏界，虽然不像和田玉那样有名气，但在玉石界的圈子里却很出名。有了名气，望风而来者就多，原来只是懂行的外地人来采，后来当地的山民也都学会了采玉。驼山玉很少，经不起采玉人的折腾，短短二三十年间，驼山玉已是一石难求。愈是稀缺，愈是珍贵，驼山玉的价格也成倍往上涨。其实，驼山玉已被采得叶疏果稀，近年来采到的玉石虽然质地依旧，却越来越小，像乒乓球，要不然像拇指，有点像寻找天然宝石的样子了。再好的质地，没有了块头，价值自然上不去，外地的采玉人销声遁迹，只有本地山民还顺手捡蘑菇一样，偶尔寻觅到一些不起眼的玉石块。

有人说老光棍发现的那块玉石像个大西瓜，有人说像个大冬瓜。米兰想象不出那块玉石的确切模样，也猜不出那块玉石的分量，但知道特大个的西瓜和特大个的冬瓜，只能依照着大个西瓜或大个冬瓜的形态，去琢磨老光棍得到的那块玉石。

老光棍先是把玉石埋在了猪圈里，然后又埋在了正屋当中的地下，反正没人说得清老光棍把玉石换了几个地方。后来老光棍开始采石头，请石匠打条石，准备盖房子，忙活了两年，终于把房子盖起来了。但事情坏就坏在老光棍盖房子上，村里的老会计最爱琢磨事儿，看老光棍盖好了新房子，并没有把女人领回家，偷偷打听了村里的人，也没有人给老光棍牵红线，领着孩子跑出山窝窝的老婆也没有回来，老光棍盖什么房子！老会计总到老光棍家串门，老光棍见会计上门，像又娶了个老婆那样慌张。最后老会计发现新盖的房子墙基处有点不一样，时间长了，自然就发现了砌在房基上的大块玉石。驼山窝子里的人家，有几个人不认得玉石的！

多年不见的玉石商人找到老光棍家里。山窝窝里的人家，就像个小水坑，再小的石子落进水里，也会有水纹波动。玉石商人登门，肯定家里有好玉，驼山玉被采得差不多了，多少年没有玉石商人进山了，能吸引玉石商人的必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同村的人踏进老光棍家门口时，老光棍疯了样把邻居赶出家门，后来用炸药炸塌了新盖的房子。炸塌了房子也没有人看见墙基那块玉石，老光棍说早把玉石卖了，玉石已经出驼山进了省城。村里的人也纳闷，即使有人买了玉石，老光棍也完全可以让大家见识见识那个稀罕物，不至于有人当众把玉石夺走吧。奇怪的是，老光棍炸塌了房子之后，仍有玉石商人进村找老光棍。事情最后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大家伙儿也见识了那块多年不见的巨大玉石，人的眼界不一样，有人说像大西瓜，有人说像大冬瓜。

老光棍从房子后面的水塘里捞出了那块玉石，浑身水淋淋地抱着玉石一路大骂，进了老会计家。老会计出来劝老光棍，一声巨响后，老光棍老会计和玉石变成了更小的碎块或粘稠的血肉糊糊，还有十几个看热闹的人进了医院。老光棍平时除了满山转悠，还时不时到小溪里炸鱼，拿到集市上卖几个钱，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弄来的炸药。老光棍骂老会计骂得莫名其妙，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老东西就你能，我老婆没了孩子没了，就剩下这块玉石了，人家都不知道我有玉，就你知道，你成心让我这辈子一无所有。

大家都认为那块玉石是老光棍老婆领孩子跑出山窝窝后，才被老光棍采回来的，有这么大一块玉，那女人还会领着孩子跑吗？村子里也有人认为老光棍犯浑了，守着那么大一块玉干什么，卖玉的钱能在省城买套房，还能在省城找个女人，那日子该是什么样。守着块破石头，蹲在这山窝窝里一个人耍光棍，弄得天天担惊受怕，最后连命也丢了，还不如不要那块石头。

炸碎的玉石被村里人捡起来，最大的一块也就拳头那么大，老会计稀里糊涂丢了命，那些碎石自然归老会计家。

省城里有个叫郝岩的玉雕大师，一直关注驼山玉，几件得了大奖的玉雕作品用的都是驼山玉。大师听说老光棍的事儿，专门到老会计家里看那些碎玉石，嘴里不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谁也不知道大师说的是玉石可惜了，还是因为这些玉石丢了两条人命可惜了。大师把老会计老婆手里的碎石全买走了。据说大师也掏了不少钱，老会计老婆究竟卖了多少钱，村子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问，用命换来的钱，谁还敢问。

大师把那些碎石雕成了大小不同的物件，把那块最大的雕成了一只手镯，并起了名字，叫驼山秋韵。许多同行都在议论，那只手镯叫这么个名字是否合适。大师闭口不言，丝毫没有允许别人提出建议的意思，而且在驼山秋韵的品鉴会上，举行了金盆洗手仪式，把所有的玉雕工具传给了弟子，余生不再创作任何作品。

驼山秋韵的来历，是米兰最好的闺蜜柳絮说的。驼山是柳絮的老家。米兰上网搜过玉雕大师郝岩，在网上也见到了驼山秋韵的图片，碧绿、晶莹、温润。米兰是懂玉的，首饰中的玉器多过钻石金银。但驼山秋韵的价格仍让米兰吃了一惊：四百万元。一只手镯，再好的质地，也嫌贵了点。但若说那手镯的来历，价格后面跟的数字再长点，也说不上贵。

米兰让柳絮打听郝岩和驼山秋韵。

2

应该说，他还算得上有情有义。

二十年前省城的别墅价格才三四十万一套，那时他就算计着手里的钱，准备给米兰买一套。而那时的米兰还是个师范学院的研究生，青春，张扬，活力无限。米兰现在还有点恍惚，当时自己怎么就跟了他，而且知道他有妻有女。当然，那时的他，生意还在发展阶段，也就是刚刚站住脚，正攒力气往前迈步的时候，他住上别墅也不到两年。硕士学位授予仪式的当天，他把省城东南角一个别墅小区的购房合同递到了米兰手上，全款购房，购房人的名字是米兰。那时的别墅价格已经上涨，几个月后那套别墅价格是六十多万。刚出师范学院大门的米兰，已经有了六十多万元的资产，那时候那个数字就等于一个小企业主吧。米兰知道，按他当时的生意状况，应该是多多少少借了点钱，才能付清那套别墅的款子。到了不再批别墅建设用地以后，省会城市已建成的别墅翻着跟斗往上涨价，按时下行情，米兰那套别墅已经涨到一千多万元了。

这些年米兰不太喜欢凑热闹，师范学院的同学们都知道她发了，也有少数几个同学知道个大概。不论哪种情况，米兰跟师范学院那些同学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二十年过去，基本上没什么联系。女人嘛，结了婚还有几个让生活围绕自己转的，不都是围着老公围着孩子转吗。米兰目前的活动范围内，只有柳絮在内的极少数的几个密友了。

也是，一个四十露头住着大别墅的未婚女人，不是个怪物，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他的生意稳步发展，终于有了名气，也经常在媒体上露面了，偶尔出现在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挂的头衔宛如鬓角的白发，不断增多，奔六的人了，一个成功企业家的身份了。相处的头些年，他也说他的妻子，跟他一起创业，吃了不少苦，大冬天挺着怀孕七八个月的肚子，去建筑工地上要账，被人推倒在工地上，差点送了命；生意最难的时候，被债主堵在家里不敢露面，厚着脸皮忍着侮辱当他的挡箭牌。他说妻子的时候，米兰就觉得他不是个轻易忘本的人，不管他说的那些事是不是另有用意。米兰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要和他的妻子换个身份的话，甚至从来没有让那样的想法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但他想得也长远，米兰在省城中学上了几年班，他给米兰办了个商贸公司，代理了几个牌子的服装和女鞋。半玩半干的几年下来，米兰也干顺手了，不需要他继续操心。挣了些钱，米兰又代理了几个化妆品的牌子，开始自己摸索着涉足到陌生的行业，像个成熟的商人了。他仍然关心米兰的生意，甚至从他的生意中抽出资金，给米兰打理新的店铺。有时候，米兰觉得结了婚也不过是这样的日子，或者说自己和他就是一对齐心协力经营生意的夫妻。

女人天生有直觉，米兰能感觉到，除了老婆，他在外面没有别的女人，如果米兰把自己也当做他的老婆的话。米兰三十岁前后那几年，特别想要个孩子，故意不采取措施。他心细，对米兰的生理周期掌握得非常准确，那种精于算计，如一个个咒语，彻底让米兰认识到自己的实际身份。尽管没有结过婚，米兰也清楚，那样算计，哪里还有做夫妻的滋味儿。

人与人的距离都是精于算计产生的。

怎么说呢，米兰跟他二十年，从年轻的小姑娘到特大龄剩女，也说不上露水情人，哪有二十年的露水情人。再说了，二十年的关系维持下来，不是夫妻也有点像家人了，心里的默契靠个动作靠个眼神，对方都能领会得到。尽管米兰有省城最高级的女子会所的贵宾卡，平时做的女人消费项目也都是省城最好的，皮肤仍然白皙，身材仍然说得过去，但岁月从未垂青于任何一个女人。米兰能从自己眼角的细纹，能从微微隆起的腹部与松懈，能从自己不再华彩的眼神，领悟到时光的小刀在自己身上的划痕。保养得再好，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还会怎样光彩照人呢。他呢，没有另觅新欢，米兰已经知足了。

米兰也曾设想过，也许他又有了年轻女人，如当年的自己，只是掩饰得好，从没露出过蛛丝马迹。他掩饰得好也是对自己心理上的照顾吧，这种关系，又能怎样呢。

如果有个孩子，米兰不会再有任何想法，名分又算得上什么。有个孩子也不是想拴住他，而是给自己留个寄托，没有孩子的女人总感觉像棵没有根的草，母性使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他再小心，也有失控的时候，米兰腹中孕育过一个小生命，只有两个月，借助一次外出旅游，在异地一所医院铲除了那株生命幼苗。二十年中，米兰唯一感到后悔的，就是对那个小生命的残忍。米兰和他都知道那个可能延续下来的小生命，丢弃那个小生命时，米兰没有告诉他，他自然也不会问起，以他的细心，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再说了，米兰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以旁人看来，上千万的别墅，大大小小一片店铺，怎么说也算个成功女人。就连柳絮也说米兰是成功的标志，有家底有事业有感情。柳絮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家底不厚，事业不大，感情不顺，好像算不上成功，可要让她一天看不见她的宝贝儿子，她连死的心都有，柳絮不成功吗？

年轻不是靠年龄来炫耀的，年轻不是靠美貌来展现的，年轻不是凭精神气儿来延伸的，年轻必须靠干过多少悔青肠子的愚蠢事来定义，宛如米兰放弃的那个小生命。

那些曾经的关心，像反复冲泡的茶水，越来越淡，到后来不如一杯纯净的白开水能唤醒味蕾。好几年了，米兰会突然置身于一瞬间的虚无中，没有他，没有自己的生意，没有阳光空气，没有天没有地。柳絮带来驼山秋韵的信息，米兰才把那种虚无具象起来，自己和发现玉石的老光棍一样，除了一块玉石，与世界没有任何联系。

驼山秋韵，米兰不能不关注它，不能不靠近它。

3

柳絮带着米兰见到了大师郝岩。驼山秋韵比网络图片上更有质感。米兰把驼山秋韵握在手里，并戴到腕上试了试。那种轻微浸入肌肤的凉意，让米兰感到初夏的晨露滴在腕上，尔后，迅速传遍全身，那丝微微的凉意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郝岩在旁边轻声说了句，米兰小姐好浓的书卷气啊。柳絮不敢接话，只对郝岩报以轻轻的笑意。四百万并不是个小数目，郝岩的雕工技艺再精湛，又是收刀作品，原石又是那么个来头，价格中的感情成分高于手镯的实际价值。要不然的话，驼山秋韵在郝岩手里存不了这么长时间。米兰也清楚，以郝岩的名气与那块石头的来历，郝岩绝不会降价，哪怕卖不出去，留在手里当个把玩的宝贝。自古以来都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真正懂玉的人，谁会在意价格。

出了院门，米兰对柳絮说，给大师回个话吧，我回去筹钱。柳絮夸张地瞪大眼睛，伸手盖在张大的嘴巴上，虽说有点做作，此刻米兰仍觉得自己的闺蜜挺可爱。柳絮趴在米兰耳朵上说，这个价格业内的人都觉得高，你发什么神经，过过眼瘾就算了，你还缺这些玩意儿。

柳絮和郝岩挺熟悉。郝岩的作品取材于驼山，柳絮的老家也在驼山，而且柳絮也算是个有实力的玉器买主。柳絮约郝岩带人来看玉雕作品，临走前自然会跟郝岩说说顾客的考虑。可是米兰转身就决定买下那只天价手镯，还是让柳絮吃了一惊。来看驼山秋韵的人肯定不少，在收藏界传了那么长时间都没人出手，肯定是价格定高了。但柳絮看到的只有米兰脸上的不容置疑。

下了把驼山秋韵买到手的决心后，米兰便怀疑自己的决定，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如果把几处生意的资金凑起来，即便不够四百万，再向朋友借借，也不太困难。米兰虽有几处生意，毕竟都是店面，铺子是租来的，生意上的钱都压在货上，还有人员开支和宣传推广活动，都需要钱来维持。说白了，现在的生意都不好做，现金流都不充裕。

怎么跟朋友借钱，米兰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说借钱去买那只四百万元的玉镯？且不说一块儿玩的朋友信不信，单是知道米兰老底的那几个人都会笑歪门牙：借钱买首饰，要么是生意不好，要么是跟他闹掰了。

很多个无意间，米兰都会想，自己跟他到底算什么，一直这样下去吗？两个人心绪都比较稳定时，他也会跟米兰说，找个人过几年安稳日子吧，或者说句该找个人了。每当那个时候，米兰都无语。他也明显认识到，话题只能到此为止。再年轻十岁，米兰还认为他的话有几分可以接受的成分，让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再找个合适的人过日子，无论谁听了都能辨别出一点讥讽。更重要的是，他是米兰唯一经历过的男人。在心底，米兰已经把他当做日常生活中的有机成分，如果跟他完全成为路人，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米兰想过无数次，都想不出答案。直到决定买这只玉镯，米兰才发现自己好久都没有努力做过什么了，心里一直是躲着他的。从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开始，米兰已经不需要他的钱。凭着自己的生意，米兰已经可以生活得风风光光，足以让走出师范学院校门的那帮同学们羡慕嫉妒恨。但他仍然会每年往米兰的卡上打上一串很长的数字，虽然不是特别有规律，大致还是那么个周期。让米兰担心的是，只有那个大体上还有的打钱的规律，还证明着自己和他仍然存在着关系。

不跟朋友开口借钱，米兰只能把几处店铺里的钱挤出来。米兰最不愿的就是生意受影响，结束了短暂的教师经历，只有那几处生意是米兰自己实实在在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过来的，也是米兰一个人在省城的立足之本。

不愿跟朋友借钱，不愿耽误店里的生意，只有跟他张口了。

这么多年来，在钱上他一直没有亏过米兰，从开始那套别墅，到米兰开始做生意，出钱的都是他。即便在米兰已经完全靠自己的几处生意过上不错的日子，他还会给米兰钱。有两三次，米兰跟他说，生意都不容易，现在我能过得去，把钱用在你的生意上吧。米兰是真心话，他听后反而更坚定了给钱的态度，米兰只好打住，把他给的那些钱全部用在自己身上，健身美容，购物旅游。好像米兰是他的员工，而他只不过定期给员工发工资发福利一样。如果米兰硬了心不要他那些钱，米兰想他是不是会考虑到自己认为他生意不容易而显出他能力不足或不再年轻呢，甚至会想到是自己要给他一个分手信号呢。

除了定期给钱外，他也会给米兰这样那样的礼物，还有每年的生日。二十多个生日，一个也没错过。米兰有时会想，他老婆是知道自己的存在的，再没心没肺的人，二十年里有个固定的日子不回家，当妻子的还发现不了吗？

到了这样的年龄，相处到这个状况，米兰无论如何向他张不开口。

4

米兰的心思，柳絮清楚。对米兰说，我替你给他下个战书，让他准备钱。

按柳絮的描述，柳絮把米兰见到驼山秋韵的喜欢劲儿形容得比第一次见到他还高兴。他呢，始终没有表态，只淡淡说句，我知道了。即使柳絮跟他也熟悉，毕竟还隔着米兰，有什么话并不能替米兰说出来。所以，柳絮先回来看看米兰的态度。退一步说，他也是生意圈子里的公众人物，柳絮也不敢轻易造次。

他平时话很少，很多事摆在他面前时，也都淡淡一两句话。米兰知道他的性情，他那样说并不表明不赞成米兰买下驼山秋韵。赞成不赞成是他的事，关键是他得拿出现金，他能不能拿出这笔钱，可就是米兰的事了。要钱的事已经跟他说过了，米兰并没有松口气，心反而悬了起来。米兰回忆了过去的岁岁月月，他单笔给的钱，从没有超过百万。有时候米兰也会生出一股怨气，觉得自己只是他公司里的高级员工，陪他二十年，也不过每年拿到一笔薪金。好多事情跟钱挂上钩，都挺没有意思。他那样回柳絮的话，也许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对生意人来说，缺钱是常事。

将近三周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把钱打过来。按说不打钱也应该打个电话，或者来见见米兰。柳絮倒直接：他不想让你买驼山秋韵，不好意思来见你了。米兰更希望他事务缠身，或者外出未归。

他来见米兰，从没有规律。但米兰有直觉：他是不喜欢自己买下驼山秋韵的。米兰开始盘点几个店里的现金，还差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也拿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就向柳絮张口借。米兰知道柳絮手里有钱，也愿帮自己，只不过驼山秋韵是柳絮介绍过来的，如果柳絮主动借钱支持米兰买下驼山秋韵，那会让人怀疑她介绍驼山秋韵的动机。借钱的事好办，误解却不好办。如果米兰主动提出来借钱，就不会有误解。

心神不宁，米兰也懒得照顾几处生意，跟几个要好的玩伴报了个团，飞到大理玩了几天。米兰寻思出去玩几天，可以缓缓紧张心情，如果旅途中他打来电话说买驼山秋韵的事，也能趁着自己轻松的心情，有个跟他讨论事情的氛围。再者，也可以躲开柳絮和几个要好的关注自己买驼山秋韵的几个闺蜜，省得她们跟着八卦。在大理的几天，米兰仍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返程的前一天，米兰才突然明白过来：刻意躲开闺蜜等他的消息，这个做法本身已经说明自己处在最紧张的状态，怎么还能轻松游玩。

柳絮跟米兰说话很不客气，你跟他二十年，名分没名分，孩子没孩子，生意是你自己做起来的，满打满算买了套别墅，那别墅又不能像钱一样分开花。一个女人可以有两个十年，绝对不会有两个二十年，二十年的大好年华换套别墅，还能说值吗？米兰你就是软柿子，随便捏，你主动给他提出过几回要求？没有吧。人家给你什么你要什么，不给不要，知道现在的段子怎么说，好马费草，好车费油，好女人费钱，你让他费钱了吗？之所以维持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好打发，换个任性的试试，能处五年不能都不好说。

米兰很不愿听柳絮那句换别墅的说法，要是换的话，自己成什么了。但米兰认可柳絮说的之所以跟他维持二十年，是自己好打发，真要换个闹死闹活天天翻江倒海的主儿，说不定真处不了几年。米兰很羡慕柳絮的任性，特别是柳絮闹离婚的过程，让米兰从心眼里佩服。

柳絮跟前夫是中学校友，只不过柳絮进学校读高中时，前夫已经到外地读大学。两人处的还不错，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一家西餐厅，那家西餐厅一个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他们母校的篮球场。每次去西餐厅，都是前夫买单，也算理所应当，男朋友嘛。拍完了婚纱照，领了证，订了酒店，又到那家西餐厅，临走时柳絮坚持买单，前夫仍然抢着买单。本来算不上什么事，事情歪就歪在那次柳絮坚持买单，因为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柳絮买单就代表着一个小家庭的女主人在买单。可前夫并不相让，一手紧抓柳絮的手腕子，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钱包放在桌上，拿出钱来付了账。前夫抓疼了柳絮的手腕子，用柳絮的话来说，男人用蛮力制服女人，却并不理解女人的本意，看似客气的蛮力，其实是对女人的不尊与侵犯。从前夫握疼柳絮的手腕那刻起，柳絮已经后悔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所以，婚后生活中，前夫反对柳絮做的事，有时柳絮也能熄熄火，不让做就不做。但只要前夫一抓柳絮的手腕子，柳絮就非做不可了。甚至做爱时，只要前夫无意中抓了柳絮的手腕子，马上就索然无味，弄得前夫不明就里。

以前米兰都是当笑话听的，柳絮真离了婚，米兰才注意到柳絮那股二百五中的坚持与决绝。换个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任性。

柳絮没有研究生学历，也不比米兰漂亮，外向型性格虽然有亲和力，往往因为缺乏矜持内敛被人轻看，甚至经济基础也不如米兰，但米兰羡慕柳絮。柳絮过的是她自己想要的日子，老公不称心了，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离婚，爱如烈火干柴，恨也滚油浇心，一切的一切都真实。米兰呢，连个任性的机会都没有，明天和他断了联系，也不会有仪式，更不会有法律手续，二十年的日子不如一缕青烟有迹可循，只会如空气一般，明明无处不在，却无从感知。

从来都是他将东西买回来给米兰，米兰会说句喜欢，或者用动作眼神表达喜欢。米兰从没有主动向他要过什么，第一次向他开口，就让他无所适从吗，或者干脆就是不愿意让米兰买回驼山秋韵。不愿意应该打个招呼，不回应算什么情况，难道米兰的要求连得个回应都不值了吗？第一次张口要钱，就让米兰悲从中来。

5

像猫戏老鼠，他发了个微信：非得买？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滑稽的笑脸。将近四个星期，他终于和米兰联系了。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沟通方式，距离米兰已经很遥远了。米兰知道再怎么装嗲，自己也不会变成当年的青春少女模样。

柳絮说，他到底心虚了吧。

没有联系的这个月，米兰总有给他打电话的冲动，越不给他打电话，越证明自己确实想买下驼山秋韵。他没有明确支持买驼山秋韵，要么是真的反对，要么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

以米兰的现状，早过了物质女孩的阶段，即便他不想拿一分钱，米兰也要让他明白自己不是为了跟他要钱，以前的米兰从来没有跟他张口要过钱，现在的米兰更不会。所以米兰忍着不给他打电话。

米兰的心事让柳絮看个透，要求米兰坚持住，不要先联系他。早在柳絮向他开口的第二个星期，米兰就想给他打个电话，通了电话，话题自然就出来了。柳絮却提出一个假设：如果他一直不打电话不来见面，能意味着什么。是啊，米兰也吃了一惊。米兰一直没有和他真正闹僵过，除去那些装怒假嗔的类似调情的玩笑，因为米兰从来没有过什么要求，能有什么不愉快呢。现在，一只四百万的镯子，还真成了米兰和他第一次面对的分歧。说分岐也勉强，他压根儿就没表现出态度，分歧从何而来呢。米兰从未想象过和他的关系有多脆弱，或者有多大的韧性。

还没等米兰兴奋起来，微信上又发过来几个字：再考虑考虑？他终于表达出他怎么想的，不赞成米兰买下驼山秋韵。米兰忽然卸下一副铠甲一样，浑身轻松起来，麻利地刷屏回复：不用考虑，我自己买。

柳絮紧张起来，不安地对米兰说，我把你们约到一块儿，好好谈谈。米兰“嗤”地笑出声来，买件首饰，谈什么谈，要谈还用得着你替我约他。

柳絮明显感觉出来气氛不对，是柳絮给米兰出的主意，让米兰可劲儿抻着他，现在抻出问题了，一个不愿出钱，一个哪怕自己出钱也要买。柳絮不知道此时米兰是怎么想的，只觉得米兰和他闹冷场，全因为自己的馊主意。

米兰想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公司刚开始迈开步的阶段，他的妻子是公司的财务总监，虽然管财务，却没有专业财务知识。他让妻子管财务，也是对别人不放心，手下又没有可用之人。他的妻子却嚣张起来，意识里就认为整个公司是夫妻两人的，干起工作来，不讲套路，最后和主管会计闹翻了脸，大打出手。主管会计也是个强悍的中年妇女，毫不相让。扭打中，主管会计把他妻子的翡翠手镯撸下来，摔个粉碎。他妻子不再嚣叫，只哭着找地上的镯子，边哭边喊着，我的镯子二百八十万啊。主管会计傻了眼，怎么赔也赔不起那只镯子啊。他自然不会让主管会计赔一分钱，没有真正的财务总监，主管会计掌握了公司的核心资料，拿起资料往税务部门一举报，他损失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二百八十万，弄不好还得蹲几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让妻子参与过公司的事物。

他发过来表示不赞同米兰买下驼山秋韵的那几个字的瞬间，米兰想到了他妻子那只二百八十万的镯子，不管因为他妻子有过一只天价镯子，还是因为驼山秋韵的价格远远高于他妻子那只玉镯，他不赞成米兰买驼山秋韵的根源，在于他认为米兰不应该同他妻子攀比。米兰从来没有与他的妻子攀比过，连话题都绕着那个女人走。比什么呢，米兰清楚他并不能与自己厮守终身，没有孩子，也就没有血脉联系的纽带，还能怎样呢。米兰对驼山秋韵放不下，不是因为它的价格，也不是借它套他些钱，更不是因为米兰喜欢翡翠，而是因为米兰喜欢驼山秋韵出生的故事！如果他硬要把米兰往别的方向扯，那跟柳絮的前夫在西餐厅握疼柳絮的手腕子还有什么区别！

米兰需要像前几年的柳絮那样，任性一回。

快把钱凑齐的时候，米兰手机短信提示，银行卡上存入四百万元。笼罩了一个月的雾霾终于消散了。把驼山秋韵买过来的当天，米兰用手机拍了一组照片，给他发微信。他很快回过来：收到。没有评论，没有点赞。按他以往的习惯，往往会点个赞，高兴的时候用语音回过来。米兰的心如沉入冰窟。那四百万元，他给的并不痛快，是违心给的，对驼山秋韵的态度，他一直没有改变。米兰多么希望他给一个评论，简单地点个赞，哪怕他是违心的点赞，花了四百万元，还怕送上一个违心的恭维吗？

米兰把驼山秋韵戴在手腕上，闭门谢客，等他来看驼山秋韵。从柳絮向他转述买驼山秋韵的事，到米兰把驼山秋韵戴在腕子上，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和米兰见面了。虽然早已度过了年轻时的癫狂，他们还是经常见面，不是他出国或外出考察谈判，他们不会超过一个月不见面。在越来越漫长的等待中，米兰陷入沉思。他说妻子和主管会计打架摔碎那只二百八十万的翡翠手镯时，曾感叹说，碎就碎吧，玉本无暇，有了瑕疵，该碎。米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认为有瑕疵的女人配不上纯净的玉，自己陪了他二十年，该会有多少瑕疵呢。

柳絮帮米兰订了国际酒店最好的一个小厅，请了二三十个闺蜜，举行个小型的驼山秋韵鉴赏会。众人眼中的米兰女人味儿十足：娥眉、丹唇、一袭素雅的中袖旗袍，左腕上一环碧翠。

一声声惊叫，一句句赞叹。驼山秋韵在一双双纤细的手掌中传递着，把玩着。

一番热闹后，驼山秋韵回到米兰手里。米兰拇指食指捏住驼山秋韵，把它举到齐眉的高度，对着饭桌正上方的枝形吊灯，眯眼蹙眉地看着，猛然一松手，伴随着女人们雁鸣鹤唳，驼山秋韵触地刹那间，碎如溅起的滴滴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