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之内,谁来撑起家暴目睹儿童的保护伞

2020-07-06 19:08谷珵
教育家 2020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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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珵

实际上,家暴事件比大众想象得要“多”和“近”,处理起来也相当复杂,而目睹儿童因其隐蔽性,往往处于被忽视的角落。

可创伤不会因此放过他们。一位童年目睹家暴的网友写道:“那些记忆如同伤疤刻在身体里,每当有意或者无意的触及,撕裂感就压上心头,令人不堪重负。”

“灯下黑”

2020年4月8日,武汉重启,给封城管控画下了休止符。居家隔离期间,家庭成员处于相处的“超长待机”状态,失去距离对亲密关系是一种挑战。而对暴力阴影笼罩下的家庭而言,这种挑战无疑是巨大的。在百度上以“家暴”“疫情”为关键词搜索,瞬间就能弹出几十页结果,且并不局限于国内。

万飞是湖北省荆州市监利县蓝天下妇女儿童维权协会的负责人。该协会自2015年来持续实施反家暴项目“万家无暴”,经手过大量区域内家暴事件。经历了疫区中心的风暴,万飞对数据的变化尤为敏感。他告诉记者,随着解禁的到来,他们受理的家暴数量已经回落并趋于稳定,但解禁前,2月和3月的家暴求助比往年同期要“大幅度增加”。这也意味着有近乎同等数量的儿童,与暴力共处一室,成为直接受害人或目睹者——“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逃不出的围城和被隔绝的孤岛。

与直接遭受暴力的孩子相比,家暴目睹儿童面临着“灯下黑”的处境。在万飞看来,这种状况无非源自“历史原因”:包括一些受害者在内,在社会公众的认识里,很多人依然认为家暴是家务事,是小事情,“直接的伤害尚且视而不见,怎么可能关注目睹儿童呢?”2019年11月25日,知名仿妆博主宇芽在微博上公开了遭遇家暴的经历,短短两天热搜就冲上了20亿。不过万飞认为,明星事件的确将家暴话题的热度推了上去,但“吃瓜”围观者不在少数,普通人对家暴的危害性、原因、对策等仍旧不清晰。“很多人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家暴非常少。”

撼动固有观念是艰难的。陕西省妇女理论婚姻家庭研究会秘书长、反家暴社工王延萍对记者表示,儿童因其年龄特点,往往不能如成年人般表达受侵害后的伤痛。她曾服务过一位遭遇性侵的14岁少女,“家访初见时与平日遇到的女学生几乎没区别”,随着建立关系后会谈辅导的深入,孩子才逐渐敞开心扉。类似情境令她特别关注表象之下的损伤,其往往超越了人们的想象。目睹儿童同样是家暴受害人,这是许多人认识中的“盲区”。

成长里的伤痕隐匿,却持久而深刻。4月21日,万飞在百度提供的直播平台上进行了一次反家暴主题宣讲。一位高二女生给他留言,说自己边听讲座边哭,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她是家暴的目睹者,在暴力的漩涡中不知所措。

“实际上,‘目睹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不仅指看见,还有听见。”万飞和团队在接触家暴当事人时,会特意询问暴力发生时孩子的情况。“比如暴力发生在客厅,孩子在书房做作业,他能听到撕扯声、辱骂声,这种‘看不见却能听见所带来的恐惧和伤害,有时候比目击要更大。”但他也坦陈,在服务中,其实很难介入家暴目睹儿童的层面。儿童年龄小,缺乏求助意识;即便报警,往往用的是父母的手机,家长成了线上援助的一堵墙,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改变与传递

据全国妇联统计显示,中国女性遭遇家暴选择报警前,平均被虐待的次数是35次。在这漫长的累积中,家暴目睹儿童的身心都会发生质变。

美国杜兰大学医学院的研究表明,经常生活在家暴环境下的儿童遗传基因中的染色体端粒要比正常家庭中孩子的染色体端粒短。并且,孩子目睹家暴的频率越高,其染色体就越容易发生改变。而染色体端粒缩短容易引发心脏病、肥胖症、糖尿病,并且会导致认知功能的衰退。

生理损害之外,持续的精神虐待也改变了这些孩子的人生轨迹。“即使年幼,孩子也会本能地想要保护弱势的一方,对加害方感到愤怒,甚至会认为自己不够好、不够乖,”王延萍说。孩子会将家暴的发生归咎于自己而变得小心翼翼,或者在跟朋友的交往中出现攻击性。

大多数发生家暴的家庭,妻子处于弱势,常常出于“完整家庭对孩子更好”的考虑而维系婚姻,“认为有爸有妈家庭才完整,一旦离婚就是婚姻失败者,离婚的负面标签依然存在”。一个忍受丈夫施暴多年的妻子对王延萍诉说,有一次,孩子一反常态,与父亲激烈争吵,愤怒地将父亲的东西从二楼扔下去,而在丈夫面前,自己也不敢安慰孩子。“我理解这个孩子目睹母亲挨打、挨骂多年,一方面心疼妈妈,一方面怨妈妈软弱,‘这种人你为什么还跟他过呢。”一些家暴目睹儿童成年后变得“麻木”——成长中无数次的求助、期待和失望,耗光了他们对人的信心。

父母本该是让孩子感到最安全与可依靠的对象,然而暴力的目击切断了这种依恋关系。“儿童主要通过模仿学习。在家暴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很容易认为拳头和辱骂是正常、有效的交流方式。在校园同伴交往中,他可能成为校园欺凌的受害人,也可能是加害人。”王延萍心情沉重地表示,目睹家暴的经历会对儿童的婚姻观、恋爱观造成影响,因为成长中未能习得正确处理矛盾和情绪的办法,给日后的亲密和家人关系设置了诸多障碍。

对于目睹家暴的男孩而言,无法对另一半的抱怨和苦楚富有同理心,潜意识里会拿母亲当年受的苦来和自己伴侣的情况做比较。而对于女孩来说,过往经历可能会让她们对步入婚姻存有疑虑,还有女孩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寻找同性做终身伴侣。

在多年开展“法制进校园”活动中,北京中伦文德(长沙)律师事务所主任田学军观察到,许多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例里,当事人的暴力倾向或者性格缺陷,都源自目睹家暴带来的持续性发酵。这种倾向可能会导致家暴的代际传递。台湾地区的一组研究数据显示,从小目睹家暴的女性,长大后成为家暴受害者的概率是一般女性的4.3倍;从小目睹家暴的男性,长大后继续对伴侣施暴的概率比一般男性高5.27倍。原生家庭的家暴目击者上演着母亲的遭际,或者变成新的加害人,如同一个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重复着被暴力裹挟的命运。

层层失守

2020年,我国出台《反家庭暴力法》已近5年。田學军谈到,此外包括《未成年人保护法》《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在内,为未成年人提供了全方位的法律保护依据。然而由于立法技术的落后,对家庭暴力的理解存在片面性,现有上位法并未将目睹家暴划入被保护的情况内,忽略了其对未成年人的伤害。

从事律师职业前,田学军曾担任过数年的班主任。由于和学生接触较多,他更能留意到学生的精神状态。田学军发现,当学生突然变得沉默不语或者注意力涣散,往往是家庭存在矛盾,而目睹家暴因素“大概占50%以上”。“目睹家暴对孩子是无形的伤害,某种程度上更甚于直接家暴。”

即使报警,“目睹家庭暴力”举证、认定执行也面临取证困难的状况。而基层执法的重视程度还有待提高。“我们在培训警察时,会叮嘱要有家暴发生时儿童在哪里的意识,”万飞表示,“经过培训的民警特别是年轻民警,在处理家暴警情时照顾儿童的意识更强。”不过,培训毕竟是一个一点点铺设的过程,全国各地的情况参差。

不少国家和地区已经对“家庭暴力防治法”做了修正,将“目睹暴力儿童及少年”纳入核发保护令的适用范围,且保护令的期限可根据具体情况调整延长。2019年11月,《广东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办法(草案)》提请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审议,其中规定“目睹家庭暴力的未成年人是家庭暴力受害人”。这意味着我国个别地方已在立法层面有所突破。

不过,保护远不止列入法案那么简单。万飞的团队在去年接触过一个被父亲施暴的男孩。邻居将施暴场景用手机拍摄下来,被万飞发现后立刻报案。而后孩子经过他们的创伤性评估和心理辅导、妇联帮扶、民政资助、儿童福利院介入、学校配合等一系列努力,目前生存环境终于得到较大改善。“一个机构或部门是解决不了受暴儿童的全部问题的,而对于目睹受害者,可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顾及。”万飞直言。

在王延萍看来,公权力的庇护和救济措施亟须加强,一方面是社会资源有限,另一方面也与儿童生长发育的特殊性有关。儿童时期需要父母的关照和健康的成长环境,一旦父母因家暴被撤销监护权,儿童的去处就成了问题。许多救助站的条件并不适合儿童,福利院也没有为他们单独提供给居留场所和必要辅导。

“目前虽然确定了一些组织和机构来保护家暴受害儿童,但都是一种原则性保护,并没有实实在在的保护机制。”田学军指出,主体职责不明,权责不清,导致没有足够的人员和经费来支持工作。

一个典型的主体是学校。尽管《反家庭暴力法》规定学校、幼儿园在发现儿童遭受或者疑似遭受家庭暴力的情况时,应及时向公安机关报案,但并未有强制报告的要求。大多数家暴公益服务圈子里,根本没听说过学校主动报警的先例。

“我们的教育功利性太强了,往往关注的是成绩,而忽略了孩子的心理健康。”由教育体系走出的田学军,别有一番体悟。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口号人人都会喊,“但我们对这个‘未来所投入的精力和关注程度,所构建的保护体系还是停留在纸面上”。

联手“抢救”

法律无疑是最重要的保障。田学军建议,省级层面可以在国家《反家庭暴力法》的框架下出台实施细则,针对不同区域的情况制定,包括经费、人员、组织的保障等来明确具体机构的职责。同时,建立以关工委或者团委为牵头的多方联动机制,呼吁社会关注目睹家暴的未成年人。

一个积极的讯号是,有越来越多的公益组织、社会团体和法律从业者在细化分工,积极开拓渠道,逐步关注这个隐蔽群体的权益。“强力阻断暴力很简单,但这修复和改善不了夫妻关系。”万飞坦言,要想真正使儿童远离暴力的成长环境,必须从改变夫妻婚姻状态开始。“反社会人格的施暴者是少数的,大多数还是普通人,因为双方沟通不畅导致负面情绪积累进而引发暴力。”他不提倡将施暴者妖魔化,婚姻是互动关系,社会要对这些无力处理者施以援手。

这恰恰戳中了王延萍难以释怀的话题。2006年起,王延萍开始致力于探索加害人干预工作,根据加害人暴力危险性评估量表,将其分成低、中、高不同程度危险的暴力并采取分级分类干预,促进那些中、低危加害人树立平权观念,重新学习非暴力沟通。可现实中,自愿接受辅导的非常少。这样的后果就是,“如果不离婚,受害人回去就会继续挨打,忍受暴力生活;如果离婚,加害人可以再谈恋爱,不改变的话,下一任亲密伴侣受暴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在王延萍眼中,家庭的每个成员都身心健康,才能换来家庭的温馨喜乐,也只有对加害人采取干预,才能从根基上对“家庭癌症”刮骨疗毒。从双方平等的价值观到沟通技巧,再到情绪管理,许多能力可以通过反复训练获得。今年4月,作为省政协专业专家组成员,王延萍在提交的《陕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办法(草案)的初步意见建议》中添加了“加害人心理干预及强制辅导”这一点,并特别强调了“以建议的多条切实举措保护目睹或遭受家庭暴力的未成年人权益”。

“政府和立法机关有所作为,是解决目睹家暴儿童保护问题的根本。”田学军指出,渗透到学校层面,可以参考一些发达城市的学校设立心理辅导室或心理咨询热线,一旦发现未成年人可能身处暴力环境,及时与社区等部门联动,使之成为系统性工作。同时,需要对偏远、贫困地区的学校予以财政支持或专项补助,并培养心理教师。

从疫情期间数据公布的及时性获得启发,王延萍提出,可以為强制报告单位建立报告系统,并从法律上形成责任闭环,将保护儿童的口号落到实处。

每个成年人都不应置身事外。或许当我们拥有更完备的强制报告制度、更系统的法律干预措施,就能帮助那些家暴目睹儿童,远离成长中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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