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苏
雨点落在自己家的瓦背上……
好听得像花骨朵儿在弦上轻轻跺脚,又来回踮着脚尖小跑。是什么要从天上下来吗?是春天吗?
一间屋,千片瓦。
每一片瓦上都站着天籁。横吹的朝云是笛,竖吹的暮风是箫,平拂的流光是筝。经过的,都是素音,都是好听的。
喜欢住在小村,喜欢住在青瓦的屋顶下。听得见时光流逝的身影,听得见简单生长的雀跃。在突然醒来的夜里。
新搬来的茶花一家,还在连夜收拾箱奁吗?次第打开的花布包里都层叠着香。
晚上喝了酒的碗碟还没睡,碗橱里坐立不安的声响,是等不及天明,摸着黑在给谁写信吗?
树叶向风借了翅膀,飞身去扶梦游的白玉兰。
竹子们推推搡搡,争着签收午夜刚给自己送来的翡翠。
瓦背上歇过萤火虫,歇过霜,歇过梦,歇过一整个夜,和天一样大的夜。唯有这雨点,歇得最动人。
总想不好,如果谁在屋顶上敲门,我该把木梯子搭在哪片青瓦下,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把一片瓦那么大的一小片天轻轻托起。
所有的雨夜,我都想回到这里,想象着瓦背上的情景,守着家人,让他们高兴。
每一个雨夜,我都想醒在这里,放心地让自己家的雨盛大地抱紧,让心安静。
雨越大,夜愈静,心更静。
静得听得见,你想我,我想你。
弹弹琴,动动锄。
是地球上最美好的兩件事。
当然,这是对我这样一个小村出品的人而言。
一张古琴和一把锄头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
一个风雅,一个实用;一个侍弄风花雪月,一个伺候五谷杂粮。
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古琴传递天籁之音,慰藉心灵。锄头唤醒大地恩泽,丰衣足食。
在我们村里,每家每户的檐下都歇着农具,那些锄头啊铁耙啊铁锨啊,还有牛轭、犁铧伴着屋内的蓑衣、斗笠等,如乐器井立。天晴时,早起的农具们被众乡亲领着下地,在绿绿的扑闪扑闪的芬芳里翻耕、锄草、播种、间苗、收割,收工后农具被主人浸在冰糖一样清甜的溪水里洗濯,然后洁净如新地牵回家去,一枕好梦静谧安睡;下雨时,农具们闲闲地倚在墙上,每一件都散发着各自忙乎的庄稼的气息,可惜我们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不知道它们聊着怎样的家事。
是农具们亲手接来了玉米吐穗,任沾露的晨风绕过锄柄,欢欢地搡动一田青碧的玉米;是农具们亲自守护着水稻铆着劲灌浆,要每一颗谷粒都芳香丰盈;是农具们天天叫醒一路的车辙布鞋印,要所有的村路都为丰收腾出空来……
后来到城里刨食了,城里的地不是用来种庄稼的。无地可耕的锄头自然找不到容身的屋檐了。某日看过了运河边的栀子花,正怀念村里通往小学校的那条开满了栀子花的小径,突然听见路边琴行传来琴声,那琴境,和那心境,竟是说不出的契合妥帖。
从此,喜欢上了古琴。仿佛来自山间水边的高古静谧之音,在琴案上,也可以将荒芜的阡陌种得青葱翠碧。
回村扶锄,进城抚琴,我们借农具和土地合作,凭古琴和天意和解。一件给命,一件给心,相濡以沫。
有了它们,纵然岁月苍凉,身心也算有了托付。
春分。
雨水安静,听花坼。
家门口。花开络绎,素颜皎皎,不染纤尘。
自在日子,一草一木都明媚照人。
走了玉兰,来了樱桃。树们弯腰取回折叠了藏在地底下的绿,又起身将每一片新叶高高举起,从天上接一树铮亮新鲜的好日子。
这样的早上,走出家门口后,简直寸步难行。哪里都是新的,哪里都舍不得踩下去。
而不变的,是香樟树依然玉树临风,柚子树依旧风采俊朗。在许多不期而至的风里,在蔷薇花将一段篱笆开成了一面花墙的那一段花时,两棵树缓缓推来推去,晃落鸟声一地。
不知道从哪个早晨开始,他们互相叫早,他们互相收藏家门的钥匙。
也不知道从哪个良宵开始,他们寸步不离,他们一起侧向一个方向睡。
他们相见恨晚,他们相亲相爱。
我常在很晚的夜里开窗偷听他们的窃窃私语,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树语,但他们的声音让夜晚温柔,让夜晚充满想象,让我不再害怕寂静中听得见一片叶子砸地上的动静。他们让我感觉,这夜晚有美好的事发生着,虽然自然神秘未知,但有他们在,不需畏惧。
去年的整个夏天,香樟树如一顶华盖,为皇帝一样的白天撑起一角天下一般贵重的阴凉;柚子树如一把轻罗小扇,帮夜晚把暑气慢慢扇去,如同将一件揉皱的衣服慢慢捋平。
板凳上的柚子,如坐在一架奔向秋深处的马车上,每次看见都觉得他们有一颗想飞的心,飞掠过菊花黄,飞掠过白露霜降,飞掠过炊烟饭香……
板凳上的柚子,犹如坐在一顶花轿上,在来来去去的风里惬意地晃悠着。在朝夕幻变的光影里,感受季节的嫁娶,聆听春日如筝、秋夜如箫……
也许是因为柚子们没有翅膀,无法完成一次像样的逃离。但我更愿意相信,它们是因为爸爸的呵护而留,它们一定是不忍见哪天爸爸突然发现板凳上空了的失落。
因为善,一棵树也有情怀。
因为在乎,在一颗柚子上,也可看见感恩和悲悯。
简单地生长,简单爱。
像一颗柚子一样,和家人在一起,和小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