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那条船画进了陈逸飞的油画里
穿蓝花褂子,裹蓝色头巾的
像青花瓷一样的女人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娘
船娘把木船娴熟地摇来
我们上船,船体向下一沉
船底的压水线猛然上升。船一晃
她把竹篙往河边的石头上一点
船很快稳住,立即听见
船橹划响水波的声音
船娘的生活,在一条水路上
铺开,吴歌昆曲唱起來
她身体向前倾,怀里抱着风
摇呀摇,船到目的地的距离
刚好一支昆曲那么长
她叫红喜、小莲、杏儿、秋香
或许不是,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我没去问,我更喜欢叫她船娘
她满身都是江南该有的模样
摇曳着身姿,把我
烟雨里的乡愁摆渡到梦的出口
我们从沿渡河的溪口上船
突然感觉到峡谷一阵沁凉
原来峡谷要比山外阴凉很多
夏天过去了一半,山崖间
有许多树木才长出新芽
两岸是高耸的悬崖、峭壁
岩石经亿万年的造山运动
造成地壳挤压、变化和流水侵蚀
形成各种奇异的石窟、岩洞
土家人死后,把棺材葬入洞中
称作悬棺。这悬在空中的死亡
硬是让一个死去的人,空悬一颗
灵魂,还背着一座悬崖
悬崖下面是又深又窄的峡谷
我们乘坐的船在溪水中行走
船的后面拖着一条瘦长的河流
浪是一根鱼脊,我站在船头
影子浮在水上,一只鸟的鸣叫
像是在对我打着暗语
在张九龄的故乡石头塘村
张九龄那年栽下的一棵桂花树
虽然经历无数的霜雪和风雨
至今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我来的时候,桂花飘香的季节
已经过去,但它葱茏的枝叶
代替死去千年的先生的魂魄
依然醒着,它伟岸挺拔的站姿
有如张九龄当年谦谦君子的风度
和儒雅。那从枯死的身躯上
长出的新主干,告诉人们,张九龄
曾经从困境和逆境中起死回生
桂花年年开满枝头,金黄的花朵
是在展示先生人生的最精彩部分
更喂养了我日益苍白的灵魂
往前走,江汉平原在我眼里不断拓宽、放大
过了汉阳,前面是仙桃、潜江,平原就更大了
那些升起在平原上空的炊烟多么高,多么美
炊烟的下面埋着足够的火焰
火光照亮烧饭的母亲,也照亮劳作的父亲
八月,风吹平原阔。平原上一望无涯的棉花地
白茫茫一片,像某年的一场大雪。棉花秆
挺立了一个夏天,叶片经太阳暴晒有些卷曲
我顺着一条小河来,手指轻轻抚摸河流的速度
上下游的水都以一种相同的姿势流淌
摘棉花的农民把竹筐放在河滩,走近一座石桥
河里的鱼翩然跃起,但河水还是来不及停顿
继续向前流淌,水中的落日可能被绊了
一下,没到黄昏就落了下去。这时候
远处村庄里,点起了豆油灯,大平原变得
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一盏豆油灯那么大
豆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我感觉黑夜里的江汉平原也在轻轻摇晃
老裁缝已死去多年,我却常常
怀念他。那时,老裁缝的肩膀上
经常搭着一根皮尺,有时挂在
脖子上。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老裁缝用皮尺量我的身高、腰围
从日子里裁剪一块新布,垂着一撮
灰白胡须,为我在这个寒冷的
冬天缝了一件厚衣裳。那天他穿着
油皮夹袄,胳膊上戴着蓝色袖套
一张始终笑呵呵的脸,给我留下了
深刻印象。后来,老裁缝一天天
老了,手艺却越老越精湛
他走村串户,身体像个移动的
裁缝铺,但始终走在季节的前面
手持剪刀,裁剪白天这块白布
裁剪黑夜这块黑布。然后缝合
线头与线头像牙齿一样紧紧地咬着。
通向山顶的台阶像一排锯齿
把黄昏一截一截锯短
那时我独坐窗前,听见学校
敲响了放晚学的钟声
窗户外面是山,远处是田野
更高处是白云擦亮的天空
鸟逆着风飞来,夹带着风的
翅膀,在枝叶间滑下
山路缠绕,树叶扑打着空气
鸟站在最高的枝条上鸣叫
鸟鸣的尾音拖得比扫帚还长
一扫了林中的荒芜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