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通达与灵魂的慈悲

2020-07-06 07:56辛泊平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陌生化灵魂词语

辛泊平

百年之后

——致妻

大 解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我一直认为,要读懂诗人大解,是需要物理时间的;喜欢诗人大解,是需要人生经验的。这样说并不是否认他作品的可读性,而是想说,他的作品具有高度的生命属性与灵魂色彩。那些没有时间感受和缺乏人生经验的人,更容易被那种格言体和文摘体打动。那种心灵鸡汤式的文字,自有它吸引年轻人的修辞与技巧。而大解的诗歌写作,却与这种风格相差万里。他的写作,是人生经验的自然沉淀,是灵魂追問的自觉梳理。

正因如此,作为当代重要的诗人,大解似乎从来没有处于诗歌艺术的风口浪尖,相对于当下喧嚣的流派和林立的山头,大解显得那样遥远和古典,他没有在任何争论中展露峥嵘,然而,你却无法绕开他。他用扎实的文本叙说他的观点,传递他的生命吐纳。他一直在写,用他的笔、用他的感悟、用他的智性、在书写生命的节奏和灵魂的纹理。比如这首《百年之后——致妻》。

“百年之后”,类似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经典开头。它具有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双重意味,具有时空转换的无限可能。百年之后,既是对现实的总结,也是对未来的预判。然而,诗人并没有因为这个关于生死的人生命题而选择布道式的声调,而是保持了日常的节奏与对话的亲切——“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是多么安宁”。面对生命的消逝,诗人并没有太多伤感,而是有一种自足的沉静与坦然。因为,在诗人眼中,百年之后,虽然退出了尘世的生活,但依然能和妻子躺在一个匣子里,像新婚那样依偎在一起,这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灵魂旅程的开始。

所有人都必须接受死亡的召唤。这是生命的伦理,是天道。但接受的方式不同,回应的态度有别。对此,诗人并没有展开情感对比与价值判断。他只是说出自身的感受,自身的理解。死亡对于众生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恶而加快速度,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善而停止脚步。我们,我们的儿女,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的仇人,在死亡面前,都没有特权,只是早晚而已。死亡收容了我们的肉体,也化解了我们的恩怨。可以这样说,死亡为喧嚣的人间重新划分了疆域,重新确立了秩序。所以,死亡之后,世界并没有彻底沉寂,而是依然流动着四季的芬芳和人间的烟火,因为,“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这是一种放弃“我执”的人生态度,是对有限生命的确认,是对生命轮回的自觉。在诗人心中,生命的有限与生命的轮回,不是矛盾体,而是万物的存在方式。也正因如此,生命才需珍重,世界才生生不息。站在芸芸众生之中感受芸芸众生的悲喜,站在天地的意义上感受天地的格局,这是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觉悟。所以,无需担心“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一切都已有了结果。缘分已定,生命从尘土中来,再回归尘土,这是人的宿命。然而,“落红不是无情物”“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死亡之中也孕育着新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链条上,每一个环节都有它的章法和律动,但最终会化而为一,构成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可以这样说,这首短诗,表现了一种生命的通达与灵魂的慈悲。它让我们从自身的荣辱浮沉中走出来,站在时间的角度看待生死,感受轮回,那么,一切都将释然。这是一种贴心贴肺的人生体察,是一种超脱而又具体的生命感悟。它没有凌空高蹈,而是有肉身的呼吸和尘世的温度。

大解是节制的,体现在诗歌中,是词语和情绪的高度合拍,是词语对情绪准确而清晰的传递,不超前也不滞后,不过度诠释和夸张,也不故意留白,而是让词语本身完成诗歌的意义。这样的诗作,你读不到那种夹生的感觉,而是自然而然。你可以随意地读,随意地想,但最终你还是会回到诗人构建的诗歌通道,领悟诗人语言的娴熟,感受诗人灵魂的呼吸。我们当然看重那种陌生化的语言,它们的有意组合可能构成足够的张力。但如果为了达到陌生化而不顾词语之间的基本逻辑关系,那是对语言伦理的践踏。陌生化对于写作者而言,只能是表达效果,不能成为终极的意义。大解深谙此理,所以,他选择了恰如其分的节制和优雅有效的清晰。而这些特点,恰恰也是经典的品质。

可以这样说,阅读《百年之后——致妻》是没有难度的,因为诗人清晰的表达;然而,真正体悟它的深邃,却有另外的障碍。那个障碍不在词语,而在于生命。只有读者自身也有相同的情怀,诗歌的价值才能真正出现。论述诗歌的难度却并非易事,是技巧的难度,还是灵魂的难度,一直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技术上的问题,那么,诗人可以和任何工匠一样,通过训练一点点抵达修辞的、节奏的、结构的完美。然而,即便是这样,相同手艺的诗人的作品成色却相差甚远。其中的差距,最终还是来自情怀的宽度和灵魂的高度。一个没有情怀的诗人是走不远的,一个没有灵魂高度的诗人是无法洞悉生命秘密的。技术无法解决灵魂的难题。所以,内在的修为,比技术的训练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我理解的诗歌难度就是灵魂的难度。而大解,则是早已占据了灵魂的山峰,在那里,低声唱出了生命与灵魂的基本元素,以谦和与宽和的态度,回应着生命自然的节奏与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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