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宇霞 强 健 梁 静
(呼伦贝尔学院教育学院 内蒙古 海拉尔 021008)
鄂伦春族是生活在我国东北地区的人口较少民族。17世纪以来,鄂伦春人一直在大小兴安岭的山林中过着封闭、稳定的游猎生活;清末东北解禁后,内地人的大量涌入打破了鄂伦春人封闭的生活,随之而来的传染病和战乱让鄂伦春人生活在劫难中,人口急剧下降;东北解放后,他们在政府的引导下开始了半耕半猎的定居生活;70年代后生态环境开始恶化,狩猎生计逐渐衰落直至90年代中期彻底终结,鄂伦春人经济全面转型;进入新世纪,鄂伦春人开启了信息化和城镇化的进程。可以说,近百年的社会变革对鄂伦春族的冲击超过了以往历史的总和,因此研究他们百年社会变迁意义尤为重要。本文以生活方式为切入点,运用个体叙事法描绘鄂伦春人生活方式的百年变迁史。
生活方式,是指 “不同的个人、群体或社会全体成员在一定社会条件制约和价值观念制导下,所形成的满足自身生活需求的全部活动形式与行为特征的体系。”[1]生活方式虽是一个多层次的、概括程度很高的综合性概念,但又是通过一个个人的生动、具体生活活动形式和行为表现出来的具体性概念。[2]近年来兴起的个体叙事法为我们探讨生活方式的具体性概念提供了可能。叙事建构论认为人类主体是通过叙事及其各种方式建构而成的。[3]社会由人类个体构成,社会变迁源于人类个体亲身经历才得以达成并具备意义。虽然个体叙事是零碎的、片面的、甚至存在错构和虚构的可能,但却是对社会变迁最真实、生动和富有生命力的探索。
本研究于2018年9月-2019年9月期间对黑龙江省和内蒙古自治区的12位样本(见表1)进行了访谈。按照学术惯例,均做了匿名处理。
表1:采访人员一览表
“我们的部落可能是最大的了,有三十几家。你在这个支流,他在那个支流,都分开不远,冒烟都能看见。野外的马叫、人说话、小孩哭都能听见。人的声音以外,就是罕、狍子、水鸭子、天鹅、大雁的动静,鱼在河里卜卜楞楞的声,特别热闹!特别丰富!特别是夏天,打到罕了,搁桦皮船里,人们都过去,卸肉的、做饭的,把锅都支上煳肉干,留着冬天吃,那才热闹呢!说笑话的,孩子哭呀乐呀,马叫!一家有好几群马,这么多人家的马,马群有多少!小孩也多,我姨家五六个孩子,还有七八个孩子的。狗也多,一家有五六个。特别的热闹!”(MSQ,女,76岁)
游猎时期的鄂伦春族处于父系氏族社会时期,大约有20个氏族分布在大小兴安岭的不同流域。[4]每个氏族由多个“乌力楞”组成,“乌力楞”是由直系血缘关系的几户家庭构成。MSQ所说的部落就是氏族,氏族中不同的“乌力楞”散居在同一流域中的不同支流中。同一个“乌力楞”的成员聚居在一起,共同游猎、共同生活、共同分享劳动成果。MSQ描述的就是部落中的人们在一起分享劳动成果的场景。从MSQ的描述中我们看到了鄂伦春人与自然和谐同生的场景。大兴安岭丰厚的物产让鄂伦春族人的生活长期持续着丰衣足食的稳定状态,这不仅仅是因为大兴安岭地域广袤、资源丰富,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这里的鄂伦春人掌握了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才能够让大自然长期地提供丰厚的物产。鄂伦春人将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份子,和森林中的动物、人饲养的牲畜一样都是自然的有机构成,而非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征服者和掠夺者。人们一起劳动,共同分享劳动成果,没有利益冲突、没有私心和贪欲。在这种简单、和谐、安稳的生活中,人们易获得惬意、恬静、满足、安定之感。
“我爷爷有几户汉族朋友,拿肉换点萝卜、土豆、白菜啥的。有一年冬天,我跟着我爷爷到了一户汉族人家。他家就一个老头,外面有菜窖。我们进屋了,老头让我们坐下。我东瞅西望的,挺奇怪的。这屋子黑黑的,锅碗瓢盆也黑黑的,墙上都有灰挂着。那时候哪有条件刷墙,一个老头有个房子安身就不错了。我们到的时候都过晌午了,我爷爷不会说汉话,就拿了个锅比划。老头笑了笑,就做饭了,把我们拿的肉下锅,放点土豆。老头拿出馒头,我一吃,馒头这么香呢!这么好吃!我第一次吃到馒头。他说馒头,我们也跟着说馒头。我也不吃肉了,光吃馒头了。虽然埋汰点吧,但馒头挺香。那老头给我爷爷倒点酒,爷爷嗦咯着喝,好像没那动静喝不进去似的。这两个老头也不理我们,连说带比划的,哈哈乐,听懂听不懂也不知道。那个,我记忆特别深,一个汉族老头、一个鄂伦春老头在一起喝酒。喝完酒,土豆、萝卜、白菜都装上了,往回走。老头还把那个酒瓶子让我爷爷揣上。”(MSQ,女,76)
这一时期鄂伦春人的狩猎具有了商业化色彩,用猎产品交换粮食、纺织品和弹药等。[5]但没有使用外界通行的货币,仍停留在物物交换的阶段。MSQ描述的正是鄂伦春人用兽肉交换蔬菜的情景。这种交换是互补的,各自最易获取的产品恰恰是对方最稀缺的,无需讨价还价,也不用斤斤计较,双方都在交换中获取最大的满足。从MSQ的描述中我们看到,民族间交往,语言不是障碍,各民族取长补短、合作共赢才是和谐交往的基础。第一次与其他民族接触的MSQ,充满新鲜感,也能客观看待其他民族的优点和不足。各民族正是在这样的交流中相互学习借鉴、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发展。
“山上过年的时候也包饺子。狍子肉和采的山葱、山葱花做馅。在木头做的盘(长方形的中间略凹的木板)上,用手压出面饼。包的饺子特别大,一个饺子有半斤,我一个人都吃不完。和肉一起煮熟,可好吃了。”(MSR,女,67)
“拜年进屋头一件事就是点烟。吃饭的时候敬酒。我记得我妈妈在的时候,很早就把我们叫醒了,去给爷爷拜年。洗洗脸,用桦皮碗端着饺子,我大姐领着我们,都跪着走道。姐姐把我领到前边,你在前面(因为我是遗腹子,爷爷最疼我)。我姐姐把门打开,我们就进去了。‘哎呀!’我爷爷赶快把我扶起来,接过饺子。过年的时候有点糖块,平时没有,一个孩子顶多给三块,都有数的,爷爷多给我二块,真稀有呀!特别珍贵呀!对小孩来讲,糖块最吸引人了。妈妈说‘给你糖!’那时候眼睛还没怎么睁开呢,就开心地磕头去了。”(MSQ,女,75)
从上面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游猎时期的鄂伦春人已经接受了汉族的过年习俗。和汉族一样,过年包饺子,给老人拜年,磕头、敬烟、敬酒,奉上最好的美食让老人首先品尝,老人给孩子们赏赐糖果。这一习俗体现了父系社会中男性长者拥有尊贵地位。从二人的描述中可看到游猎时期的生活方式非常简单,生活用具简陋,除了猎产品,其他物品匮乏稀缺。
“我们的对象都是爷爷包办的。我大姐没出生就许给人家了。两家都说好了,父母都说了不算,都爷爷说了算。爷爷在,爸爸妈妈就没有资格说话。爷爷说的就对,不反抗,不可以。这是规矩!过去的规矩比现在严。过去的人哪能光棍呢!必须得有家!必须生儿育女!都是老人做主。”(GKN,女,85)
鄂伦春人一直遵循族外婚的习俗,即同一姓氏的人不能结婚。但是各氏族分散在不同流域,很少有交集,不同姓氏的年轻人没有机会交流。在这种状况下,为保证族群的繁衍发展,由老人做主定亲是婚配的最佳选择,自由恋爱对游猎生活来说成本太高。因为人口少,为保证族群兴旺,成家生子是每个人都不可以违背的责任。但是包办婚姻无法避免会出现男女双方不匹配的情况,严格的家法族规保证了族群的延续,但却限制了婚姻的自由,对婚姻不幸的人来讲无疑是痛苦的。
“爸爸和我大姐他俩在一个地方去世的。我爸爸去世时侯38岁,我大姐18岁。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死的,一般一家七八口能剩一半那样的。那时候鄂伦春人死的可惨了!那时候就说,老天爷,怎么触犯这个森林了!就知道跳大神,也不知道咋回事。”(MSQ,女,75)
“我有三个哥哥了,但是我不知道,哥哥们很小的时候都夭折了,估计也是日本细菌实验中死的。日本细菌实验时打针,好多人就死了,日本人说是传染病,其实就是细菌实验。那时期死的人可多了,有的是一家一家的死。”(GKN,女,85)
上述回忆描述了传染病和细菌战给鄂伦春人带来的灾难性打击。1904年清政府对东北封禁解除后,大量涌入的外来人口带来了传染病,当时流行的肺结核、麻风、伤寒等传染病在鄂伦春人中肆虐,导致鄂伦春人口在19世纪前半叶急剧下降。另外,日本人惨无人道地将鄂伦春人当成细菌战的实验对象,更是雪上加霜。因为缺医少药,人们唯一的寄托只能是萨满,而萨满也无力回天。传染病对鄂伦春族的重创也为鄂伦春人愿意接受后来的定居生活埋下了伏笔。
“四几年,共产党就找我父亲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共产党。我父亲接受过教育,他认为鄂伦春未来的路,不再是狩猎永远在山里游荡了。我父亲做老人的工作。‘国家让我们从山上搬下来,过集体村庄生活,以后我们会有新的村庄,好几个流域都集中在一个村庄生活,村民会成立村委会这么一个组织,是管理大家的工作人员。有了村庄,还会有医院、学校,我们以后的生活会好。’大家一开始不接受,后来就都接受了。我们这儿在1950年就开始准备定居了,把一些骨干力量集中学习教育,成立了白银纳村管理委员会,是建村庄的前提。”(GJF,女,63)
“53年下山定居,就住在河边,打猎的时候就上山。房子都是政府给盖的。我喜欢下山。过去在撮罗子(注:鄂伦春人在游猎时期的简易房屋)里生活,到了冬天冷。进了村庄以后能住到暖和的房子里。再一个是人多了,都集中到一起了。以前是家族为单位居住,六七家住在一起,人少。定居是好几个流域的人住到一起,热闹。大多数人喜欢下山,也有的人不喜欢下山,适应不了山下的生活,不住在木刻楞中,怕房子会塌,不安全,空气不好,在院里弄个撮罗子住。”(GKN,女,85)
“下山的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咋回事,说不上高兴不高兴。那时候鄂伦春人看不起汉族。一到农村,也没几户人家,五六家、一家二家的,就种地、吃饭,住那个房子。那屋里黢黑呀,到晚上看不着人。我们在山里面多好,躺在撮罗子里往上一瞅,能数到天上的星星,空气还好。汉族人家养猪、小鸡,人的厕所也在院里,一进院那个臭烘烘的味儿。我们搁山上从来没有味儿。锅台也是烟熏的黢黑的,衣服也是油渍麻花的。我们在山里,每年都换新衣服,汉族就不行。”(MSQ,女,75)
下山定居意味着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都会发生变革。改变一个族群沿袭上千年的生活方式,要经历排斥、调适、认同和接受的过程。由政府主导下的定居由接受过教育、开明进步的鄂伦春人带头,从思想工作开始做起,让人们在心理上接受后,整个氏族再统一下山定居。鄂伦春人能够顺利实现整体下山定居是族群中的精英发挥了主要作用。当时汉族村多数是逃荒或移民过来的住户,生活条件和卫生条件都很差,导致鄂伦春人对定居生活产生不良印象。但是鄂伦春的精英们高瞻远瞩,期望族群未来有更好地发展,能够追赶上其他民族。GJF的父亲是氏族中享有名望的萨满,在他的劝说下,长者们接受新生活后,整个族群的搬迁就非常顺利。当新事物来临时,年轻人的转变是最轻松和容易的,老年人则很难改变多年的传统生活方式。个别老人虽然搬到山下,但在院子中搭了撮罗子,直到去世也没有住进房屋里。
“我爷爷特别愿意下山。刚定居不长时间,国家民委就组织了少数民族参观团,有鄂伦春民族参观团。爷爷说,去了那么多地方,非常高兴,就遗憾没看见毛主席,说毛主席没在家,看见周总理、朱德、刘少奇、贺龙、陈毅这些领导人,亲自看见,握手了。我的爷爷这些年纪大的都是扎大辫去的,长长的,去了好些城市,不知道到哪个地方就把长辫子都剪了,剪成短头发,但是辫儿没扔,拿回来了,去世的时候放棺材里了。”(GKN,女,85)
定居初期,政府每年都组织鄂伦春人到各大城市参观,通过典型示范,促使他们自觉自愿的行动。[6]事实证明,这个活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鄂伦春人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得到尊重,看到外面不同的文化、更先进的生活方式后,自发地有了要改变自己和其他民族共同发展的欲望,就主动剪掉了辫子,接受了新生活方式。这种转变来自于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文化自觉”。“‘文化自觉’这个概念可以从小见大,从人口较少民族看到中华民族以至全人类的共同问题,其意义在于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7]
“解放后,我学习了做了接生员。一个生产队派一个人去学习,我们6个人,就我学成了。那时候我19岁,自己还没有孩子呢。接生了多少?那可没数了。他们都上家里找我,黑天白天都找,那时候没有妇科大夫……那时孩子都小,没有现在这么大。也有难产的,也是一样的生呢。我手里接生的一个也没事。我是义务接生,我乐意干,喜欢摆弄小孩子。没有接生员以前,真遭罪。屋里不让生,另外搭一个撮罗子,出满月才能回自己的撮罗子,小孩容易死。有的家孩子病了、死了就扔了,什么病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扔了。过去也没有办法呀。我妈妈生了11个,都是在单独的撮罗子生的,男人不准进。我接生后,不让她们再出来了,给他们讲,有房子了,再到撮罗子里生,多遭罪,有了病,不划算。”(MSM,女,87)
医疗和生育条件的改善,是保障一个民族发展的基本前提。定居前,鄂伦春产妇不能在居住的“撮罗子”内分娩,怕污染神位,需另外搭建一个简易“撮罗子”让产妇生孩子,送饭用长杆递送,产妇无人照料,患病率较高,婴儿成活率较低。[8]定居后,各定居点都建立了卫生所,有了专业接生员,人们对待生育的观念逐渐改变,婴儿的存活率迅速提升,促进了鄂伦春民族的发展。
“我十来多岁就给自己做棉袄棉裤,和嫂子学的,妈妈不会做布的,只会做皮的衣服。缝纫机也是从小就会,会蹬缝纫机了,就会做布衣服了。哥哥嫂子都没有了以后,我就给侄子们做衣服。”(MSR,女,67)
“我家孩子多,妈妈过年给我们做新衣服,一人就做一件,做一套不够。用卖木耳的钱买布,平时一点一点攒着,六尺的涤卡布,买3尺,下次再买3尺。那时候就不穿狍皮衣服了,都是穿的汉族衣服……过年包饺子,我妈得提前一个礼拜包,我们三十晚上一顿就给吃没了。过年也蒸豆包、花卷、糖包、馒头。”(SSM,女,56)
定居之后,鄂伦春人很快就接受了汉族的生活方式。除了吃兽肉,其他饮食习惯都和汉族一样。轻便、制作简单的布衣服也取代了狍皮衣服。缝纫机的使用大大提高了制衣效率,人们无需每日辛苦的缝制狍皮衣物了。在不同生活方式的碰撞中,舒适、轻松、便捷的生活方式会迅速取代原有生活方式。
“我18岁结婚,对象是父母包办的。他先看中我了,我们是同一个部落的,十五六岁时就认识。找人来提亲,家里同意,就结婚了。我那时啥也不懂,十七八了也啥也不懂。”(WMY,女,76)
“我21岁出嫁,正好是定居20年大庆时。对象是复原军人,在生产队我俩一起干活,他先追的我。我看中他,爸爸同意,妈妈不同意。妈妈不同意就是因为他是汉族。后来我结婚以后,妈妈也就同意了。”(MSR,女,67)
“我二个姑娘的爱人都是汉族。哎,他们这一代吧,都不适合找鄂伦春的对象。鄂伦春对血统有严格的要求,同姓不能结婚,别的姓氏都是两姨亲、姑舅亲,血缘都挺近的。她们愿意找汉族,我被逼无奈。姑娘都是自由恋爱。”(MSQ,女,76)
“儿媳妇是汉族,原来担心二个民族合不来,就怕婆媳关系处不来。我和媳妇是本民族的夫妻,沟通的快,理解的也快,和别的民族沟通得需要时间。虽然现在生活方式都一样了,但是还有点差别,担心这点差别产生点误会啥的。娶回来儿媳妇,发现挺好,也不挑啥呀!挺合得来的,给我们买衣服,我们说不用买,也给买。这个儿媳妇更好!”(GCM,男,63)
从以上对四代人的描述中我们能够看到鄂伦春人婚恋观的转变。定居初期,外来人口较少,像WMY这样的年轻女性交往范围有限,结婚时年龄小,还处于懵懂时候,婚姻大事只能靠父母包办。定居二十后,受过教育的MSR有了婚姻自主的权利,也勇于违逆母亲与外族人通婚,这在定居前是绝对不可能的。到了80年代,婚姻已经完全自由,与汉族通婚比例增高。虽然女儿与汉族通婚,MSQ心理不高兴,但是因为本族人口少,可选择的范围小,与汉族通婚是必然趋势。90年代以后,鄂伦春族与汉族通婚已很普遍,但是民族间的刻板印象仍然存在。GMC老人对未过门的汉族儿媳妇有一些思想顾虑,但是在共同生活后,消除了偏见和刻板印象。鄂伦春人婚恋观变迁过程表明:民族间的刻板印象往往源于道听途说和缺少客观认识,深度接触和紧密交流是消除刻板印象、增进各民族交往交融、和谐共处的有效途径。
“做头饰的扣子和珠子现在好买,都从网上买,外孙子帮我,给我看,我来选。我就能用手机看图片,看看群里的消息啥的。和外孙能视频,他给我打过来。都是外孙教我用的。”(MSR,女,67)
“这个社会多好,一看电视,全世界的事都知道,过去我们就搁山里,啥也不知道,就以打猎为生,现在啥都知道,多好。”(GKN,女,85)
MSQ是鄂伦春萨满服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采访的时候她正在做鄂伦春的传统头饰,缝制头饰的彩色扣子和珠子现在都是从网上购买。MSQ有六个微信群,虽然她不会打字,但是能够运用语音通话功能在群里聊天。经过六十多年的发展,鄂伦春人实现了最初定居的梦想,追赶上了其他民族并同步迈入了信息化社会。GKN老人是这个民族乡中年龄最高的长者,见证了鄂伦春社会的变迁。她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足,心存感激。
“我们是在十年前统一搬过来的。当时政府盖的楼,根据贡献和年龄分配。老猎民和非遗传承人分配的是独门独院的平房,其他的都住在楼里。都是装修好的,铺的瓷砖,有上下水,卫生间安的马桶,统一供暖。非遗传承人的院门口都统一做的标牌。”(GJFE,女,57)
“我们在2015年买的这个楼房。在装修的时候,我让婆婆剪了鄂伦春族的传统图案做电视墙的造型,做好之后,不仅美观,还很有特色,而且这个图形具有吉祥的蕴意。家里来的客人都说我的创意好。”(JN,女,44)
我们采访的几个鄂伦春民族乡都整体搬迁住进了新房子。有的一个村就住在一栋楼里,有的村是整齐划一的平房,远远望去就是一小片别墅群。这些楼房都是政府统一投资兴建的,水电暖一应俱全。住进楼房后鄂伦春人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
JN是汉族儿媳妇,结婚后一直和公婆生活在一起。受夫家的影响,JN会讲简单的鄂伦春语,很喜欢鄂伦春的文化,用心收藏传统的鄂伦春族物件和有关书籍。用鄂伦春的吉祥图案装饰房屋,既彰显了其独特的文化品位,也蕴含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结婚三年,多数时间自己做饭,过年过节才去娘家吃饭。我们二个人都会做饭,有时在网上学做一些菜,喜欢研究菜。家里厨房电器非常多,烤箱、微波炉、榨汁机、破壁机、面包机、砂锅都有。”(ML,男,37)
ML所在的民族乡地处偏僻,但他家的厨房完全是现代化的。ML喜欢喝鲜榨的果汁、自制的面包和糕点、煲汤等。ML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已与城市中的年轻人没有差距。ML和他的爱人都是大学毕业,ML在北京工作过三年,这些经历让他习得了城市生活方式,回乡后也将这种生活方式带了回来。进入新世纪后,交通、通讯能力的提升和互联网的普及大大提升了城乡之间的流动性,城乡生活方式的差距日益缩小。从这段描述中还可以看到勤劳、热爱生活的品质在鄂伦春年轻一代的身上仍然有突出的表现。
“小外孙子在外地,都有孩子了,二年没回来了,媳妇是汉族人,开始在北京打工,处了个对象,就在河北安家了。”(GKN,女,85)
“儿子大学毕业,在吉林长春,和同学一起开数理化辅导班。自己干,挣的比公务员多,还自由。想让他回来,这招录考试又给他报名、又买书的,不回来。现在我也不惦记了,哪儿招人我也不问了。”(SYQ,女,57)
“我在佳木斯读的计算机专业,22岁毕业,在外面干过几年,发传单、装电脑、还当过几天老师,觉得挺有意思。后来妈妈生病,就回来了。正好2006年白银纳成立民族歌舞团,加入之后开始跳民族舞蹈,不仅有一些收入,还有到外地演出机会。第一次坐飞机是去深圳,拓宽了眼界。”(ML,男,37)
在采访中发现,鄂伦春年轻人选择城市生活的人数占很大比例,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基本上都留在城市中生活,只有少数年轻人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会回到乡村。因为享受较高的教育优惠政策,鄂伦春年轻人多数都上了大学。目前在城市中工作生活的年轻人人数远远超过农村的人数。鄂伦春人的生活领域从原有聚居地不断在向外扩散,这既是社会发展趋势,也是鄂伦春人融入时代的标志。
在以往上千年的游猎生活中,鄂伦春人的生产力发展及其缓慢,生活方式也没有变动的余地,固化在同一个简单的模式中,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时间中,人们都在重复上一代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在现代人看来虽然非常简陋,但他们却很容易获取满足、平和的心态。在最近的一百年时间里,鄂伦春人完成了从原始氏族社会到现代化社会的转型,从稳态、封闭、简单、同质性的生活方式转变为开放、流动、复杂、分化性、异质性的现代生活方式。从游猎到定居,在从偏僻乡村移居到城市生活;从简易的“撮罗子”搬进砖瓦房,再搬进水电暖齐全的高楼大厦;从吃兽肉、穿兽皮衣到与汉族无差的饮食习惯和服饰……现代生活方式给予人们更多的选择和自由,但也让人们产生更多的欲望和追求,很难止步于对现有生活的满足。
作为人口较少民族,鄂伦春社会变迁主要属于外源性变迁,国家干预、族际交流、环境变化、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等外源动力不断打破鄂伦春社会原有的平衡体系,推动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变迁。虽然外力是鄂伦春社会变迁的主要因素,但是面对强势外来文化冲击,鄂伦春人并不是被动地等待,而是出于文化自觉和民族自觉,主动进行选择、扬弃和创新,在融入现代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在努力保留本民族的传统文化。然而,下一个一百年后,能否继续在现代生活方式中保留住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是对鄂伦春人的巨大挑战,也是其他人口较少民族共同面临的困境和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