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轶丹
松、竹、梅因经冬不衰、凌寒独开,故有“岁寒三友”之称,又因三者特有的品性气质和文化意蕴被历代文人墨客偏爱、唱颂,入诗入画,以抒其怀。“岁寒三友”最早的出处是宋代林景熙在《王云梅舍记》中所记:“即其居累土为山,种梅百本,与乔松修篁为岁寒友。”元代白朴《朝中措》中则有:“苍松隐映竹交加。千树玉梨花。好个岁寒三友,更堪红白山茶。”后明代《渔樵闲话》言:“到深秋之后,百花皆谢,惟有松、竹、梅花,岁寒三友。”清代赵翼《陔余丛考》提及:“古人乡无君子,则与山水为友;里无君子,则以松竹为友;坐无君子,则以琴酒为友。”由于意象美好,所以以“岁寒三友”为主题创作的书画作品比比皆是。自“画圣”吴道子将松树画在墙壁上始,南宋的赵孟坚、马远,北宋的文同、苏轼,元代的赵孟頫、李衎、柯九思、吴镇、王冕,明代的文徵明、唐寅,清代的乾隆皇帝、八大山人、罗聘等等画家,举不胜举,他们都创作过“三友”题材,或三者集为一景,或单独成画,各自作品皆被载入史册,且影响深远。进入晚清、民国后,家国忧患,苦难深重,松、竹、梅在这持续的“严寒”中愈被推崇,文人画家雅重“三友”,上溯传统,自出新意,成诗成画。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溥儒、金城、陈师曾、吴湖帆、何香凝、刘海粟等等,都是其中的代表,而在众多歌咏、收藏这一题材作品的名家中,末代帝师陈宝琛是极具影响的一位。
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陶庵、听水老人。汉族。福建闽县(今福州市)螺洲人。晚清大臣、学者,官至正红旗汉军副都统、内阁弼德院顾问大臣,为毓庆宫宣统皇帝授读。陪伴在末代皇帝溥仪身边二十多年。
陈宝琛所在的福建螺江陈氏家族不仅是名门望族,在当时和后世都是一个传奇。陈宝琛的父亲陈承裘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晋封光禄大夫。陈宝琛的祖父陈景亮当年中了举人第一名,后任云南布政使。陈宝琛的曾祖父陈若霖更是在清道光初期官至刑部尚书,且精通律学,不惧权势,为百姓谋福祉,深受皇帝和百姓赞誉。《清史稿》评价其:“尽心民事”。
陈氏一族从明代嘉靖年间第一位进士陈淮,到1905年最后一科进士考试,共有108人中举,其中进士21人,被称为“福州科甲第一家”。尤其是陈宝琛兄弟7人,除五弟早殇外,均中举,且3人中进士,被誉为“六子科甲”。陈宝琛作为家中长子,13岁中秀才,18岁中举人,同治七年(1868)21岁即登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同治十年(1871)授编修,同治十三年(1874)被提拔为翰林院侍讲,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中法战争时,因举荐唐炯、徐延旭有失,遭部议降级,从此回籍谪居达25年之久。陈宝琛赋闲在家,在寄情诗画、曲水流觞之余,还办了两件造福后世的大事,那就是办学和修铁路。他热心教育事业,1900年在福州乌石山创办的东文学堂,是福建第一所新型学校。两年后,清政府下令各省兴办学堂,走在前面的陈宝琛遂改东文学堂为全闽师范学堂(福建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亲任监督(校长),培养了大量人才,并派师范生赴日学习,以待毕业回国后,应教育之需求。与此同时,他的夫人王眉寿创办了女子师范传习所,后改名为福州女子初级师范学堂,著名作家冰心曾就读于此。
在陈宝琛夫妇的倡办下,福建省政府开始重视实业教育,创立福建高等学堂,聘陈宝琛为监督,后来又进一步创办法政、商业等学堂,包括成立中小学校,为福建省新型学校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另一件大事修铁路则是源起19世纪末,帝国主义觊觎中国的铁路修建权,妄图为瓜分中国做准备,本就对修建铁路极为重视的陈宝琛被推为总理,处理福建铁路事宜。他精心筹划,成立了福建全省铁路有限公司。同时,他建议闽、浙、皖、赣四省成立铁路学堂,培养人才。于是,“四省路矿学堂”在上海成立,民国初年并入南洋公学,也就是今天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为筹措资金修铁路,陈宝琛曾历时8个多月,亲赴南洋各埠,足迹遍布海内外,募得股资170多万元,但后来还是因为工费拮据、军阀混战等原因,开工两年多只修了70多华里的漳厦段铁路,也是福建第一条铁路不得不半途而废了。即便如此,陈宝琛的先进思想和爱国之举还是令人感佩、崇敬。
宣统元年(1909),陈宝琛被复调入京,总理礼学馆事宜,官复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辛亥革命后仍为溥仪之师,先后被授太保,晋太傅衔。他衷心保皇却无力回天,于1935年在北平逝世,后魂归福州君竹山。没担任伪满职位、保持了民族气节的陈宝琛,被赐谥“文忠”、晋赠“太师”,以示优渥。
清末民初,时局动荡,对于陈宝琛来说,如果说在关心政务、忧国忧民之外,心中还有一方净土的话,那就是寄情丹青、集古藏书,为自己营造出了理想中的精神家园。收藏活动是家庭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尤其对陈宝琛这样传统的士绅家族来说,从曾祖父陈若霖开始,就建了藏书楼。父亲陈承裘尤喜收藏,好集古金石书画。到了陈宝琛这一代,更为嗜爱。由于他特殊的人生际遇和为收藏不辞辛苦的精神,陈氏藏书到陈宝琛这一代竟达到了十几万册,其中有一万五千余册为皇帝赐书,被称为“八闽之首”。陈家藏书并非秘不示人,而是推崇“藏书于公”,他们先后将藏书捐赠公共图书馆和大学近四万册。儿子陈懋复在陈宝琛去世后,也将陈家大部分藏书捐赠给了福建省图书馆和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福建师范大学还建起了“陈宝琛书室”。陈氏一家的义举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对文化的传播和弘扬起到了推动作用,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藏书只是陈宝琛收藏活动当中的一部分,书法、绘画、碑帖、瓷器、文房等门类他都有涉猎,仅首都博物馆就收藏有陈宝琛后代亲属捐赠文物三百余件(套)。其中,书画类文物占据了绝大部分,而源于陈宝琛对“岁寒三友”的喜好,在他的收藏和创作中,这一题材的作品尤为常见。
“为爱松声听不足,每逢松树遂忘还。”(皎然诗)松树耐阴抗旱,四季常青,是绘画中出现最多的树木。在陈宝琛书画收藏的“岁寒三友”题材中,“松”占了最大的比例,陈氏爱松、写松、绘松、藏松,视为乐趣,借以抒怀。在他的《沧趣楼诗集》中,咏松诗和题画松诗就达30多首,投其所好,友朋也喜作松相赠,特别是在祝寿的时候。
首都博物馆藏金城的《双松图》(图1),纵130.9厘米、横63.8厘米,纸本设色,乃金城专意为陈宝琛夫妇祝贺七十大寿所作。图中松树枝干遒劲粗壮,松针细密,错落有致。两棵松树一棵直立挺拔,另一棵环绕直松盘旋而上。象征夫妻齐心,两相依偎,互相扶持。“寿比南山不老松”,用来祝寿甚是应景。
在画作右上方的空白处金城用工整的篆书题款:“弢厂太保、德配王夫人,七旬双寿大庆。丁巳九月,姻晚金绍城画祝。”金城(1878-1926)是晚清至民国时期的著名画家,出身书香门第,山水、花鸟皆能,兼工书法、篆刻及古文辞。1910年,他创立了闻名遐迩的中国画学研究会,并担任会长,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书画家,为中国绘画事业的继承和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金城这幅画作于1917年,金城40岁,陈宝琛70岁,二人有30岁的年龄差,是为忘年交了。因为金城的早逝,相处时间并不长的两人,在艺术上多有互动。从时间上来看,70岁的陈宝琛已复调入京8年,正为溥仪老师,经历了张勋拥溥仪复辟。而此时的金城,也正值艺术事业发展的高峰,名声大噪。同时,金城也曾在农商部商务司、法庭工程处、民政部等处任职。二人的交往,也许是社交的需要,但又何尝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共同的志趣、爱好使彼此结缘。在金城的画作中,以篆书题款的并不多见,足见画家对这幅祝寿画作的重视。上款人“弢厂”即陈宝琛,王夫人是他的发妻王眉寿(1848-1921),和陈宝琛同岁。王夫人是工部尚书王庆云的孙女,状元王仁堪的姐姐。出身大家闺秀、家学渊源的王眉寿一生多居于福建老宅中,相夫教子,同丈夫一起努力发展福州教育事业。陈氏宗祠里只有两幅女性的照片:一位是陈宝琛的侄孙女、革命烈士林觉民的夫人陈意映。另一位就是王眉寿。在她的照片下有一句联:“夫门生天子,弟天子门生。”意思是,丈夫是皇帝的老师,弟弟是皇帝的学生。这句话包含了一个女人多少的骄傲和荣光。
在此幅画的底部还有清末大臣、与陈宝琛同为帝师的伊克坦题:“崇正同班已七年,正人得寿事关天。松姿鹤格非常事,洛社当时有此贤。伊克坦谨题。”伊克坦(1865-1922),字仲平,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人。清光绪十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曾任光禄寺卿、都察院副都御史等职。宣统三年,担任溥仪的满文老师,满蒙文学堂监督、正蓝旗汉军副都统。在此画作题诗时,伊克坦已与陈宝琛同朝为官,共事7年。二人是溥仪的老师,也是极受重视的近臣,共同参与商议许多密事,如就发生在陈宝琛70岁这年的一件事:庆亲王奕劻病逝后,其家人呈递遗折求谥。“内务府大臣代拟谕旨,谥之曰‘哲’,溥仪不允,认为奕劻官至清朝内阁总理大臣,却贪赃误国以至断送大清天下,不能予谥或给恶谥。为此特命臣陈宝琛、臣伊克坦、臣朱益藩往上书房谕之。与三位师傅商议后,溥仪决定予谥“密”,意在追补前过。”①与身体硬朗的陈宝琛不同,伊克坦当时的身体已每况愈下了,晚年多病使他性格变得怪异,每日靠饮酒来麻醉自己。想必是伊克坦看到这幅祝寿画后很有感触,于是在画上欣然提笔,用七言诗表达对“同光体”闽派诗人陈宝琛的祝福和赞颂。诗中“正人”“松姿鹤格”“贤”皆是对陈宝琛为人为艺给予的高度评价和肯定,同时把长寿看作了是天大的事,想想当时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有一丝无奈与钦羡吧。“洛社”典出宋代欧阳修、梅尧臣等在洛阳时组织的诗社,亦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阳,爱香山之胜,与僧满如等结社于此,号称“洛社”。欧阳修诗云:“洛社当年盛莫加,洛阳耆老至今夸。”苏轼也有诗:“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伊克坦将陈宝琛的才学比肩先贤,个人文采亦得以展现。
同样为陈宝琛夫妇七十大寿创作《双松图》的还有著名画家陈师曾。被梁启超誉为“中国现代美术第一人”的陈师曾与金城同为民国前期北京画坛的领军人物。他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做出了杰出的贡献。陈师曾也是名门之后,他是清光绪年间湖南巡抚、“维新派”骨干陈宝箴之孙,近代“同光体”诗派重要代表人物陈三立之子,历史学家陈寅恪之兄(陈师曾原名陈衡恪)。陈师曾擅诗文、书法,尤长于绘画、篆刻。山水、花鸟、人物画皆能,特别是他描绘底层人物的风俗画更是被大众所熟知。他理论功底扎实,《中国绘画史》《中国文人画之研究》等著作至今仍被奉为经典。遗憾的是,陈师曾和金城一样英年早逝,否则他的艺术成就会更高。
陈师曾《双松图》(图2)为纸本水墨画,纵177.5厘米、横89.2厘米。画面构图饱满,墨色深厚,用笔老辣。松树树干嶙峋粗壮,两棵树干上有多处大小不一的树洞,尽显苍劲。枝干弯曲,松枝交错茂密。经岁月冲刷的双松依然挺直,像历经沧桑的老者,虽已年迈,仍老骥伏枥。画作上陈师曾用楷书工整题记:“弢庵太保、德配王夫人,七十双寿大庆。门下晚生陈衡恪画祝。”陈师曾对于陈宝琛来说,的确是“晚生”后辈,陈宝琛对其父陈三立是有知遇之恩的。陈三立在当年参加乡试的时候,不落窠臼,弃文言而以散文作答,作为主考官的陈宝琛深感其才华横溢,破格将陈三立录为举人。陈三立也一直念其恩情,支持拥护他,坚持对陈宝琛执弟子礼。陈宝琛去世后,特作挽联、词、墓志铭,怀念先师。陈宝琛惜才爱才,对陈师曾也是如此,所以二人多有往来。在陈师曾不幸逝世后,陈宝琛写下了《哀陈师曾》:“笔耕代禄养衰亲,清白儿孙故耐贫。三绝能为殊俗重,一瞑谁谓彼苍仁。戴星力疾轻千里,品画来过欠五旬。我为寿耄犹涕下,可堪老檗对萧晨?”字字句句皆是哀婉叹息。
在这幅画作中央枝干的留白处有晚清名臣沈葆桢之子、清光绪十一年举人、贵州最后一任巡抚沈瑜庆(号涛园)的题跋:“干霄彩笔脱秦封,自是乾坤间气钟。貌出而翁夭矫意,四方上下逐云龙。弢公并鉴,梁髯属,涛园题。”沈瑜庆此题是尊“梁髯”,即梁鼎芬之嘱而作。题诗准确描绘了陈师曾写松树,伸展屈曲而有气势的姿态,又以物喻人称赞了陈宝琛刚正不阿、浩气凛然的气概,真乃妙笔生花。《郑孝胥日记》中记载,沈瑜庆曾专门为陈宝琛七十大寿作寿文。礼尚往来,陈宝琛也为当年正值六十大寿的沈瑜庆夫妇撰书寿序,缘分佳话也。沈、陈二人是福建老乡,都是“同光体”闽派诗人。而且,陈家和沈家、陈家和林则徐家、沈家和林家三个家族几代人之间都有着姻亲关系。
同为福建老乡的好友林纾也作了大幅《双松图》(图3)为陈宝琛夫妇祝贺七十大寿。此图纵177.5厘米、横93厘米。用水墨绘古松两株,参天耸立,两相依偎。松树枝干遒劲,松叶繁茂,松针细密。顶部枝叶交错缠绕在一起。树下以松石杂草点缀,画面布局饱满又疏密得当。林纾在画作右侧用少见的工致笔迹题记:“丁巳九月,螺江太保七秩双庆,髯公属余写此为寿。髯自有诗,余不更作韵语矣。世晚林纾谨识。” 钤“光绪举人”白文印。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清光绪举人,曾任教于京师大学堂。以意译外国名家小说见称。他的山水画多灵秀生动,花鸟画作品并不常见。这幅双松图画的雄伟高大,奇姿超然,看得出是用心之作。林纾对于陈宝琛来说也是相伴一生的挚友,特别是陈宝琛当年在福州办学期间,林纾始终是强有力的支持者和倡导者,还不惜把自己的“苍霞精舍”贡献出来做校址,和陈宝琛等几位好友建成了“清末东南沿海首创的新式学堂”,对福建乃至全国的教育事业都发挥了推动作用,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而且林纾向来对陈宝琛极为恭敬,为陈宝琛做寿一事也是尽心尽力,曾在致信中言:“太保阁下:闻伯严寿文用册页写成,甚别致可取,纾意亦仿效之。文前作小画三帧,一为沧趣楼,一听水斋,一听水第二斋。寿文用红丝之格细写,裱成册页,附图,后用木板夹之,迟数日即动手矣。鄙意仍用骈文,惟工夫甚大,须半月脱稿。”②从这小段话中可得知,林纾为陈宝琛作寿文有遵嘱之因,然作文态度却甚严谨,从用纸到文体选择到成文后的装裱形制,事无巨细,耗时费心。寿文完成后,林纾排印了六十张分给亲友,满足了同乡索文之需求。大幅“双松图”,三帧小画幅,骈文祝寿词,林纾为陈宝琛夫妇七十寿诞献上了“厚礼”,非至交不能得。
在林纾的《双松图》上还有著名学者、藏书家梁鼎芬的题诗:“黄花驿古,采采遥临。托孤寄命,岂惟湘阴。千尺不俯,万劫勿侵。天日在上,岁寒同心。年晚梁鼎芬拜题。”梁鼎芬是清光绪六年进士。因留有一脸大胡子,人称“髯公”。梁鼎芬曾因弹劾李鸿章,名震朝野。后来在陈宝琛的推荐下,也做了溥仪的老师,赐毓庆宫行走。后因参加张勋复辟活动失败,病忧交加,郁郁而终。梁鼎芬擅长书法诗文,多愤世嫉俗之作,和康有为、陈三立等名流诗书往来频繁,与张之洞在近代军事教育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梁鼎芬能成为帝师是要感谢陈宝琛举荐的,为表达心意,在陈宝琛夫妇七十寿辰这件事上尤其上心,他奔走托嘱林纾作画、沈瑜庆在陈师曾画上题诗,自己也不吝赐书,并谦称“年晚”,以表达对陈宝琛的祝福和尊敬,吐露“岁寒同心”的心声。陈宝琛也曾画松、题诗赠予当年的同僚梁鼎芬。诗这样写道:“节庵老矣惟添节,我亦空怀铁石肠。阅十五年尝一诺,可怜人世几沧桑。”诗作在慨叹世事变迁的同时,以松来怀念朋友、互励互勉。这首诗被收录在陈宝琛《沧趣楼诗集》中。
李瑞清的《双松图》(图4)纵135.8厘米、横33厘米,纸本水墨。双松一浓一淡,一直一弯,相互缠绕。树干粗壮挺拔,松枝细密。用笔简括却意趣横生。款署:“弢庵师傅老前辈双寿。清道人敬祝。”画面左侧又题:“玉骨凌霄,璚枝沐日,艰贞之身,再造迪吉。”据题跋和画面左下角所钤方形白文印“清道人五十后作”可知,此作仍是为陈宝琛夫妇七十寿诞而作。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梅痴、阿梅,晚号清道人。江西抚州人。清光绪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清末民初诗人、教育家、书画家、文物鉴赏家。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恩师。李瑞清擅书法,自称北宗,与同为张大千老师的曾熙,并称“北李南曾”,与吴昌硕、曾熙、黄宾虹并称“海上四妖”。李瑞清是中国近现代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改革者,也是中国现代高等师范教育的开拓者。他曾于光绪二十二年出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南京大学前身)监督。在发展教育事业发面和陈宝琛一样,都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李瑞清绘双松,前后两次题跋,足见对祝寿一事的重视。
吴昌硕是家喻户晓的画家,“海派”代表人物。他擅作写意花卉蔬果,色酣墨饱,浑厚苍辣。篆刻融诸家,自为一派。工书法,擅写石鼓文。吴昌硕绘《双松图》(图5)为庆祝陈宝琛八十大寿。时光荏苒,陈宝琛从古稀老人来到了耄耋之年,此时夫人王眉寿已过世六年了。“双寿”不在,吴昌硕还是绘了“双松”。此图约六平尺,水墨绘双松,松树枝干苍劲老辣,枝叶繁密茂盛。双松一高一矮,互为呼应。树旁寥寥淡笔勾画松石。整幅画作构图饱满,浓淡得宜,不拘一格。画作左上角自题:“郁勃纵横。弢庵先生八秩寿。丁卯秋,吴昌硕年八十四。”正如吴昌硕所题,此作画出了松树郁勃纵横的气势,展示了吴氏金石入画的特有风貌。这幅画作于“丁卯秋”(1927),同年冬天,吴昌硕病逝。
画家汤涤为祝贺陈宝琛八十寿诞也画了松树(图6)。这幅画纵126.3厘米、横60厘米,以墨笔绘一巨松,繁茂挺拔,屹立参天。落款:“丁卯九秋,恭祝弢庵师傅老伯大人八秩荣寿,愚姪汤滌。”汤涤(1878-1948),字定之,号乐孙,亦号太平湖客、双于道人、琴隐后人。江苏武进人。汤涤是清代著名画家汤贻汾的曾孙,汤禄名嫡孙。擅长画山水及梅竹松柏,亦能人物。汤涤虽和陈宝琛在书画方面多有合作,但从年龄相差30岁来说,还属晚辈,他也自谦的称“愚姪”。和以上画家的《双松图》不同,汤涤画了一株松,然这单松却雄伟粗壮,顶天立地,有冲出画面之感,看似画松又像写人。同时,画家以单株松树入画,也映照出了孤老陈宝琛晚景的落寞。这一年,80岁的陈宝琛频繁被溥仪召见,往返京津两地,为国事不遗余力。溥仪为示恩宠,祝贺大寿,赏陈宝琛双眼花翎顶戴,赐“琼林人瑞”匾,陈宝琛作诗谢恩并刻同名四字私印。
“迎寒冒暑立山冈,四季葱茏傲碧苍。”以上多幅作品均为祝寿,同写松树。或不谋而合,或遵嘱而作,然松鹤延年、松柏常青的美好祝愿是不言而喻的,朋友间的真情实感也是恒久远的。其实,陈宝琛本人也擅长画松,并且他画的松还很有名气。画家、美术教育家王森然在《近代名家评传》中说:“晚清,旧京人涉谈绘事,雅重松竹梅,陈氏之松,李毓如之竹,王氏之梅,三者并重于艺林。厅事间,若得三人之松竹梅点缀,见者无不惊讶,盖弢老何以独厚于该主人?”③这“陈氏”说的就是陈宝琛。首都博物馆就藏有一幅陈宝琛画的《松》(图7),是为“谢太夫人”祝寿的。这幅画纵114厘米、横44.3厘米。取半边构图,绘设色青松。树干苍劲挺拔,松枝伸展,枝叶葱翠。作者在画上用楷书题款:“负雪凌霜不记年,多心多节自来坚。青青柯叶常如旧,阅遍人间海变田。甲戌元日作,为蒲生志中之母谢太夫人八十寿。八十七叟陈宝琛。”“伯潜体”书迹,瘦长秀丽,沉着稳健。由落款可知,此画作于甲戌年(1934),是陈宝琛去世前一年所作。
首都博物馆藏溥仪楷书五言联“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图8),是溥仪应陈宝琛所求于其七十寿辰当年赏赐的“御书”。这句诗正是他自己的写照,陈宝琛后来将此10字刻了一方章。这也是末代皇帝对陪伴他20多年、曾视其为“唯一灵魂”的老师、忠心可鉴的朝廷功臣的嘉奖和敬重,而“松”则是陈宝琛本心如一、坚韧不拔品格的最好象征,正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苏东坡有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子与君子、竹子与文人自古就有着不解之缘。《宣和画谱》中将“墨竹”列为一门独立的画科,可见当时画家对竹画的热衷。中国的墨竹画论也对中国画论发展有很大的贡献,无论是北宋文同的“胸有成竹”还是清代郑板桥的“胸无成竹”,都建立起了艺术美与生活的联系。古往今来,擅画竹者不胜枚举。竹子的正直、坚韧、虚心、奋进、质朴等品质是人们歌咏它的原因。当然,竹画作品也广受收藏家的欢迎。
在陈宝琛收藏的扇面中,有多件竹子画作品。其中,明代赵备的《墨竹图》扇面(图9)是年代较早的一件。画中竹枝叶作向上伸展之势,随风轻摆,浓墨写竹叶,淡墨画竹枝,浓淡相间,层次分明。扇面右侧作者以草书题诗:“蕉风池馆绿阴凉,暑雨园林白昼长。一枕残书菜未熟,不知清梦到潇湘。为玉泉先生写,赵备。”运笔潇洒流畅,一气呵成。赵备,号湘南,一作湘兰。浙江宁波人。万历末年官中舍。擅写竹,工山水、花卉。作品传世不多。
清代王宸的《竹石菊花》扇面(图10)用淡墨写成,画面主体聚集在扇面中央,竹、菊、石互为依靠又层次分明,逸笔草草,形神具现。扇面左侧题款:“壬寅秋日,仿白阳山人。蓬樵王宸。”王宸(1720-1797),王时敏六世孙,王原祁曾孙。擅画山水画,多承家学,以“元四家”为宗,与王玖、王愫、王昱合称“小四王”。王宸的这件扇面小品是仿明代“白阳山人”陈淳笔法,虽然王宸主攻山水画,但明代画家陈淳可是大写意花鸟画里程碑式的人物。王宸所作承袭陈淳“淡墨散逸”的风格,笔墨构图颇得意趣。
招子庸的《竹石兰草》(图11)也是陈宝琛收藏中的一件扇面作品。招子庸(1793-1846),原名功,字铭山,号明珊居士。广东南海横沙人。擅诗文、绘画且精通韵律。清嘉庆举人。招子庸此幅竹石兰草,笔墨清润,格调雅致,竹、石、兰草合理布局,竹竿竹叶和兰草依势伸展,生长在石头旁,石头略作点苔。扇面右侧落款:“耀亭二兄先生正,招子庸。”招子庸是“艺术源于生活”的典型代表,他的家乡有很多竹林,竹子便成为他笔下常见的题材。他善于观察竹子在不同时节的变化,所以他的画写实性很强。他曾在自己画的竹子上题诗:“画竹应师竹,何须学古人。心眼手俱到,下笔自通神。”这是他成为一名画竹高手的心得体会和经验之谈。招子庸和郑板桥一样,都曾在山东潍县任过知县,招子庸为官期间体察民情,深受百姓爱戴,后来招子庸被指控窝藏逃犯而罢官回乡,以卖画为生,晚景凄凉。年龄相差一个世纪的招子庸与郑板桥竹画一脉相承,境遇竟也颇为相似。
温遂之《墨竹图》(图12)画在了金笺扇面上,浓墨画竹竿,或直或弯,笔法有力。他师法造化,画出了竹的神韵,金笺上的竹子呈现出一种立体感。扇面右上角画家题款:“嘉庆辛未九月二日,竹梦生温遂之画于珠江竹深堂。”温遂之即书画家温汝遂,字遂之,自号竹梦生。广东顺德人。生活于清乾隆、嘉庆时。工草书、富收藏,精鉴别。温遂之擅画竹,从他的字号、堂号可知他也是爱竹之人。这幅墨竹画是他的代表作。
松年画的《墨竹图》扇面(图13),以浓淡两色画竹叶,淡墨处绘有细小竹枝,构图紧凑而不繁乱,技法娴熟。扇面左侧有作者题记:“湖州坡老递相传,成竹胸中似涌泉。莫笑闲情称画史,板桥原亦是名贤。小梦题。”正如题诗所言,竹子与名贤就这样代代流传。画作者松年自然也会被历史记住。松年(1837-1906),姓鄂觉特氏,字小梦,号颐园。祖上系驻防天津的八旗贵族。曾在山东昌邑、汶上等地任知县。罢官后流寓济南,创办的“枕流画社”,是山东近代第一个民间美术团体,从学者众。他擅山水,工花卉。既擅作“丈二匹”巨幅,也爱扇面小品。松年喜用鸡毫作书画,笔锋控制能力强,画上题诗可见其运笔流畅,矫健不群。
画竹名家郑板桥的《墨竹图》扇面(图14),于方寸之间,略施淡笔,绘竹三两竿,随风摇曳,栩栩如生。擅作诗的板桥又题诗一首:“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窗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江南一片青。板桥郑燮。”时光荏苒,二十年过去了,江南美景依然,爱竹的心依然。郑板桥(1693-1766)原名郑燮。“扬州八怪”中重要的代表人物。一生专注画竹石、兰草,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时,千秋不变之人。”
另一幅郑板桥《墨竹图》(图15),纸本立轴。纵144.6厘米、横80.9厘米。此图绘墨竹数竿,高矮不一,浓淡相间,寥寥数笔,赋予了竹子生命力。画上用自创的“六分半书”款署:“乍浓乍淡人情异,笔墨萧疏亦具之。总是一般君子德,妄分轩轾却非宜。元勲年道兄,板桥郑燮。”郑板桥的诗通俗易懂却蕴含哲理,君子当如竹,郑板桥尤喜将竹“比德”君子,君子品性贤德、高风亮节,像竹子般有高矮、胖瘦之异,却没有高低轻重之分。他喜欢用墨笔成画、歌以咏志的方式来赞美竹子,寄托理想,以竹明志。大幅立轴,小品扇面,对竹子的描绘皆能信手拈来。
陈宝琛藏《墨竹图》横披(图16)是清代画家刘溶画,黄易在画上题诗。刘溶,生卒年不详。初名瀚,字驾沧,号北溟。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工写意花卉兼能写真。黄易(1744-1802),字大易,号小松、秋盦,又号秋影庵主、散花滩人。浙江钱塘人。清代篆刻家,书画家,为“西泠八家”之一。书以隶书见长,笔画圆润平实。画擅山水,兼工花卉,精于画梅。
此图作于1793年,纸本水墨,纵91.7厘米、横172.5厘米。刘溶画竹林和坡岸,近处竹林浓而密,远处竹子淡而疏,遍布坡岸,有小船浮于水面,停靠在岸边。嶙峋小路,避暑凉亭,营造出曲径通幽、悠然南山之感。画面右上角为黄易题跋:“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谷鸟惊棋响,山蜂识酒香。只应陶靖节,会听北窗凉。乾隆癸丑清和月,钱唐刘溶写竹,黄易录东坡次子由绿筠堂诗于上,时在济宁,官署之秋影行盦。”黄易和刘溶是同乡,刘溶创作完此画后,时任济宁同知的黄易在画上题了苏轼《次韵子由绿筠堂》这首诗。诗情画意即如此。
文人画家喜画竹,在表达笔情墨趣的同时是对竹子生生不息、品节刚毅的精神品质的追慕与颂扬,也是对竹子虚怀若谷、清新脱俗格调的拟人寓示。表达心中志趣,体现人格风骨,寓意平安吉祥,竹子都是极佳的选择。这股竹林清风,千百年来,经久不衰,沁人心脾。
“耐寒总抱向阳心”是陈宝琛作《赏庭梅》中的诗句,这位为朝廷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儒绅喜欢用这样的诗句来直言心志。而“梅”则最适合担当这样的精神寄托。无论是“凌寒独自开”还是“一任群芳妒”,梅花皆可谓“天下尤物”。在陈宝琛家藏书画作品中,“墨梅”题材也备受青睐。
清代画家张迺耆的《墨梅图》扇面(图17),墨笔绘蜿蜒曲折一枝梅花,梅花自上而下自由生长,怒放盛开,姿态雅致,似有暗香袭来。梅花旁有嶙峋的树石,石上墨点点苔,细笔墨线稍作勾勒,即呈现出“空山无人,水流花香”之景,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画家张迺耆,生卒年不详。字寿民,号白眉、白门。安徽桐城人,寓居南京。张敔子。画得承其父,擅用水墨作花鸟,工写皆能,运笔苍劲豪纵,设色沉着淡雅。喜“岁寒三友”题材,尤爱画松。传世作品《八百长春扇》藏于故宫博物院。
伊念曾的《墨梅图》横披(图18),纵96.5厘米、横204厘米。图绘两株墨梅,梅花简练洒脱,枝干遒劲挺秀,穿插得势,浓淡相宜,意态生动。描绘出了梅花经霜耐寒的傲骨丰姿。伊念曾在画上题诗:“无师恰好学涂鸦,著手能成顷刻花。持向先生应一笑,时宜不合况笼纱。点染花枝上粉痕,徐熙妙手已无存。卅年执笔心追处,垂老难忘九里村。弼夫仁兄大人以佳纸索写梅花,草草应命并请两正。梅石愚弟伊念曾并题。”伊念曾的题诗有几分打趣自嘲,又含有几分自信和几十年如一日对“妙手”的精益追求。令他难忘的“九里村”相传是苏州梅花开得最盛的地方。伊念曾(1790-1861),字少沂,号梅石、铭谷,福建宁化人。清代著名书法家伊秉绶子。嘉庆十八年拔贡,官严州同知。工篆、隶,兼写山水、梅花。
顾莼的《墨梅图》横披(图19),绢本水墨,纵100.3厘米、宽203厘米。以墨笔画黑龙潭唐梅,布局饱满。墨梅古趣雅逸,枝干错落穿插,有如“梅龙”腾空,屈曲有力,茂密参天,生机勃发,甚为奇绝。画家顾莼(1765-1832)字希翰,一字吴羹,号南雅,晚号息庐。江苏苏州人。清朝官吏、书画家、藏书家。工书,擅写花卉,好古诗文。
《墨梅图》上有三段跋文,分录如下:
滇池东北龙潭侧,古梅传自唐时植。根交屈曲龙舒鳞,鳞挟冰珠花的的。广乐铁石生问时,蹇修一赋先通辞。却恨烽烟隔南诏,和羹未得相攀跻。上苑名花衔野鹿,高照海掌灿银烛。万里寂荒子有春,不与采蘋伴幽独。犹忆春岩烂滂开,招呼宾从话莓苔,胸留太古苍心雪,一片清光拂指来。昆明黑龙潭唐梅幡根屈曲错互,与常梅迥异,绕干不枝而花尤为奇绝。望坡大前辈大人命余画梅,因公曾巡抚于此,特写其影并作小诗呈政。夏至日,后学顾莼记于宣武城南小学小石之居。
我昔泛舟近华浦,望坡尚书时开府。吴羹学士前身梅,为说唐梅剧奇古。我来不值梅作花,但倾绿醑酬山茶。匆匆别去意复悔,恨未一睹枝槎枒。鲁灵光殿岿然在,气压吴中香雪海。碧鸡金马信有神,护惜古香慰真宰。学士作画如谱琴,萧萧万籁涵虚深。尚书鉴画如论人,要见铁石广平心。此花阅人不知纪,许写此花人有几。对画思花心茫茫,拂座风来冷于水。余丙子使滇,与望坡、吴羹二前辈同游近华浦,酒间谈黑龙潭唐梅之奇,以就道匆遽未及往观也。展画读诗,追念旧游如昨日事,而寒暑十二易矣。走笔赋此,请望坡大前辈大人诲定,馆侍郭尚先并识。
滇南黑龙潭寺后有古梅二株,相传唐代所植,貌古神超,玲珑蛣屈,老干无枝,著英奇极。余曩官滇,尝与玉亭相国、南雅学使巡簷索笑低徊者,久之,是岁兰石太史亦典试秋闱,花未放且校士无暇往观。丁亥夏,南雅于都下绘图,贻余纪以佳什,追述旧游,兰石阅是图亦留题,欣赏梅品清高,唐梅久而弥芳,二公品学高超似之,吾乌知其几生修到耶?按图而问梅花,梅花无言,请会以意。望坡谨识,时年六十有九。
由题跋可知,这幅画是陈宝琛的家传珍品,是曾祖父陈若霖的旧藏。顾莼所画唐梅是云南省昆明市北郊黑龙潭公园中的一大胜景。相传唐开元天宝年间,道安和尚云游昆明,手植两株梅花。因花开奇绝,“与常梅迥异”而颇负盛名,被世人盛赞。陈若霖在担任云南巡抚时,曾与顾莼、郭尚先两位好友同游同赏古梅。斗转星移,时隔多年,陈若霖请顾莼画梅花,顾莼遥想起当年黑龙潭的梅花奇景和“望坡大人”陈若霖曾主政于滇,便作此墨梅图。当郭尚先“展画读诗,追念旧游”时,已经12年过去了,心中感慨万千,落笔题诗忆往昔。据跋文知,墨梅图和图上题跋作于1827年,这一年,已近古稀的陈若霖转任多地为官后回到了北京,正为修建黄家陵河口殚精竭虑。但当看到好画佳什,赏梅品芳时,一切该抛在九霄云外了吧。陈若霖感念旧情,也感叹两位朋友的品学高超,亦提笔追述,作品得以不朽。
在整理首都博物馆藏陈宝琛收藏书画的过程中,笔者偶然发现了一幅书法横披(图20),算是顾莼《墨梅图》的“姊妹篇”。横披上的五人题记均是陈若霖收藏墨梅图后,请友人就此画作记事题跋,合裱于一卷。所书内容依次是:
怪底画梅如画松,樛枝掠地翻腾空。老干尽被苍苔封,却漎苔里迸出花重重,学士呼之曰梅龙,飞自南诏龙潭中。峦烟瘴雨郁塞千余载,尚书一到万里皆春风。别来清梦犹相忆,明月孤悬参井域,惜哉!宋代不与中华通,华光补之曾为识。学士欣然为洒墨,写向尚书雪色壁。昨日开樽惊座客,自有此花无此笔。宾谷弟曾燠。
曾燠(1759-1830),字庶蕃,一字宾谷,晚号西溪渔隐。江西南城人。官至贵州巡抚。清代中叶著名诗人、书画家,清代骈文八大家之一。陈若霖与曾燠同年出生,去世前后相差仅一年。此段题跋以诗文散记的形式描绘了古梅的惊奇之景,赞美了画家的高超技艺,也颂扬了画作主人陈若霖主政云南时的功绩。
老树槎枒皮裂皴,冰雪独蕴唐时春。有唐阅今几劫尘,何人手植滇池滨。空潭不见龙现身,攫拏作势工传神。不枝而花花簇新,绕干一一成龙鳞。尚书爱梅意甚珍,安得健步移逡巡。学士作画高无伦,昔曾见之今图真。此花奇绝笔力均,尺幅万里形神亲。春风披拂思前因,杯酒后约欢重申。香魂栩栩通关津,何烦驿使来环循。蛮荒风月迹未陈,平章请待和羹人。丁亥闰夏题,奉望坡老前辈大人教正,侍王引之。
王引之(1766-1834),字伯申,号曼卿。江苏高邮人。清代著名学者,训诂学家。曾中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曾任工部尚书、礼部尚书,代理过户部、吏部尚书。赐准紫禁城内骑马。王引之与同为语言学家的父亲王念孙并称“高邮二王”。祖父王安国,官吏部尚书,亦以治名物训诂称著。清代文宗阮元曾评价:“高邮王氏一家之学,海内无匹。”④文思敏捷的王引之题七言诗表达了观墨梅图后的心情,既感慨陈若霖爱梅珍梅之甚,又叹服顾莼画技之精,大尺幅绘画仍能使梅花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为“蛮荒”之地平添了风采,同时也表现出了朋友相聚叙旧的欢喜之情。
徼外黑水潭,掣断双龙锁。横飞入中堂,满身冰雪里。谁欤为狡狯,风流数江左。唤醒千古魂,兴酣槃礡臝。铁骨屈交加,玉鳞攒贴妥。赏追端复筵,採避花石舸。人间万斛春,顿觉凡境堕。尚书老星宿,性不婴尘堁。索龙当炎天,清寒生午坐。写真亦高人,同证前因果。馆侍李宗瀚。
李宗瀚(1769-1831),字公博,号春湖,又号北溟。江西临川县温圳人。官至工部侍郎。清代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藏书家。李宗瀚用五言百字咏梅,全篇却无一“梅”字,文辞功夫之高可见一斑。同时寓情于景,赞誉了如梅花般品性高洁的陈若霖,也对画艺高超的顾莼表示称道。诗意、运笔皆流畅自如。
昆明翻波龙蜕骨,幻为古梅僵屈铁。谁能老笔图寒梅,书蟠素壁作龙掣。人言此梅传李唐,千年瘴雾埋蛮荒。南诏争余画玉斧,江山久阅成沧桑。老干迸出春万斛,孙枝已看苍千尺。漫天香雪罗山昏,倒景婆娑华浦碧。此花自替夸清奇,美人翠羽徒丰姿。岂知南荒峙雄特,不数东阁骋妍词。尚书摩挲旧游趾,学士放笔状奇诡。乡梦我亦罗浮颠,虬枝森森铁桥水。望坡大前辈大人鉴政,馆后学张岳崧。
张岳崧(1773-1842),字子骏,又字翰山、澥山,号觉庵、指山。广东定安人(今海南省定安县人)。科举时代海南唯一的探花,官至湖北布政使(从二品)。曾倡导并协助林则徐禁烟。清代书画家,与丘濬、海瑞、王佐并誉为“海南四大才子”。张岳崧此段跋文用隶书写成,因别于整幅作品中其他书家的行楷、行草书体,所以十分醒目规整。诗文记述了古梅的“前世今生”,无论“尚书”,还是“学士”都为古梅的传奇而向往、着迷。
崇安县古传红梅,清献手植花尚开。滁州老梅尤可敬,醉翁此地曾觞咏。唐梅种者知何人,俯视宋树皆耳孙。黑龙潭深不可极,前九百载蟠其根。繁花怒坼大于盏,艳雪一照无黄昏。沙壹浣絮荒江滨,古木曾现苍龙身(事载滇考)。梅乎夭矫亦龙化,六朝呵护常有神。尚书昔秉中丞节,岁丰民和政无阙。悬知此树即甘棠,争看穿花采瑞蝶(公旧有螺山瑞蝶图)。学士奉使三年还,门下桃李长追攀。酒酣为公纵奇笔,万里春风回指间。公谓此画世稀有,乞君长句君许否。要写平生铁石心,须凭拄地撑天手。野人性癖耽冷花,见此肝肺生槎枒。三十万树香九里,梦踏月明寻钓槎。望坡先生司寇大人命题顾南雅学士所画墨龙潭唐梅,即求钧诲。道光七年孟秋三日,后学吴嵩梁。
吴嵩梁(1766-1834),字子山,号兰雪,晚号澈翁,别号莲花博士、石溪老渔。江西东乡新田人。清嘉庆年间内阁中书。道光年间,曾任贵州黔西知州。著名诗人,有“诗佛”之誉。工书画,笔法秀逸。上文这段题诗曾收录在吴嵩梁诗集中,诗中多处用典,叙写了关于古梅的传说,记录了成书成画的过程。吴嵩梁以行草题跋,书法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一气呵成。文末钤有“梅隐中书”白文印。吴嵩梁本是钟情梅花之人,浙江桐庐九里洲又名梅洲,坐落富春江北岸,这里遍布梅花,吴嵩梁当时欲“投老”于此,故刻“梅隐中书”私印。
以上五人题诗与顾莼《墨梅图》同作于1827年,可谓合璧之作。五位学者在见识了顾莼“无伦”“稀有”的笔力后,思如泉涌,下笔如神,展示了超群绝伦的诗词水平和文化底蕴,为墨梅图锦上添花,作了最好的注脚。两件作品由陈若霖递传到陈宝琛又传到陈氏后辈子孙,最终入藏首都博物馆。
书画、诗文可借物抒情、托物言志,更重要的是它述说了朋友间的深厚情谊,见证了悠悠岁月和历史变迁。在陈宝琛收藏的“岁寒三友”题材中,“松”画多是友朋、晚辈祝寿所赠,皆出自清晚期至民国的文人画家之手。而“竹”“梅”画作则以家传或购藏等来源为多,年代以明清,尤其是清代画作为主。同时,由于陈宝琛身份的尊贵和对朝廷的贡献,清朝皇帝对陈氏家族的赐书赐墨也不在少数。如此种种,都成为了陈宝琛收藏的主要来源。而仅从其书画收藏的这一题材中,我们便可以窥探到一位晚清官员、学者的兴趣喜好与精神追求,“松”“竹”“梅”不仅仅是简单的物象存在,更表现了画家、藏家的思想境界和理想品格,代表了他们心中的一方净土,在有形与无形之间,成为了衡量言行的标杆和想要到达的高度。通过陈宝琛的收藏爱好,让我们有机会走近他和他的朋友圈。由于陈氏家族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影响,包括他本人的多重身份,在政界、商界、文化艺术界等领域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力,所以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来形容陈宝琛的社会交游当恰如其分。在陈宝琛与同乡、同事、同道,甚至与帝王的相处中,金石书画、诗词古籍是维系其人脉的重要载体和互动方式。陈宝琛通过收藏活动和社会交游,觅得知音,收获佳作,也进而为推动、促进文化艺术的交流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虽然收藏品对于收藏家来说有如过眼云烟,但将之放入历史的长河中,对于中华民族和炎黄子孙来说,就是吉光片羽,就是世代永保。
注释:
①张旭、车树昇、龚任界编著《陈宝琛年谱》,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2页。
②张旭、车树昇、龚任界编著《陈宝琛年谱》,第373页。
③赵妮娜、陈翔《儒绅陈宝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1页。
④赵昌智主编《扬州文化研究论丛·第3辑》,广陵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