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漂泊者在路上

2020-07-06 06:32
中华书画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萧乾汕头

□ 李 辉

在汕头,终于看到了萧乾的“梦之谷”。

北方已是寒冷冬季,而南国汕头尚是深秋。海风不带多少凉意,我住的汕头迎宾馆,正对着海湾那边的岛屿。远远望去,葱翠山峦间,点缀着一幢幢白色、红色的建筑,当地朋友指着对岸,告诉我,萧乾当年任教过的中学(萧乾写为“角石中学”)便在那片山谷中。那就是七十年前萧乾的“梦之谷”。

1928年冬天,在北京崇实中学念书的萧乾,因为参加左翼社会活动而受到校方打击,并有传言他有可能受到缉捕。一个孤儿,无处栖身,仓促间,他在一位回乡探亲的广东同学的说服下,离开北平,和那位同学一起前往汕头。晚年的萧乾总是喜欢把自己的一生说成是“未带地图的旅行”,漂泊汕头无疑是他的最初旅行。没有地图,没有设想,更没有目标。

可是,就是在漂泊汕头的短短半年多时间里,萧乾经历了他终身难忘的初恋。美妙的感情,使这位第一次远离故乡的漂泊者在美丽的海岛上得到慰藉。尽管他有难以排遣的孤独、彷徨、忧郁,尽管初恋一开始就蒙上阴影,注定来去匆匆,梦想破灭,但对于他这样一个日后将步入文坛的人来说,漂泊汕头的日日夜夜的确是难得的人生体验。果然,七年之后,在30年代中期的上海,受到巴金、靳以的催促,他终于写出了他一生中惟一的长篇小说《梦之谷》。其实,最初动笔写《梦之谷》时,萧乾并没有准备写成一部小说,而只是想用散文的形式,用略带忧伤的笔调来追忆当年的情感之旅。谁知在《文丛》上发表时,靳以在目录上注明为“中篇连载”,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办公地点挂起的刊物宣传旗帜上,还写上了这样的广告词:本刊将连载萧乾的中篇小说《梦之谷》,一个优美而悲哀的爱情故事。

一篇散文最终变为一部长篇小说,这就决定了作品尤为鲜明地具备了自传色彩。在这部自传体作品中,萧乾用散文诗一般的语言和抒情风格,描述了令他难忘的青春体验。雨中芭蕉丛,山顶墓地,海滩礁石,海誓山盟,吹琴唱歌,无法驱散的阴影,残缺的结局……一切都在作品中活跃起来。这样的作品,很难分清哪些是现实中的故事,哪些是故事中的现实。汕头的漂泊,漂泊中的初恋,对他这样一个一生中生活不断遭遇变故、坎坷的人来说,当然只能算一个插曲。但是,一部《梦之谷》却将它升华为一个美丽的文学创造,从而也使之具有了特殊意味。

对于萧乾,这无疑是一大幸事。他一生漂泊过多少地方,但惟独汕头之旅让他写出了《梦之谷》,因此,他与汕头便永远有了一种特殊的、洋溢着诗意的联系。这也难怪,后来在80年代,年近80高龄的萧乾,依然无比兴奋地和夫人重返汕头,重游角石中学。

为萧乾写传已有十多年,可是到汕头我还是初次。写传时,我未能前来汕头,而只是根据他的回忆,参照《梦之谷》的情节,来描述他的最初漂泊。这样做,不免显得单薄,此后,我一直为之感到遗憾,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前往汕头,漫步他的梦之谷。

不久前,我整理资料时意外发现,当年萧乾提供给我的一本他漂泊汕头时所写的题为《痕迹》的笔记,居然还在我这里。我喜出望外,前往医院探望萧乾时带给了他。1928年至1998年,整整70年,重赌旧物,一本薄薄笔记,带给老人多少记忆、多少温馨。他为我还保留着他的这本笔记而高兴,当即题词,把它作为最好的礼物送给我留作纪念。“一别七十载,老友重逢。送李辉老友,萧乾,一九九八年秋。”我注意到,提笔书写时,年已89即将欢度90大寿的老人,显得那样兴奋。

我能理解他的兴奋与快乐。来去匆匆的半年漂泊,对于他却是一段丰富的人生体验。情感与心灵的长度,其实不能用时间来丈量。

《痕迹》严格地说不是一个笔记本,它是萧乾用当时上海群益书社印制的信笺装订而成的。信笺为毛边纸,长方形,共30页。封面左上方,用毛笔写着两个大字:痕迹。右下角写着:萍,汕岛。萧乾漂泊到汕头后用的名字是萧若萍,显然是以无根的浮萍来比喻自己当下的境况。在封内,他用钢笔写着一句英语:For Whom??两个粗大的问号分上下两行叠起来书写。下方用英文写着他的名字和日期,日期为1929年5月30日。另有一句英文写着:Before Banquet (赴宴前)。

也不能说它是笔记,而是他随时写下的诗句、随感。

漂泊的日子长长短短,漂泊者的心绪也变化万千。到汕头时,除了在北京崇实中学的校刊上发表过一篇散文外,他还没到走上文坛的时候,更不可能意识到自己一生将与笔同行。但是,他本能地感受着文字的诱惑,在最初漂泊的日子里,他显然找到了最好的倾诉内心的方式。

于是,在倘佯梦之谷的日子里,他用记录随感的方式开始最初的文学尝试,留下了堪称宝贵的漂泊痕迹。不仅仅限于初恋的感受,重要的是,他在这些笔记中所涉及的不少主题,如贫富悬殊、思乡、母爱、社会讽刺等等,在他后来的小说、散文中都重新得到表现。他后来文字风格中的俏皮、幽默,句式的跳跃和富有变化,也在此初露端倪。过去,一般把他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蚕》,作为他的文学生涯的开始。现在来看,这本漂泊笔记,其实完全可以视为他最早的文学创作。

萧乾爱听相声。

几乎每天中午,萧乾都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拧开他的收音机,听电台固定播出的相声。这时候,他显得最为悠然自得。他手上习惯拿着鼻烟,往鼻孔上抹上一点儿,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眯上眼睛,舒适地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

忘了是哪一年,哪一次,他与我聊起了相声。他提到的几十年前老艺人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有一句话我却记得很深。他说:“相声也可以说是我受的启蒙教育的一个重要部分。”

何止相声,谈到老北京的一切,他似乎都津津乐道,特别是民俗,如庙会在他童年中的记忆,简直可以说是他这种年纪的北京人的一种骄傲。听着,真让人艳羡得很。还有他那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好像也颇令他乐滋滋的。他说40年代在上海,傅雷搞翻译时常问问他北京话的特殊用法,如儿化韵的讲究。

真正让我领教他身上那份“老北京”的劲儿,是在1985年,那时我在《北京晚报》编副刊。一次闲聊时,他说想写一组关于老北京的文章,“得写出味儿来”。后来这组散文题为《北京城杂忆》。刚看第一篇几句话,我就乐了。拿给同事看,就是地道的老北京,研究北京城掌故的,都叫“好,绝了!”

就说开头几句吧:“如今晚儿,刨去前门楼子和德胜门楼子,九城全拆光啦。提到北京,谁还用这个‘城’字儿!我单单用这个字眼儿,是透着我顽固?还是想当个遗老?您要是这么想可就全拧啦。”通篇全用纯京白来写,哪里像是写过《梦之谷》那种抒情小说的人写的?活脱脱一个“天桥艺人”。他来电话问:“能用吗?”“能用,太棒了,够味儿。”我当然很高兴。

从第二篇开始,他像是跟大伙儿开了个玩笑,又改变了语言味儿。我问他,他说,开篇那么写,是想说明他也能用地道的京白写文章。但他认为,讲京味儿文学,并不是局限于用京白,关键是要把味儿体现在骨子里。不然,尽用方言,容易流于油滑。

那种让人新奇的语言味儿改了,但接近十来篇对老北京风俗的描写依然精彩。叫卖声、五光十色的行当、庙会的纷杂,色、香、味俱全。那些天,许多读者拍案叫绝,我收到一大堆信。专门研究老北京的人,把这组文章作为民俗史料看待,日本的学者则把它们编入学汉语的课文之中。这种反响我没有料到。

好像有一位读者来信说,萧乾先生果真是一位老北京!希望报上多登一些这样有京味儿的文章。那几天,我自己也真把他当作“老北京”了。不错,有许多我了解的事实都能证明,他完全应该成为一个有土味儿的、名副其实的老北京。譬如,他的出生地就在北京东直门内,那儿被认为是当时下层人集中的地方,他在那儿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期。逛庙会、听相声、看杂耍……市民文化也许能够决定他的全部思想和修养,如果他的作品是老舍一样的风格,我决不会感到奇怪的。奇怪的是,这种想法几天就过去了。正在同一时候,我又开始校对拙著《萧乾传》的校样。校样把我从议论《北京城杂忆》的氛围中,拉到了自己勾画的他的生活之中。我发现,我在传记中并没有写他身上所存在的平民文化的影响,而是集中写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虽然没有详尽的论述,大都是一个个场景的描绘。

仔细一想,或许这并不能说是我的忽略,读他过去的作品,无论如何是得不到《北京城杂忆》给予人们的印象,更何况我对他的一生的大致了解。我相信他自己也许无意识之中在尽量减少“土”的色彩,特别是在大学前后。

听相声、逛庙会,同时,他又在基督教会小学里诵《圣经》、唱圣歌。操着胡同的语言,他又开始学习英语。更何况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时代潮流,在北京这个中心地,有着冲击各个角落的力量。“老北京”的文化影响即使有,也是潜在的,更多地表现在人到老年之后的一种留恋,而在当时对他更具吸引力的显然是西方的一切。

他对我讲过许多往事,几乎每一件都令人新奇:北新书局当学徒,给鲁迅、冰心送稿费;南国汕头动人的初恋;第二次世界大战英伦七年的生活;反右中的风云突变……最诱人的当然不止一件,但此时流入笔尖的则是他如何走进三十年代的“京派文人圈”。

和胡同里的吆喝声相比,和他熟悉的民俗相比,“京派文人圈”显然属于另一个天地。周作人、朱自清、朱光潜、废名、梁思成、林徽因、梁宗岱等等,都是他过去不熟悉的知识分子。带领他走进这个圈子的是沈从文,沈同他有些相似,也是从边城走进这个圈子的特殊人物。在《萧乾传》中,我曾用“蒙娜丽莎的微笑”一章专门来写萧乾身处这个圈子时的感受。我写到,沙龙里的人侃侃而谈,艺术、美学、西方,一切都让他感到艺术的精灵在周围翻飞。我特意写到一句:他观察到自己过去的“粗野”。

同北京这一文化圈相类似,二战期间萧乾在英国又进入更典型的西方知识分子的生活圈子。我看过一些当年的资料,包括几位英国人的回忆、信件,了解到他是那么自然地走进了他们中间。

从“京派文人圈”到走进英国文人圈,到走进伦敦大学、剑桥大学,萧乾还会想起相声吗?我不知道。当年的照片上,他身着西服,伫立剑河边,潇洒风流,看不到一点儿“老北京”的影子。自然,这仅仅是就外表而言,早年的启蒙教育早已渗进他的性格之中。他在远离祖国时的乡思,一定是和庙会、相声连在一起的。

巴金常说他的朋友中最有才气的有三位,他们是沈从文、曹禺、萧乾。这才气依我看就是天生的对艺术的敏感和坚定不渝的追求。

生活中的萧乾,远没有作品中的那份潇洒、灵气,至少在我看到的老年萧乾不是这样。就说书房的乱吧,在我所熟悉的作家中,他的书房要算“之最”。为了接待外宾,特意布置之后,再看,依然觉得太乱。他的自我料理能力,常常受到家人的责怪。穿衣服,时常扣错了扣子;写字台上凌乱得难以铺开架势写作。看着现在的他,我想象不出他在英国七年是如何独自一人生活的。但是,他好像又不断地在生活中想学会一点儿本事。干校期间,回北京后无处安家,他居然凑合着在过道上搭起了小屋,一过就是几年。他学会了买菜、烧水等等。烧开水,怕忘记哪一瓶是开水,便老老实实地在几个瓶上分别写上“已开”“温开”的字样。他喜欢奇花异草,却不见有心思照料,便索性种上几盆仙人掌,由它们长去。1985年去了一趟武汉,带回的是几只小乌龟。他倒有心喂养,专门写信去动物园咨询,居然使它们活到如今。

我知道,凌乱也好,笨拙也好,都不曾影响他的艺术。80年代那几年,我可以说常常是他的作品的最初读者。他有个习惯,写作之前,喜欢在桌边、床头放上一叠纸条,偶有所得,便随手记下。然后堆放一起,看上去乱而无章,却又有内在的联系。写文章,内容在他是烂熟于心的人生经验,关键的是如何以更巧妙的艺术表现出来。《北京城杂忆》如此,《在歌声中回忆》《搬家史》《“文革”杂忆》也如此。他一旦拿起笔,一旦进入艺术天地,顿时会变得机智、敏捷。种种历史风云虽然促成了他的成功,可就艺术而言,他似乎更应该感谢他的艺术天性。这种天性决定他在混乱之中,能获得独有的平静、清醒。世事纵然纷杂,但从不影响他考虑文章的艺术效果。在漂泊中,在希特勒的轰炸下,在身处逆境时,他的小说、散文、特写、通讯,几乎都别具一格。

在萧乾过去写的通讯特写中,我特别喜欢1939年到1946年之间他在欧洲写回来的文章。这些文章充分显露出萧乾的多样才华。作为一个中国记者,又是一个作家,他所写的战地通讯,角度独特,内容丰富,文笔生动。他将残酷的战争下的英国人民,表现得富有立体感:他们勇敢、坚强、乐观、幽默……收入集子中的这些通讯,一个突出的特点,是选取巧妙的角度,用富有趣味的事实,反映战时英国、战时欧洲的各个侧面。《科学在第二次大战中》《战争与宗教》《一九四〇年欧洲稗史大观》……从这些标题我们就可以看出作者的特点。最让人拍案称绝的是《活宝们在受难》。萧乾全文都写英国的猫、狗等,写它们在战争中的遭遇,以及围绕它们而发生的种种情况。借写猫狗,反映英国民俗世态、战时民主、人民的牺牲等等,真是一篇大手笔的小文章。与它相比,许多现时的通讯明显逊色许多。从这组文章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幽默的萧乾、一个聪明的萧乾。

其实我更欣赏的是萧乾的讽刺艺术。在40年代后期发表的《红毛长谈》系列杂文中,萧乾出色地表现出了这一特点。

萧乾是1946年国共重开战的时候到达上海的。和许多高级知识分子一样,他的最大愿望只是:停止内战,不要再打下去了。此时,一方面,他反内战;另一方面,回到上海,国民党政权统治下的专制,非人道、非民主,使他愤慨。正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下,他在《大公报》上开始发表专栏文章:《红毛长谈》。

萧乾心底笼罩着特务统治的阴影,他不愿剑拔弩张式地大声疾呼。他有天生的讽刺幽默感,英国七年,那个以幽默而著称的民族,也深深影响了他。他决定用一种独特的幽默方式,来讽刺批判他所憎恶的现状。萧乾不署本名,伪托“塔塔木林”,以半文半白似通非通的文字,虚拟一位洋人对中国现实的观感。他采用“塔塔夫妇”漫游中国的方式,时空交叉,表现出对中国现状的焦虑、愤慨。一次在给我的信中,萧乾这样谈到当时的写作情况:“刚到上海时,想试写个专栏,想用洋人半文半白、似通非通的中文写。一则可隐身份,二则本身带点滑稽。当时处于‘迷茫’时期,但刚出去七年,回来见上海的特务统治,深恶痛绝。另外,当时一心只反内战,并无阶级观点。只求不打仗。三则初到上海,看到许多不顺眼事物,乃以乌托邦形式来抒写自己理想的中国,其实,是资产阶级的民主国而已。”

通篇运用反笔进行讽刺,这是萧乾的讽刺才能最为突出的特色。在30年代,萧乾曾创作过《鹏程》这样的讽刺小说,采用正面揶揄、嘲弄的笔调,刻画主人公卑劣的阴暗心理,是一幅夸张的漫画式形象。《红毛长谈》中则采用大量反笔,以“伟大”写卑微;以庄重写滑稽;以光明写黑暗。

青年时代南北漂泊、二战期间欧美穿梭、反右之后下放农场……萧乾的前半生几乎一直处在流动状态。这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尽管潜意识里更喜欢漂泊,喜欢新鲜生活的刺激,但在中年之后,他对家的向往、对生活环境平静而稳定的期望,显然更为重要。

在经历了“文革”初期暴风雨的冲击和磨难之后,在自杀未成重又开始生活之后,萧乾没有想到当历史走到60年代末的时候,他和许多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又要开始一次新的、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漂泊:他们都将走向远离家门的五七干校。对他们的家庭来说,这是继批斗之后的又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萧乾和全家离开了北京,到数千里之外的湖北咸宁农村劳动。

与60年代初的离京不同,此次,他与北京的情感维系彻底扯断了,妻子和孩子们将和他一起在艰苦的条件下求得生存。

家在何处?一生漂泊的萧乾,对“家”似乎一直有着至为深沉的眷恋。如今,北京的家已经化为乌有,而在“五七干校”这种半军事化性质的环境里,家的概念早已有了新的奇特的内涵。惟一感到安慰的,是妻子儿女和他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一片田野上。

“文革”结束后不久,萧乾说他要跑好人生的最后一圈。说这话时他年近古稀。他开始翻译易卜生的《培尔·金特》剧本。易卜生是他自少年起就钦仰的作家,他曾将易卜生的“最孤独的是坚强的”这句话抄录贴在墙上,作为少年心目中的英雄格言。半个世纪过去了,他重又拿起易卜生的作品,就像巴金在“文革”中偷偷翻译俄国作家赫尔岑的回忆录一样,萧乾译《培尔·金特》,也是在抚摸“文革”留在自己心中的伤痕。

在翻译《培尔·金特》过程中,萧乾得知患了肾结石。他躺在手术台上,平静得如同夏日凉阴下小憩。手术前,医院曾要文洁若在开列着可能遇到的五种死亡的单子上签字。她有些紧张,萧乾却坦然得像另一个人,一个从不知胆怯、威胁的人。在死亡的门槛前他曾徘徊过,如今,劫乱不死,对于他,一切死亡的威胁都变得毫无意义。他说他很知足,终于看到了“歹徒”们的灭亡!

结石取出来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尿道不通,他只好带上一根肾管。几个月后,又动一次大手术,将左肾摘掉,他将靠仅剩的另一个肾生活下去。就在靠肾管生存的时期里,萧乾译完了《培尔·金特》。劫后余生里最初的创造!

《培尔·金特》的翻译成功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艺术家们,将它搬上了舞台。坐在台下,萧乾激动地欣赏着渗透着自己情感的这一出易卜生名剧。他希望周围的观众,能和他一样,从舞台上一幕幕精彩的场面中感受到对人生、对“文革”的反思。

沉寂二十余载的萧乾,终于重新为人熟知。他自嘲为“出土文物”,但这“文物”绝非如一潭死水,只是沉淀着旧日的陈迹。他仍有青年时代同样的生命力,有它,他就不会衰老。他会像巴金在信中所告诫的那样,不再无谓地虚掷时光,而要用新的创造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的又一个创作高峰,就这样奇迹般地在年逾古稀之后来到了!在1979年到1998年,他写出了百万余字的散文、回忆录,出版了二十多种著作。进入90年代后,年逾八旬的他,又和文洁若一起合作翻译乔依斯的巨著《尤里西斯》,这被认为是近年来翻译界的一大壮举。可以说,在同辈的幸存作家中,他的写作数量和质量是惊人的。贯串这些作品的是他对自己人生的认真思索。他愿意用文字向世人坦露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迹,让后人认识20世纪一颗真诚的灵魂。

于是,一个崭新的萧乾在劫乱后出现了!他不像青年时那么单纯和浪漫,也不像五六十年代那样猥琐如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更不像“文革”中的沉默。他有真诚的爱,便有了真诚的呼唤和坦然的勇气,他和好朋友巴金、冰心一样,灵魂经历洗涤之后更加纯净。他鄙视虚假情感,他赞美说真话,也力争自己说真话。这真话中,有对一切非人道的历史的鞭挞,有对民主、自由、法制的颂扬。

1988年7月,萧乾走进北京图书馆的展览大厅,参加“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的开幕式,以《能爱才能恨》为题,表述他对老大姐的颂扬。“能爱才能恨”,萧乾概括冰心劫后余生中的新创作。其实,这也是在评说他自己:

知识分子不只是闭门埋头搞自己的业务的人,还应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良心。在这一点上,八十年代的冰心大姐,还有巴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的光辉代表。尽管她年奔九十,腿脚也不利落了,然而她不甘心躺在自己已有的荣誉上。不,她的笔片刻也没停过……这就是说,她不写那种不疼不痒的文章。她的文章照例不长,可篇篇有分量。在为民请命、在干预生活上,她豁得出去……老年知识分子当中,还有冰心大姐这样敢于讲点不中听的话的作家,这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她永远不老,她那支笔也永远不老,因为她的心紧紧贴着人民大众。

大厅里,人们静静地聆听着这位老人发自肺腑的声音。他站立在麦克风前,声调低沉舒缓,且带点颤抖。不是因为衰老,而是由于难以抑制的心底激动。

被打成“右派”时,在“五七干校”忍辱负重时,他从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更不可能想象,有一天会在堂皇的大厅里,这样坦然而慷慨地讲话。他把这看作是时代的赐予,看作祖国步入改革开放年代后必然出现的景象。只有像他这样经历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对人生有所追求、有所认识的人,才能将这些话深深体味。

萧乾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病房里度过的。病房成了他最后的家,他也真的把那里当成了家。在那里阅读,在那里写作。病榻四周,又像家里的书房一样,到处张贴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纸条。他还是习惯把随时想到的东西,顺手写在纸条上,然后再找机会串联成文。就在病房里,他又写了许多精彩短章。

1998年年底,在展望新世纪时,老人这样说:“即将迎来21世纪。我对我们这个民族满怀希望。我希望我们能充分吸取往昔的教训。我衷心预祝未来的中国不但富强,而且也是一个自由、文明、合理、公正,一个畅所欲言、各尽其能的国家。”年轻时的梦想,至老还是那么执著和美丽。

1999年1月,萧乾迎来了九十华诞。他成了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朋友们也络绎不绝地前来祝贺,病房里放满了鲜花。那几天,萧乾感到特别兴奋。十卷本《萧乾文集》刚刚出版,新老朋友们汇集一起座谈,总结他的一生,高度评价他的精神价值和文学成就。萧乾应该感到兴奋,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活得如此高寿,他感到还有力量写下去。在给我的一封信里他曾说过,他死也要死在书桌前……

1999年2月11日,萧乾永远离开了我们。一个生命结束了,一个人的漂泊结束了。

人到暮年时,萧乾曾经说他觉得可以为自己写这样一篇碑文:

死者是度过平凡的一生的一个平凡人。平凡,因为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坏蛋。他幼年是从贫苦中挣扎出来的,受过鞭笞、饥饿、孤独和凌辱。他有时任性,糊涂,但从未忘过本。他有一盏良知的灯,它时明时暗,却没熄灭过。他经常疏懒,但偶尔也颇知努力。在感情漩涡中他消耗—浪费了不少精力。中年,他遭到过沉重的打击,如晴天霹雳。他还命长,居然活着看到乾坤的扭转,也看到自己错案的改正。他是由衷地感激。他从不想做官,只想织一把丝,酿一盅蜜。有一段期间,他的笔曾被夺了过去。但对他来说,那段强制的沉默毋宁是塞翁失马,因为在焚书坑儒的十年中,他既没有书可焚,也早已算不上儒了。浩劫之后,他没悲观,也未摇摆,因为浩劫更证明历史的车轮只会滚滚向前,不会倒退。但车轮的转动不能靠空想,不能靠高调,要靠一切有志气的中国人来推进。他也希望为此竭尽绵力。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志向。他是微笑着离去的,因为他有幸看到了恶霸们的末日。

萧乾说得诚恳而真实。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现在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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