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芊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节目,叫《向往的生活》。这个节目会找一些明星到节目里种地。没有哪个明星会真的向往种地好吗?因为如果一个明星真的向往种地,他就可以去种地。”
这是某一期《笑场》的表演,脱口秀演员梁海源以一种夸张的口吻调侃了真人秀《向往的生活》“荒诞”的叙事逻辑:“原来种地也是能表演的,我也很想去表演种地——因为我会种地。”(不过,看过的朋友都知道,这段表演其实是调侃他“老板”李诞。)
先把为什么找不事生产的明星上节目的问题放一边(显然,这是一个关乎投资和回报的算术题)。有人抱怨,节目从第二季开始就越来越脱离“田园生活应有的面目”,其实,早在2017年,第一季的导演王征宇就已经解释过:“我总不能做成《变形记》吧,我需要一个逃离都市喧嚣、放逐内心的地方,所以它会接地气,但又没那么真实。”
摘菜、挖笋、砍柴、生火、做饭、唠嗑,已经播出三季的《向往的生活》仍然是当前慢综艺的标杆。它成功勾起了观众对中国特色田园生活的一种遐想。
但梁海源那则段子之所以成立,就在于它刺破了当下都市人的田园梦的泡沫——那种向往和想象,其实也是一次自我陶醉的表演。
逃离城市、出走田园的剧本已经很老套了。
闭上眼,你都可以回想起自己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媒体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来自北京或上海的年轻夫妇(通常没有广州),事业有成(比方说外企中层领导),大概率还育有小孩(一个或以上),可能还养了猫或狗,因为种种原因(较常见的有空气污染、房贷压力、健康问题),毅然决然,奔赴山川湖海,从此享受面包、汤、宠物以及好天气。
蓝天、密云、高山、溪流、翠竹、篝火、星月、蔬果、牛羊、野犬、幽径、青瓦、红砖、院落……在这些千篇一律的叙事中,田园生活的图景总是近乎不变,主人公们无不跟随四季轮转,在遗世独立的前现代、非工业环境里,靠着一双手,打造自己的人间乐园。然后,在劳动创造价值的过程中,他们顺便洗涤心灵,发现自我。
倒是这些故事变体中的细节更值得玩味。
拉萨、丽江已经流俗,不再是田园意象的首选项。替补上阵的“城郊”则成为都市新中产的挚爱:这里远离城市中心,足以隔绝感官上的喧闹和车水马龙;但又不至于太远离城市,一个小时车程就能回归现代化便利。人们逃离城市的距离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以保证自己在两种生活方式间随时切换。
乡间居所需要请来建筑师精心设计。现代主义的落地玻璃窗混搭原始的木制吊頂,开放式厨房嵌入烘焙烤箱,宽敞的私人院落支起孩子游戏、玩耍的儿童帐篷。改造后的民居从外形上便和乡野社群大相径庭,而住在房子内的新中产上网冲浪时,浏览的也仍然是他们熟悉和热衷的美食、家居、艺术、旅行。
而对于不打算或还没经济实力出走的那部分田园向往者来说,一次乌镇式的古村落之旅,便足以让他们从精致的服务中体验到想象中的精神高潮。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但Wi-Fi信号不能少呀,不然怎样煎饼馃子扫码,看淘宝直播薇娅?
当代人的田园梦,是不要田、不要园,只要梦。我们要的是在安全距离内凝视田园,而不是真正地肉身回归。不过,当你在凝视田园时,田园也正回以凝视。
“好奇心辞典”曾发明了一个词叫“叶公好慢”,并如此解释:“都市青年嘴上对粗布麻衣田园牧歌的慢生活表示向往,但对两公里以外接单的滴滴司机都要马上取消订单的现象,一种对‘从前慢的自欺欺人式向往。”
同理可证,比起亲自动手、丰衣足食,点开“盒马”“每日优鲜”App,下单立送还满减包邮的“去田园式”的田园物产自然更有市场。
诚如作家顾湘在《赵桥村》一书中所说,“我们没有田园生活,我们只有便宜的生活”(顾湘从上海市区迁居市郊的赵桥村,她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滤镜下的乡村田园到底还有多大的吸引力?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我们讨论田园生活时,每个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答案。与其说田园代表的是一种具体的生活形态,不如说那是不同时代的人所追求的一种美好生活理想。
摘自《新周刊》2020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