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丞 杨治宇
摘要:晚清谴责小说历来被视为中国传统社会的缩影,作为小说点睛之笔的儒者形象生动再现了晚清时局变迁中的名士凋零。本文通过对《官场现形记》和《儒林外史》两部小说的文本细读,揭示真儒、假儒、迂儒与侠儒等四类儒者在社会情境中的地位异变,力争发掘晚清小说作家群体借用“实用主义”儒者形象所建构的时代隐喻。
关键词:晚清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儒者形象
学界一般认为以官场为谴责对象的晚清小说虽然繁杂,却难得一两个让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典型形象”。[1]陈平原教授暗示这或许是“清官—贪官对立”模式的消解所带来的尴尬局面,胡适也认为其妙肖官僚颇不自然。[2]而当我们以主体性视角重新检索以《官场现形记》与《儒林外史》为代表的谴责小说时,会发现正是单个人物的碎片化形象共同建构了“官场”与“儒林”整体形象的立体与饱满,整体场域造就了假名士与真污吏光环。本文尝试以类型学的视角论述晚清谴责小说中儒者群体形象的流变,以揭示封建社会末期“学优而仕”者的群体心态与社会地位,窥探山雨欲来的时代变局。
一、真儒的退隐与假儒的盛行
“儒林”是儒者的世界,他们构成了极具特色的中国传统社会。《儒林外史》中的真儒迟衡山、庄绍光及虞育德虽深陷困顿,也立德立言、文行出处,成为古老乌托邦的最后继承者。从虞育德完全拒绝学生尤资深的建议(第三十六回,本文所引《儒林外史》皆据同一版本,下文相关引文后只注章回,版本信息详见参考文献)[3],即借康大人的推介提高名望,我们除了可以肯定虞之高节,子代学人攀附高位的小心思同样令人畏惧:从醇儒处学成归来的弟子,焉知不是另一个翟耐庵?
即便世道浇漓,吴敬梓作为书写主体,对往昔真至圣贤的理念社会仍旧隐含一丝希冀,或者一种畅想情绪,因此也在书末做了一个“活扣”,市井四奇人应运而生。在这一回,吴氏呼应所谓“社会心理的养成”,描写:一会写字的季遐年高洁傲岸,不为权贵题壁;一卖火纸筒的王太善下围棋也只求“事了拂衣去”;一开茶馆的盖宽家财散尽,倍尝人情冷暖后仍能勤耕雨读,赏雨花台绝顶的六朝烟水气;谋划全篇卒章时亦选择尤为恬淡的荆元,以“贱行”自称而不以雅人自诩,彪炳着文行出处。这四人暗示了兰桂齐芳之景仍会再次显现。当然,这些人也许会在时代的推演流变中丧失本心,最终成为官场里沽名钓誉的风雅之士。
如果说真儒只是晚晴谴责小说中作为点缀的配角,那么假儒才是李伯元与吴敬梓津津刻画的形象。在《儒林外史》中,丁忧的范进去汤知县处打秋风,面对银镶杯箸退前缩后,换了瓷杯象牙筷也畏不肯举,极尽忸怩作态之相。这似乎是腐儒之大承,谁料吴氏调转笔锋,借知县之眼看其在“燕窝碗里拣了个大虾丸子”。无一贬词而又情伪毕露,妙选微辞,辣手狙击。而副钦差傅署院假托廉正之名行受贿之实,宣扬估衣之高洁,打着禁烟的幌子食用吗啡药丸。他秉持先君遗风(其父据说生子之后一直服用“独睡丸”,独居书房,从不敢正眼看婢女),自诩不教“人欲之私夺天理之正”。傅署院夸张自得的伪饰最后也惹祸招愆,成为桃色丑闻家庭纠纷的台风眼;在借求官者的钱财打发旧相好离浙时仍不忘理学教诲,阐明自己在此事中并未克扣。买办官吏陶子尧不懂知识产权保护,将《整顿商务策》挪为己用,谋得机器置办的肥差。李伯元与吴敬梓当然意在批驳当时儒士道德败坏、吏治荒唐不堪,在塑造假儒形象时采用同一套写作公式,观看传统儒者如何孜孜不倦于争名逐利,浮沉于荣辱之中。
《儒林外史》中儒家价值虽已大厦将倾仍能负隅顽抗,而李伯元则对思想建制全面反转,无论是社会规章还是道德标尺皆视若无睹,发展出别具一格的混世哲学。告老还乡的儒士王玉辉暗示新寡的女儿殉夫,在得知女儿自戕后先“仰天大笑”,当入祠建坊之际又“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为避老妻悲慟心中不忍又“出门作游”;见到画舫流莺先拿理学眼光作鄙夷相,而又想起节烈的女儿,“心中哽咽,热泪直滚”;而不久又便“饿了”,置身虎邱商业步行街中,拿贞洁之事换取附庸风雅凑泰伯祭热闹的入场券。[4](四十八回,本文所引《官场现形记》皆据同一版本,下文相关引文后只注章回,版本信息详见参考文献)我们震撼于王玉辉的理学入髓与真情流露之间的可怕张力,而这部小说描写的良心与礼教的冲突又殊极深刻。看得出吴氏在叙述过程中也颇为犹疑,或许因为作者亦出身名教而心有依违,故能有此慧心。
二、迂儒的堕落与侠儒的失节
继续下探,我们也可发现晚清小说主体人物的迂儒本色。《儒林》中的马二先生是实用主义八股文选家,西湖游历中全无会心,颇煞风景,“茫茫然大嚼而归”;为科举取士而大习八股,导致文学素养陡然下沉。马二先生们不以为然,又将此金科玉律传授晚生,助推匡超人走向荣身之路与葬身之途。《官场现形记》中唯一闭门苦读的甄学忠却未能如愿终了。科举路断的甄大哥缠绵病榻之时也用梦呓之言点出全书要旨,而这警示后人的做官历险虽有传承之态势却无传承之功效。最终甄学忠梦醒病愈而甄阁学弄官谋缺步履不停。
吴敬梓给迂儒们赋予传统小说善恶终有报的结局,笔下的文人志士仍尊崇礼乐制度,奉之以感化众生。以上我所举的两例更确切地验证了书写主体对人物形象传承性处理的思考与探索。李伯元对儒家教义的创造性转化,虽意在复兴,却增加了儒学下沉。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培育了中国人的社会责任意识和民族历史使命感。而上烝下报,同人道于禽兽则是乱世的符号,此说在以《官》与《儒》为首的讽刺谴责小说中得到不可思议的诠释。同寅故旧的渎用、父母长辈的精神鸦片、子女身份的挪用,共同暴露了时代整体生态下的社会伦理危机。
行至晚清,李伯元们将理智与情感、父亲子女的对立熔铸成一出丑怪闹剧。《官场现形记》着重笔墨描写冒得官别有一手的升迁记。当冒得官得知好色的羊统领手中有其假官之事泄露的权柄,便待时而动,心生修全之计。他决定献上即将出阁的女儿给上司做偏房,先是装作万念俱灰,耍横寻死,旋即又嫁祸羊统领借销赃为由索要女儿,又诬赖女儿喜好“站门子”而失掉清誉。一折三叹,直至女儿委曲求全无奈答应。得逞后又“心上暗暗欣喜”,命人立马为女儿梳洗打扮,自己扬长而去,转复游说羊统领接盘。(三十回)
若说吴敬梓以微妙讽刺承载对王玉辉的批评,李伯元则毫不掩饰对冒得官无耻之尤的蔑视:控制家庭成员,视之为官场棋盘上驱遣无顾忌的小卒,自己是否自卑自惭已然无关痛痒。吴敬梓似乎看出这些小丑身上洪水猛兽般的闹剧潜能,面对价值系统的荒芜陈杂,他尚能保持稳定的判断力;而李伯元已在高蹈与低鄙之间找到了诡异的平衡点。八股举业导致道德腐化,昏聩吏治流露魑魅魍魉之相,小说中人为做官而习八股,为利益而弃孝道,对五伦八德中的“父为子纲”做了时代性的流变诠释。
先看两例《儒林外史》中奉行的准则。马纯上曾力劝匡超人“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显亲扬名才是大孝”。(十五回)马纯上主张曾子式的养志,认为只要大诵文章,害病的父亲便可“心花怒放”,这是以己度人且洋洋自得为天下第一大孝。而匡父临终前的寄语则又是别样风景:“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最要紧的。我看你在孝悌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的日子略过得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势利见识来,改变小时心事”。(十七回)
全文引述的目的,一是为了凸显匡父遗言之至真至爱,也是为了与马氏奇谈怪论相对照。悲哀的是,匡超人并未走父亲所指的正道,反而一心钻营升官牟利的歪门,做出斯文扫地与道德沦丧之事。匡超人背离父训却自觉光耀门楣,贾臬台常得老母亲勖,却为何被相士嘲讽作“绝子绝孙的假孝子”呢?贾臬台是前文道貌岸然的傅署院危机公关的头号功臣,初次露面便背着为虎作伥的臭名。在上司保举下任河南按察使,打尖路上,每天几次跪迎老母,听其教训。排场之大,行为刻意,孝廉方正出身的情由不言自明。贾筱芝因母亲所谓“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而束手束脚,断案效率低下;在提审女犯时又与其暗送秋波,借母亲慈悲之手圆自己怜香惜玉的昏聩私欲。
贾筱芝视孝道为徇私手段,匡超人让孝道为牟利铺路,这两人对纲常伦理的反噬引领我们走向谴责小说的孝道辩证——如何在恪尽职守与惟父母命是从之间找寻为官为子的平衡点。伦理天平的两端不分善恶,遣散各种礼法判断,共同形成一种奇观,暗示消极的道德修辞术,旨在煽动起更多社会关注。这成为吴李们内心愤世嫉俗倾向的最后信号。我们被这个信号指向一个异性婚姻、孝悌忠信、家庭网络种种价值消长合纵的世界,见证了书写主体一套奇诡的叙事美学。
1902年罗普在《新小说》上翻译《东欧女豪杰》,虚无党小说自此在中国流行。晚清小说家玩弄舶来与本土的资源,将虚无价值论本土化,创造“侠儒”形象。苏菲亚的侠义慷慨与浮夸的理想主义令人想起《儒林外史》中出身世家、特立独行的侠儒杜少卿。夏志清赞其身体力行“慷慨的挥霍”[5]。杜少卿田庐尽卖,大耗资财,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吴敬梓以杜氏自况,认为其是小说中少数真心践行儒家风范的人物。杜少卿重修了倾颓的儒家圣祠与儒道思想,钱财散尽是因为相信朋友、家庭、學问、风骨重于利益。正本清源,还是由于创作主体以儒家伦理作为解读世界的坐标系。
与这位杜少卿相对的“侠友”,则是20世纪初的朱礼斋与笪玄洞。笪玄洞背倚不义之财,雍容挥霍却自有一套龌龊鬼魅的法则。“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无论什么好朋友,就是亲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没有棺材睡,跪在地上求我告帮,我也向来不借,倘然有人家要讨小,或是赌钱输了,这个钱我是最肯帮忙的”,(三十九回)用简单的发展观来看,这种有选择性的扶危助困是纨绔子弟风骨的异化,笪玄洞们早已对任何神圣的规则缺乏信心,活在“价值无穷”的虚无里。朱礼斋的“仗义疏财”则是以儒家美德范式为官场置换的筹码。
四、“实用主义”儒者的建构
面对真儒的消逝和假儒的方兴未艾,迂儒的流变与假儒的异化,李伯元冷眼旁观、嬉笑怒骂,吴敬梓悲天悯人、书写名士凋零。“实用主义”儒者的形象建构,正是两位晚清谴责小说家代表在批判社会转型时所精心选择的叙事策略。
李伯元自然清楚无法借金钱的引诱、欲望的迸发汰除旧秩序,开拓新生活。实用主义的大旗不是社会复苏力量的源泉而是消耗品。因此他举梅飏仁为政绩粉饰,大搞形式主义,联络商人捐款,操办有利于维新名誉之事。同样令读者啼笑皆非的是另一位实用主义官吏:宴宾番菜馆的抚院大人。这位大人自己不对科举下功夫却深谙深度学习、即时知识获取的门道,在与外商餐桌交手的前夜潜心练习“……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师上去问了好半天的话。林老爷比给大人看,大人又亲自操习演半夜。我们包大爷也在旁边帮着学上菜,整整闹到四更多天,才下来打了个盹。天底下那有不学就会的事情?”(第七回)
我们亦可将这两本小说中的个案对照比较,探寻实用主义价值取向的时代流变。范进在被钦点为山东学道后邀同僚吃宴,席间有人以某四川学道不识宋明文豪引为笑谈。范进却老实地说:“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是了。”《官场现形记》中的白字先生施藩台是保举出身,文理不通而又极爱掉文,闹出“游戈游戈”、“茶毒生灵”、“量人为出”、“马革裏尸”的文盲笑料。笑后深思,谋缺对知识的肢解,举业对儒生的毒害,前者是文学的缺失,后者是使知识定格而导致思维僵化。传统话语体系里,“举业”是儒士传统,“谋缺”是市井偏门,而在官场与儒林的主体中,举业与谋缺都是加入官场游戏的兑换筹码,是平步青云的不二法门。胡适评价吴敬梓时提出,专制君主扼制人才的唯一妙法是集中地方治理权,封闭士人进阶的通道。而抵制此毒计的唯一方法便是重塑一种新式社会心理,“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官的丑态,觉得人贵于官,人格高于富贵”。
这种实用主义儒者形象在民初的改革家身上仍能找到相似所在。在施展雄才大略的年代,维新志士以政治活动为中心,“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罗无异。”谭嗣同则表示“为此无用之呻吟抑何靡与。” [6]诗文名家为政治动机自觉抛弃文学词章,而后期大搞理论宣传,将视角转为以小说启发民众的觉悟,也只是由于戊戌变法的失败截断了自上而下从事社会改革的道路,实用文学的理论主张仍然一以贯之。《儒林外史》中,匡超人与鲁编修等人同样为举业滥用词学文章,甚至儒家伦理。吴敬梓对此不吝讽刺之笔。政治改良、文学词赋同为救国救民之手段,本出一母,奈何二分?维新志士拥戴小说改良吏治的同时,却兀自踏进李伯元与吴敬梓有心无意设下的“举业—谋缺—改良”的怪圈泥淖中。
五、名士凋零的时代隐喻
晚清谴责小说家消解高蹈与低鄙的差异、人与非人的界限,米列娜因此给出了“恶必胜正”,“大邪必胜小恶”的解读公式。[7]《官场现形记》以“富贵者必淫”为宏旨,采用并列式描绘人物,林立的形象间相互辅弼具有横向化的普遍性,充斥着自吹自擂、冒名顶替、钱可通神的真小人与道貌岸然、附庸风雅的伪君子。坚硬圆滑的“水晶蛋”徐中堂,通西党陶子尧在置办机器时一样追腥逐臭,而改革者章子良根本就是草菅人命的说谎家与堕落者。(二十六回、十一回)这些角色寄寓在乾坤颠倒的世界里,行为可笑、浅薄溢恶与昏聩颟顸。而《儒林外史》虽也将炮火对准跳梁小丑的隐士、江湖骗子与市井佐杂,其书写核心仍是各色儒士,且具有纵深递进的传承性。周进多年不第,一朝得中后也同样挖掘出与其遭际相同的老秀才范进。而后者,在做山东学道后亦有心偏私老师所托的考生;而鲁编修对八股的痴迷也熏染了其女鲁小姐,使之丧失爱情的初判与纯真母性;对于丈夫蘧公孙吟哦诗词心焦不已,又过早地将小儿子的双眼锁进八股之学萎缩的暗格里。
李伯元态度暧昧,跨越实用文学的晋升之阶另造一套流通货币;吴敬梓提倡心无挂碍;康粱守“批发性的智识主义”进行小说界革命——对于吴李打造的荒唐天地,后世或许有誤读之疑。旧有的批评家与现世的追随者究竟将其视同马戏而作壁上观,还是当成一块风月宝鉴?正如本文的观点,李伯元无休无止描摹官场歪风邪气是因对旧有体制与前路迷途的无望,吴敬梓则在全书收尾澄明主张。楔子中隐士不慕虚名;收煞处满腹经纶者而又大隐隐于市。颂扬隐逸作为批判社会黑暗的代称,吴氏此举也证实了其对非功利、虞舜义行的向往和对实用功利的回绝。这两位小说家在作品中赋予儒者地位与心态世变的深层隐喻,与他们笔下的儒者形象相比,更具进入文学史经典的理由。
[参考文献]
[1] 小说小话[J]. 小说林, 1907 (1).
[2] 胡适.《官场现形记》序[A].胡适文存三集[C]. 上海:上海亚东图书馆,1930.
[3] 吴敬梓.儒林外史[M].昆明:云南出版社,2011.
[4] 李宝嘉.官场现形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 Hsia C T. 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M].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6] 谭嗣同.莽苍斋诗补遗[A]. 谭嗣同全集[C]. 北京:中华书局, 1980.
[7] 米列娜·多莱热罗娃-韦村格洛娃. 伍晓明译. 从传统到现代:世纪转折期的中国小说[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1.
[责任编辑:张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