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沙莎
2020年6月20日,武汉大学毕业典礼,660名毕业生代表在现场拨穗正冠,未能到场的毕业生则通过直播观看。ICphoto ❘图
“他们有的家里是经历过生死的,也得硬着头皮找工作,继续过日子。”一位武汉大学教授说。
就业情况调查表其实是一份来自学校的催促:7月1日前,必须找到工作填写完表格,否则会影响自己的毕业进度。
岳昌君指出,就业率考评跟校长问责有关,以往教育部会给高校校长压力,但今年就业形势如此严峻,各个学校承受的压力是一样的,报的数字一般比较趋于真实。
眼看2020年过去一半,到了7月1日,广东某高校毕业生郭非手里的就业调查表格还是没填上。这一天,原本是学校收集表格的截止日期,不过,辅导员也没再催她。
一边是874万名毕业生的历史新高,一边是新冠疫情黑天鹅下的经济不景,最近几年年年都说“史上最难毕业季”,而2020年的高校毕业生,终于遇到真正的“史上最难毕业季”。
原本是求职签约高峰期的3、4月被新冠肺炎疫情耽误,线下招聘活动被取消,大小企业降薪裁员大幅缩减招聘规模,无一不让本就逐年严峻的大学生就业问题雪上加霜。
按照惯例,高校统计就业率以签三方协议为准。往年,这样统计的就业率一般都在80%以上,或超过90%。多所重点高校就业处相关人士在采访中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截至目前,今年高校就业率比往年低10-30个百分点,属于预期内的区间。
也有一些高校坦率公布的就业率令人哗然。6月初,985高校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公布的就业率一度引发热议。截至5月25日,该学院本科生就业率仅为35.17%,签约率不足两成,仅为14.48%。
实际上,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的部分数据与之接近,另一985高校某文科专业截至5月底的就业率,也在30%左右。
校长亲自下场求助校友群
“这焦躁的天气就像今年毕业生找工作的心情。”武汉大学一名应届毕业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苦笑道。
这天是6月20日,武汉大学举行“云毕业”典礼,长江流域自6月以来进入主汛期,这天也下了暴雨。
受疫情影响,清华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等高校近期相继采用“云直播”的方式举行毕业典礼。即,邀请少量毕业生代表参加,学校领导现场为毕业生拨穗、发放学位证书,其他毕业生通过直播观看。
但毕业生到了毕业典礼还找不到工作,“无处可去”的情况比往年多了不少,心情难免有些彷徨。
“疫情下的毕业季,比往年充满更多艰难险阻。”一位武汉大学教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们(毕业生)有的家里是经历过生死的,也得硬着头皮找工作,继续过日子。”
作为湖北省内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刘沫从没想过自己找工作会“难于上青天”。
他并未因长达几个月的疫情期而懈怠。寒假期间,刘沫见武汉形势严峻,便放弃留在武汉工作的计划,“调转船头”想在老家云南求职。他抱着先找一份工作干着的心态,还降低了原本预期的薪资标准。
然而,即便留在老家,求职过程也没有刘沫希望的顺利。他网投了近百份简历,只有寥寥几份没有石沉大海,有回应的公司,则往往在一次线上面试之后就杳无音信。
最令刘沫难堪的一次,是一家规模不小的民企的“屏幕面试”。刘沫本来满心期待,应聘的岗位是活动策划,属于对外公关。面试时,刘沫特意将上身换上熨得平整的白衬衣,还系上领带。但对方一听他自我介绍,大学在湖北,瞬间面露难色。最后竟然以“担心客户短期不易接受湖北回来的大学生服务”为由,草草结束了这场远程面试。
一听说是应届,一听说是学习旅游、酒店管理之类的专业,面试官往往变着法儿“劝退”。这类情况在面试中并不少见。某高校就业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疫情,今年市场对人才的需求产生了变化,比如许多服务行业的人才需求可能下滑,甚至根本没有新增需求,还在考虑裁员。
“在这样的市场大环境之下,学校前期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做的预备工作——职业生涯规划、行业解读、求职技能、职业素养、就业选择等等,其实对于毕业生应对实际市场需求,都收效甚微。”前述高校就业处负责人说。
高校不得不频频出招和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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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沙莎
2020年6月1日,2020夏季武汉市高校毕业生首场线下招聘活动在江汉大学举行,一名大学生现场寻找合适的岗位。视觉中国 ❘图
2020年5月11日,苏州市高校毕业生公益专场招聘会上,招聘单位打出“同学,我们有好职位想和您谈谈”的广告语。 IC photo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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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显示,福建省委下达了9月1日前高校毕业生就业率达到70%的任务,不达标的学校主要领导将被约谈。
“从以往我们对大学毕业生就业意向的调查来看,毕业生第一想去的其实是民营企业,前些年能达到40%多。”
校友群是高校瞄准的第一目标。早在3月29日,中国政法大学党委书记和校长就亲自下场,在学校官网发布了联合署名的“2020届毕业生就业推荐公开信”,向社会各界用人单位推荐法大毕业生。
4月16日,南京大学化工学院也发出了求助信,希望用人单位与校友为毕业生提供就业岗位。在2019年中国化学类一流专业排名中,南京大学名列第五。
此后,陆续有各类高校、院系发出类似“求助信”,希望校友们能以直荐等方式推介学校毕业生。
虽然校友是连接高校教学与市场就业的天然媒介,既对母校人才培养体系有亲身经历,又对所在行业的市场需求、发展方向有充分认知,但要解决毕业生就业问题,靠校友关系还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校友的一封推荐信可能仅仅是一块敲门砖。”一位收到母校求助信的校友对南方周末记者坦承,他向企业推荐的师弟师妹“十个人能有一个留下就不错了”。
就业“成绩单”压力层层传导
郭非5月中旬收到的就业情况调查表,其实是一份来自学校的催促:“疫情好转了,你们(毕业生)赶紧去找工作。”
学校还下了最后通牒:7月1日前,必须找到工作填写完表格,否则会影响自己的毕业进度。
表格里要填写就业单位、时间段、是否提供住宿、薪酬标准、公司联系人及电话,还有专业是否对口等信息。
收到的当天晚上,郭非就失眠了。一面是班级群里辅导员天天催着填表,一面是面试屡遭不顺,郭非陷入极度焦虑之中。“找工作找得有点心累,怕没人要自己,不想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
她私下找辅导员打听,辅导员回答:“群里催是一回事,最后也不至于真不让你毕业。就是为了催你,因为就业率要报上去。”这才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辅导员每过几天就在群里发一遍表格,更新着已填报人的数字,气氛依然紧张。
郭非觉得,没找到工作的毕业生应该也不敢填,因为学校也说了,千万别作假,学校会给企业打电话核实。但也有同学为了应付辅导员的追问,随便找了一份工作,不准备干长久的。
过分关心可能倒逼作假。一位高校辅导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往年统计就业率时,有可能找企业开证明来蒙混过关。今年大家大多索性“破罐破摔”,反正谁也不比谁好过。
但辅导员们还是会接到学校的“硬性指标”,通常会给出一个最低下限。在就业调查统计时,可以尽可能往灵活就业、自由职业、自主创业这三类情况上“套”。这三类情况弹性比较大,如果有水分,往往就在这里。
据《长江日报》报道,目前已有高校开始“跟进就业率掺水、造假等问题”。比如江苏大学要求各学院对本学院就业数据开展自查,严格审核每位毕业生的就业材料;铜陵学院将通过电话抽样、查阅就业证明材料等方式对就业系统内的数据进行核查,记录核查结果。
长期研究高校就业问题的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岳昌君对南方周末记者指出,就业率考评跟校长问责有关,以往教育部会给高校校长压力,但今年就业形势如此严峻,各个学校承受的压力是一样的,报的数字一般比较趋于真实。
对于“往年就业率的统计水分大,所以今年落差大”的质疑,岳昌君表示,以前就业率统计确实有水分,但是这些年的水分其实越来越少。每个学校都有一个学生就业的实时统计信息系统,这是联网的,很难作假。
压力自上而下层层传导。近期,一些省市高度重视高校毕业生就业情况,并向区域内高校下达了就业任务,要求各高校采取多重举措,确保毕业生就业率达标。部分省份还明确提出,不达标的学校主要领导将被约谈,甚至将采取减少招生、控制招生或调减增幅等措施,力保高校重视毕业生就业工作。
以福建省为例,据澎湃新闻报道,6月10日,厦门大学学生就业创业指导中心官网转发了福建省教育厅《关于进一步做好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的通知》。通知显示,福建省委下达了9月1日前高校毕业生就业率达到70%的任务,不达标的学校主要领导将被约谈。
有一些省份,如黑龙江、陕西、甘肃等公布了全省高校毕业生初次就业率,从目前公布的数据来看,60%左右的就业率已位居全国前列。
为防数据造假,可上学信网核查
在疫情影响之前,2020年的毕业生就业形势,本就因再创历史新高的毕业生人数而比往年复杂。
5月12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司长王辉披露:2020届高校毕业生874万人,同比增加40万人。
岳昌君指出,这新增的40万人源自四年前的高校扩招。他分析,今年即使没有疫情,原本经济发展形势也不乐观。至于新业态发展和灵活就业,非常依赖市场总需求,但目前总需求因为疫情而下滑严重,这就很容易造成毕业生的专业与人才需求的产业结构错位。
为解决就业问题频频出手的不只是高校。5月,教育部相关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今年组织的“百日冲刺”就业行动共有十个重点开展的专项活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计划扩招教师队伍,并且可以采取“先上岗,再考证”的措施。
但也有专家提出担忧,教师、社区岗位的扩招依赖地方财政投入,现在的财政形势可能也不那么乐观。从县区基层角度,目前各类通过财政投入(购买)的编制外岗位身份有20-30种,确定待遇的方式方法各不相同。一旦机关事业单位编制内人员的工资政策出现调整,会相应地在庞大的编制外群体中引起不稳定因素。由于财政投入的主体在地方,地方财力能不能跟上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就限制了政策的进一步扩展空间。
岳昌君则提出另一个问题:地方编制对应届毕业生有没有吸引力? 如果到边远农村地区,毕业生可能不愿意。即使毕业生真的想去,是否可能挤占当地原有名额?
岳昌君曾在云南调研时发现,一些地方的中小学老师工资跟当地的平均工资相比,能高出好几倍。但对城市名校的毕业生来讲,仍然吸引力缺乏。对当地人来说,则是“香饽饽”。
“从以往我们对大学毕业生就业意向的调查来看,毕业生第一想去的其实是民营企业,前些年能达到40%多。”岳昌君说。政府现在给出的编制扩充、研究生扩招等办法确实能起到暂缓作用,但要从根本上解决就业问题,还是要看经济形势的发展。
许多人选择了考研或者等候新一年的招聘季。但新一年的招聘季——也就是秋季招聘,其实就在数月之后,疫情影响尚存,对就业的后续影响难以预料。明年、后年又将有近九百万毕业生杀入招聘市场,即使就业市场恢复,毕业生同样会面临着僧多粥少的高难度局面。
另一方面,今年的毕业生就业心理则出现了一些积极变化。前述高校就业处负责人就发现,过去一个毕业生手里拿了好几个offer犹豫不决,统计就业率的时候还没落实。
“通常,毕业生找工作会在心里设定一个保留(最低)工资,还有一个期望工资,企业方会有一个最高工资,毕业生找工作肯定至少要超过他的保留工资。而按照他的能力,企业提供的工资通常要比期望工资低一点。没达到期望工资就接受,他觉得有点亏,所以不停找……”该负责人说。
今年,这种“观望”情绪普遍不存在了。而且,“今年很多能找到工作的学生,是因为去年就落实了,速度比较快。”
一方面是压力层层传导,另一方面也严防数据造假掩盖就业实情。教育部为此委托国家统计局有关单位启动了高校毕业生就业状况核查工作,于6月和8月开展两轮专项核查。有意思的是,核查方法包括在“学信网”开通“毕业去向查询反馈”功能,毕业生可自行登录学信网学信档案板块,核实高校填报的本人毕业去向。
这无异于揭开了一些高校的“遮羞布”。
7月1日这天,是学校就业调查表提交的截止日。郭非打听到,班里有50个人填了表,而她所在的班级共有百余人。
(应受访者要求,郭非、刘沫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