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牢

2020-07-01 11:10李艳丽
云南教育·视界(综合) 2020年8期
关键词:书摊阅览室对面

李艳丽

好友文娟将为孩子们寄来几箱书,得知这个消息,这群二年级的孩子只要一见到我,都会抬起好奇的脸问:“书到了吗?”过了十多天,书终于到了。

一下课,孩子们争抢着把书搬到教室,直到上课铃响结束,还把我围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把他们赶回座位上,一个个却站起来、身子前倾伸长了脖子,眼里露出明亮期待的光。先拿到书的孩子,得意地把书举高,在其他同学面前晃。

很庆幸,我们班级图书角的书又增多了,教室外鸟儿鸣唱,翠竹、香柏似乎把空气染绿,流进教室里来了。这样的景致、这样的下午,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家乡那个滇中小城,回到了自己二年级的童年时光。

“撕书”记忆

离家不远处是县图书馆,一楼有间儿童阅览室,看一次书2角钱,那时1角钱就能买一支冰棒或者一袋好吃的零食。每个周末的下午,小伙伴们便奔跑相约:“看书去啦!”从家到图书馆,我们牵着手一路奔跑,路两旁种着高大繁茂的梧桐树,笑脸掩映在树荫里。图书馆里也种满了树,儿童阅览室外是一棵茂盛的无花果树,调皮的男孩子看一会儿书,便偷跑出去,爬上树,把熟透的、没熟的果子摘了扔得遍地都是。夏天爬上细高的缅桂花树,去摘洁白芬芳的缅桂花,阅览室里桌椅、书架是绿色的,阳光从绿叶间照进来,仿佛空气也凝固成绿色了,我们在这绿色的世界里,寻找书籍里有趣的故事。

可是,看书要交的2角钱,时常变成了伙伴们的难题,我们要忍住嘴,从一个星期的零花钱里省下来。有时没忍住馋嘴,花完了。“妈,我要去看书。”母亲听了,毫不犹豫地掏钱,还会多给点,并叮嘱道:“好好看。”

但伙伴中没几个能像我这样的,她们经常要帮家里做活计,要钱的时候,免不了被大人数落几句:“瞎看什么书?学校里那几本都读不好。”

梅很懂事,从来不会跟她妈妈要钱,而且零花钱也极少,她的父亲生了重病,需要长时间看病吃药,全靠母亲一人支撑。只要家里的活计少一些,梅便会跟我们一起去看书。说是看书,不过是看着我们走进阅览室,她独自坐在无花果树下玩。

“不喜欢看。”梅边说边用手袖遮住通红的脸。有时她趴在窗口往里看,坐在窗边的孩子会故意把书抬高,凑到窗边一起看。但这样总不是办法,于是,我们便萌发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偷书。

不过,偷书是件很困难的事,走出阅览室要检查,想带出一本书不容易。

“把好看的那几页撕下来,藏在口袋里带出来。”芳经过苦思后,凑到我们耳朵边讲了悄悄话,这让我们暗自窃喜。

阅览室里说话声很少,管理阅览室的是个卷头发的中年妇女,坐在门口看书,边看边半闭着困倦的眼睛打盹。当 我听到“嘶、嘶”的声音时,坐在旁边的芳已经把书页撕下来了,只见她把书放在膝盖上,把撕下来的书页迅速叠起来,装进口袋里,一旁的孩子悄悄对她竖起大拇指,芳一脸得意。

见我没动静,芳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我盯着门口的管理员看,她时不时睁开眼往里看一下,又接着半醒半睡。我的手微微抖起来,手心里全是汗。芳轻轻掐了我的手臂,又用眼神暗示我:快撕!

我低下头,只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当芳再次伸手时,我迅速把书放到膝盖上,“嘶、嘶!”声音那么响,盖过了我耳朵里的嗡嗡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敢悄悄抬起发烫的脸。

出了阅览室,我们一路飞奔,逃一般离开图书馆,然后得意地在梧桐树下分享成果。那天下午,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这样的偷书行为,不久就被发现了,最先发现的是莲,她上六年级,是我们中最大的孩子,她从一个伙伴的口袋里掏出两张书页,扔在地上,拎着那个孩子的耳朵说:“贼!”

其他人听了不服气:“不就撕几页书,怎么啦?怎么就是贼啦?”

“撕书也是贼,偷书的贼。”蓮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偷东西,我们变成了贼,一群偷书的贼。

“再说,你拿起一本书看得正起劲,内容突然就没有啦,你不生气吗?”

那个被拎耳朵的孩子咧着嘴哭起来。

“那怎么办?”我们一个个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画吧。”莲说,看书的时候带上美术本,把美术纸蒙在图画书上描,把故事抄在画的旁边。从此,我们去看书便带上笔记本和美术本,把抄出来的内容拿给没去看书的伙伴,我们拉着手边跑边讲看过的故事,梅捏着我们的笔记,跑前跑后地笑着,夕阳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暖红暖红的。

虽然阅览室那些书大部分是黑白的配图,但我们抄的书,只是零散的,怎么能比。对于 去图书馆看书,我们内心无比期待和渴望,可阅读费是个问题。

“听说食品厂收松毛,我们去采松毛卖吧,价格好,5分钱一斤呢。”莲伸出一个手巴掌在我们面前使劲晃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好!”我们一起拍手欢呼。“一起采松毛,就能一起去看书啦!”

大一些的孩子,到了周末早晨,早早地约着去县城边的松树林采松毛,我那时上二年级,她们嫌我太小,瞧不着让我去。

可我忍不住,早早跑到食品厂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中午太阳火辣辣地顶在头上。来了,远远地见到她们来了,只见肩上的竹篮歪背着,篮子里装满了翠绿的松毛。

她们一个个哭红了双眼,不停地抹着眼泪,脸上、手上都红肿着,梅居然也在,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她努力把消瘦的身子往前倾,期望篮子能轻一些。

“咋那倒霉,不小心碰到草蜂窝,幸亏跑得快。”莲呲着牙,她的嘴唇已经被叮肿。

“那窝草蜂太毒了,有这么大。”芳鼓起眼睛,把双臂张开比划着。

“我采好的那袋,逃跑的时候,没顾上,可惜啦。”莲撇了嘴,摇着头。

梅被叮得最严重,半张脸和眼睛已经肿起来,疼得眼泪不停地流。她一只手托着篮子的绳,想减轻一些肩膀的疼痛,另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一个半人高的蛇皮口袋,袋里装满了松毛。她肩上背着一竹篮松毛,还拖着一口袋,一路拖来了。

进食品厂卖了松毛,梅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半闭着被叮肿的眼睛、歪斜着脸,对着我们甜甜地笑,从此,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书了。

周末到图书馆的阅览室去看书,成为我们整个小学时期的难忘记忆。

来路不明的书

我也带着弟弟去图书馆看书,时间长了,阅览室的那些书已经不能满足我们,所以我们时常跑到街边小书店去偷看。

想偷看书,也摸索出一些门道:一看字少的图画书,看得快。二拿被翻得比较旧的书看,即使看久了,书店老板基本不会说什么,没翻过的新书,不能翻。有时翻了几本也不走,书店老板斜着眼睛,露出白眼珠盯着我们时,我们只能怯生生地放下书,赶紧离开书店。

终于,我们发现了宝贝,书店外有一些旧书摊,大部分旧书的纸张已经发黄,印刷粗糙,但价格十分便宜,我们放学后,喜欢流连于各个旧书摊之间。

“再找找嘛。”弟弟央求着那个摆书摊的爷爷,他把早飯钱省下来,淘到一本《红楼梦》,但一套分上中下三册。

“都是些回收来的旧书,想凑齐一套书?难咯。”摆书摊的爷爷为难地搓着手。但弟弟不甘心,每天路过书摊时,蹲下翻翻书摊上的书,还不忘问一句:“找到了吗?”

一个多月后,终于凑齐了一套《红楼梦》,而且摆书摊的爷爷还额外送了两本,弟弟把书紧紧抱在胸前,喜滋滋地跑回家。

可是,弟弟很少去旧书摊淘书了,因为他总能带回一些书,那些书都是当时流行校园里最火最热门的书。

书自然也被我一本不落地看了,课间把看到的故事讲一讲,同学们带着羡慕的神情围着听,围得里外几层。

一开始,我以为弟弟的书是借来的,慢慢有些奇怪,一些书别人当宝贝似的,怎么能轻易借呢?在我的细查下,终于发现了弟弟的秘密。

“说,书哪来的?”我双手掐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借……同学那里借的。”弟弟低着头,没看我。

“骗人,系列里的最新本,别人那么容易借你?”我接着审问。

弟弟只是低着头,过了好久,也还是不说话。我气极了,拿起书,假装要把书扔出去。

“我,我帮A 做作业,他答应借书给我看……”弟弟微微抬起脸,眼里闪着丝丝恐惧。

“帮人做作业,会害了别人,这种不光彩的造假行为,跟偷书来看有什么区别……”我把书重重地摔在桌上,用大嗓门吼得字字清晰。

弟弟又把头低下去,好久,才小声说:“那些书你都看过了,你也是个偷书的贼……”

心里的牢

我的小表弟聪慧机敏,小我10岁,从小我去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而且非常喜欢看书,直到我离家在外求学。有个假期里,我们一起逛街,走着走着,他说什么都不往前走了,我执意往前走,他执意要绕到路对面去,“路这边离家近,干嘛走对面?”他不回答,怒气冲冲地跑到路对面去了,留给我一头雾水。

过了几天,还是这条路,路上有一个全县城最大的书店。我突然想去买书,表弟一听,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要去你去。”

“走吧,一起!”我不依不饶,他又发火了,把我手里的东西抢过去吼道:“顶多在路对面等你。”

我不解,又觉得有些无奈。

从书店出来,天已全黑,我在路对面远处昏暗的树下,找到了表弟,他见到我小声嘀咕:“谁稀罕去那家书店!”我心头一惊,回忆起童年的事,已然全都明白了。

小时候,表弟也喜欢看书,那家全县城最大的书店,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有一个周末,表弟一个人跑去看书了,他那时大概也是读二年级,也许是书太精彩了,表弟看得爱不释手,又摸遍了口袋——没钱,于是,他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环顾四周,趁着没人,悄悄拉起衣角,把书贴着肚皮,用裤子皮筋勒紧,整理好衣服,真的看不出藏了一本书。

表弟假装镇定,准备大摇大摆地走出书店。谁料,刚到门口,电子警报刺耳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书店工作人员来搜身,证据确凿,给姨父单位打电话,最后,表弟偷书被罚,被拎到书店门口站着示众,晚上才被舅舅领回家。那天下午的经历。成了表弟内心里最深的伤痛,路人的指责和唾骂永远地留在了他的童年时光里。他是个被惩罚了的贼,一个喜欢读书而忍不住偷书的贼。

“贼,偷东西的贼。”在其他小朋友的嘲讽声中,我渐渐知道了这事。

直到今天,表弟再也没进过那家书店,而且即使走那条街,也要绕到路对面,从不路过书店门口。

那天下午,书店的工作人员为偷书贼做了一个牢,表弟的心,还一直被关在那儿。

如今,我已经在山区小学任教8年,先后为我的哈尼族学生筹集到超过1 000册图书。

每次有新书来,孩子们总是欢呼雀跃,张大嘴巴,睁大眼睛,拍着手欢迎新书的到来。

现在,这群二年级的孩子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阅读,不用为了喜爱的书去做贼,偷书的贼。

孩子们看着书,嘴里忍不住喊道:“哇!好享受呀!”

我心里默默念叨:你们,好幸福呀!

这样的下午,在流动着的柔绿空气里,我与孩子们一起阅读,仿佛我变成了小时候读二年级时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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