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胜
苏轼因“乌台诗案”,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的初春,赶至黄州,《赤壁赋》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的秋季。作者此时家住临皋亭,有数十亩故营地可以躬耕,且已在此建成东坡雪堂,初来乍到时的生计难题已经基本得到解决;黄州太守陈君式、老朋友陈慥、道人杨世昌时常往来,弟弟苏辙也曾拜访,让苏轼甚感欣慰;黄州的山川,苏轼已去过很多地方,西山、赤壁等美景给他提供了心灵小憩的场所。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十六,夕阳西下,苏轼突生到赤壁下泛舟游玩的念头,杨世昌也闻讯赶来。他们带好酒菜,从临皋亭溯游而上,径直来到赤壁。
多数老师在讲解苏轼的《赤壁赋》的时候,都以“乐——悲——喜”概括作者的感情脉络。作为一篇千古至文,苏轼的感情能够用这三个字完全概括吗?我们不妨从苏轼的动作入手,去探究他内心情感的变化。
“举酒属客”:暂得快乐,但仍隐痛其中
此时的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作者便拿起酒杯,朗诵起《诗经》里的句子来。月亮出来之后,水汽弥漫,江天一色,优美静谧。作者恣意地任小船飘荡,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此时的苏轼,心境是悠然的,尽情陶醉在这水月构成的美景之中。但是,苏轼内心深处也是悠然快乐的吗?我们不妨看看他“举酒属客”之后所朗诵的诗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翻译出来便是:月亮出来多么明亮啊,美人仪容真漂亮啊。她身姿窈窕、步态轻盈,让我思念心中烦忧。
古来写明月的诗歌数不胜数,为何苏轼偏偏在此情此景下朗诵这首有着“佼人”“劳心”的诗歌?是不是内心有一种隐隐的痛,在潜意识里支配着他?
苏轼才高八斗,年少成名,文章诗词,独步天下。恰恰是因为才太高、名太大,才招来了一帮政治投机分子的诬告,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被关进牢狱,险些丧命。神宗大赦天下才得以免死,最后被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史,“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实质上是一种处罚程度较轻的流放。
初来乍到,苏轼无处可住,在定惠院寓居;无经济来源,终日节俭度日;又遭乳母去世,悲不可言。一个人遭遇如此的人生打击,现在还身居贬谪之地,怎能超然物外、物我两忘?所以,生活暂时安定的苏轼,沉浸在赤壁美景之中,心情比较愉悦,但心中仍有创伤在隐隐作痛。
“扣舷而歌”:美人远在天
边,理想受挫
在短暂的快乐之后,苏轼与友人“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人常乐极生悲,更何况一个无辜遭遇人生大难的贬臣!几杯酒后,作者的“乐”应该是带泪的乐,于是便“扣舷而歌”。我们来看看这段歌词: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的桨,划开澄明的江水,在月光浮动的江面逆流而上。我胸懷渺远啊,眺望那远在天边的美人。
《赤壁赋》全文自然流畅、明白晓畅,歌词前两句应该是语言最华美的地方。结合苏轼当时的生活境况,不可能有如此精致的小船。为什么这样写呢?“望美人兮天一方”,这里的美人指君王,也暗指自己的政治理想。此处,苏轼运用了屈原“香草美人”式的譬喻。屈原不断地用“香草”装扮自己,其实是隐喻自己高洁的追求和崇高的理想;“美人”则是实现自己抱负的依托。苏轼此处亦然。
可惜的是,纵然自己有崇高的理想,超世的才华,伟大的抱负,美好的信念,可实现理想、大展才华需要“美人”,需要贤能又知人善任的君主。可是,自己远谪黄州,君主远在天边,理想不得实现,怎能不悲从中来?所以,苏轼此时的悲伤,是怀才不遇、理想抱负不得施展的个人之悲。这种悲伤,就像杨世昌所奏的箫声,像在哀怨,像在思慕,又像在抽泣,在低诉,余音悠长,连绵不断。
“正襟危坐”:追忆英雄,发
千古同悲
如果苏轼在《赤壁赋》里抒发的悲伤,仅仅停留在个人遭际的小圈子里,那么很难散发出超越千古的光辉。
赤壁是一个不平静的地方。几百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战役。参加这次战役的双方首领,都是名垂千古的英雄。自然而然,苏轼由眼前的月亮,想到了曹操《短歌行》里的月亮,又由《短歌行》想到了雄才大略文武兼备的曹操。赤壁之战前的曹操,“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是当之无愧的一世之雄,但是如今在哪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这些伟人尚且如此,我等小人物又怎能逃得过终为土灰、无处可寻的命运?更何况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又是如此的渺小,想要得道成仙、与明月同在又不可能实现。
此时的苏轼,正襟危坐,神色严肃,因为这种悲痛,不再囿于个人感怀的小圈子里,而是抒发了千古同悲:无论伟人抑或凡人,无论好人抑或坏人,无论得意之人抑或失意之人,无论建功立业之人抑或庸碌无为之人,谁的生命不都是要结束吗?人,应该怎样才能做到不朽?
“苏子曰”:走进自然山水,彻悟人生真谛
苏轼的思想,完美地将儒、道、释融为一体。他既有儒家的积极入世,也有道家的亲近自然,兼具佛家的超然俗世之外。在黄州历练了三年后,苏轼已经可以将这三种不同甚至有些相斥的思想完美融合:意欲建功立业时,儒家的积极入世激励他;人生失意时,道家的出世思想宽慰他;人生陷入矛盾不可自拔时,佛家的超世思想让他得以解脱。
文章的说理部分,苏轼洗去了铅华,彻悟了人生真谛,不再有任何的藻饰、任何的动作,直接简练地写到“苏子曰”。苏轼说,那水一直在流淌,但仍是那一江的水;月亮有圆有缺,但还是那个月亮。人的生命与万物一样,从“变”的角度来看,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从“不变”的角度来看,万物与我皆无尽头。何不走进自然,融进山水,去尽情地享用造物者无穷无尽的馈赠呢?
在这里,苏轼对上文的问题也作出了回答:人类,作为一个群体,本来就与外物一样,永存不朽。何必自寻烦恼,感慨不已呢?
文中的说理,形象、透彻,充满哲理,富有智慧,体现了苏轼的彻悟,也给人以精神的洗礼。他为时人也为后人指出了一条道路。在人生困顿时,应当何去何从?与其自怨自艾,不如走进自然,纵情山水,去排遣胸中块垒,倾泻人生感怀。也正是这种超然圆融的思想,让这篇《赤壁赋》,跨越千年,闪耀当代,还将走到更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