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癞
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了,李大专门从县城里赶回来给麦子打药。李大从小就跟爹种麦子,爹以前是罗村里种麦子的好手,爹老了,李大又成了罗村种麦子的好手。
虽说李大现在搬到县城了,但是种麦子的手艺长在他的根里,和他一同扎在罗村的黄土里,是他的一个兄弟,怎么也生疏不了。
“娘,俺给你提溜了个大瓜。”还没进门,李大就在院里笑开了。
“大娃,你嚷嚷啥!”娘快步过去接了李大的瓜。
“娘,你咋了?”
娘不说话,掐了他一把,眼睛向偏门一瞟。
李大转头看去,栓子正倚在偏门上,目光铸在娘手里的瓜上。李大叹一口气,近前把栓子抱起,在空中抛了几下。栓子乐得大笑,娘趁机提着瓜进了里屋。
“你娘哪儿去了?”李大把栓子顶在头上“骑冠冠”。
“搓麻将去了。”栓子把李大的头抱得紧紧的,怕颠下来。
“吃晌午饭了不?”
“娘叫俺等她回来。”
李大把栓子从头上顺下来,向娘走去。
“娘,多摆双碗筷,栓子今晌午和咱们一起吃。”娘乜斜他一眼,下手就重了,案板被剁得啪啪响。
李大拍拍娘的肩,不说话,拉着栓子去东田里寻爹。
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弓在麦地里打农药,好多年前他不穿的牛仔衣,在一片青麦子里很是扎眼。
“爹,你上来,俺来打。”
“大娃,后面两行还没打过。”爹收了喷雾器,向田埂走去,朝李大努嘴,示意他面前的都打过了。
李大背了喷雾器,细看了下,前面的药大多打到叶子上了。马上七十的人了,爹的确是老了,眼睛越发不好使了。栓子趴田埂上看爹卷旱烟,两只脚坠在田埂上晃荡。
日头高了,不一会儿,李大就出了一身的汗。麦子叶刺人,他全身火辣辣的,没一块舒服的。真是啥活计都不好干,幸好拆迁款要下来了。
“栓子,和你大爷回去把瓜切了。”李大招呼栓子。
“那你呢?”栓子脚尖碾着地,不挪步。
“这两行打完就回去。”
“好,俺给你留瓜。”栓子拉爹,爹不走,栓子自个儿跑了回去。爹还坐在田埂上,望着他。
李大叹口气,只能晌午过后再把那几垄重新喷一遍了。
李大把头上的汗水抹一把,甩开,汗珠子甩到了麦穗上,滚成一粒实实的汗粒子坠着,晶莹饱满。
等李大收了喷雾器,太阳已经挂正中了。
爹走在李大前面,在一片浓绿的田地里。爹的背和家里藏粮食的粮圈一样,微微凸起一点儿。
李大看得眼热起来,想起这许多年,自己真是没本事呀!爹娘老了还种着那么多田。现在只能等拆迁款下来,下来了,他一定把爹娘接到城里,可劲儿享一把福。
“英子咋没和你回来?”
“她在码屋,走不开。”
“码啥屋?前年不才码的?”
“这不说要拆迁了吗?屋多点儿好。”
“好啥,偷奸耍滑的,莫把家里小娃子教坏了。”
李大不说话了。爹老实了一辈子,不知道现在的世道,都这样。再说现在不多弄两个钱,过两年娃上学,爹娘要再有个病,他就是变成牛也拉不转这个屋。
转过两道梁,半山坡上,就是自家老屋。
栓子坐在门槛上,手里没有瓜。
“娘,瓜呢?”李大看屋里择菜的娘。
“给你冰着呢!”
“哎,我叫栓子给划了,你冰着干啥?”
“瓜不要钱呀?你哪回回来,你二婶子不有个事儿,把栓子丢家里?”
“瞎说啥,你大娃小时候没去他二婶子家吃过饭?”爹从里屋出来,提溜了瓜,划了块大的给栓子,又递给李大一块。
“我家大娃去过几回?这些年,早还回来了。”娘掐着一段青菜,斜眼看爹。
李大把那块瓜塞到娘手里,接了簸箕里的青菜。
栓子看一眼李大,头低了下去,手里的瓜,就那么拿着,半天不动一口。
李大碰碰栓子:“吃,吃。”
爹又划了一块,塞栓子手里:“吃,吃。”
“大娃,钱就是赚也要赚汗珠子换的。”爹就是放心不下他码屋的事。李大颠一下簸箕,端簸箕的手拿得很稳。
“你儿子哪有那些花花肠子?爹你就放心吧!”
“妮子要上初中了吧?用钱的地方可多?”
“除了輔导书,其他都好。”
“明年我打算把你二叔的水田给种上,今年谷价可又涨了。”
“种啥种?英子找着工了,一月两千,给人家看小孩儿。”李大火了。
“那妮子谁看?”爹卷起手上的烟,翻他一眼。
“妮子大了,哪还要人看?”李大的声音轻了下来。
爹又抽了口烟,烟雾熏得他眼睛发热。
饭还没吃上,英子电话来了——妮子得了急性阑尾炎,痛得在地上打滚儿。
李大骑了摩托车就往城里赶,顾不上和爹娘细说。
栓子追上来,指指车前的小筐,李大胡乱点了点头。他骑得飞快,一溜烟,就把爹娘的伫望甩在了身后。
然后一大堆琐事扑面而来。有风声,工厂的选址变了,李大家不拆了。李大白天跑政府,晚上跑医院,忙得恨不得再长双腿。
终于尘埃落定。娘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栓子死了,掉河里淹死的。娘问李大随多少钱。
李大想起摩托车小筐,掀开来,是一株麦子,种在一个瓷碗里,已经黄透了。麦穗没结出来,显见是还没有长成。碗里土块皲裂,很明显它是干死的。
李大眼睛有一点儿湿。这些日子过来,能实在地捧在手里的,竟只这一碗枯了的麦子。
拆迁款是彻底没指望了,政府说原先的工厂选址不合理,换到了城东。新码的房子赔了,发财的梦破了。
李大捧着瓷碗里的麦子叹气,转头骑了车就往村里去。明年,二叔家的水田还得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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