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剑芳
在微博上看到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艺术家卡尔·施皮茨苇格的一幅作品:一间昏暗的藏书室里,四壁都是直达天花板塞满书的书架。一位衣着寒酸、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略伸脖子,探出头来,眼睛紧盯着左手摊开的书,隆起的鼻尖似乎就要贴在书页上;右手的书还没来得及合上,却因为深感失宠而故意向下倾斜,双腿间夹着的厚厚的书册更是醋意大发,悄悄地加大重量,老人不得不膝盖略弯,上身略向前倾,似乎早已忘记自己站在一人多高的梯凳上。明亮的阳光透过天花板照在老人和他面前的书上。
这样一幅静穆安详的画,法国学者译名为《?tre un rat de bibliothèque》,翻译成中文是《啃书的老鼠》。这个短语在法语中是贬义的,它是指那些整天埋头读书的人,那些强迫自己大量阅览的博学者就被比作“啃书的老鼠”。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即使是身为文明古国的中国,跟鼠一沾边,也准没好事,如“耗子啃书——咬文嚼字”就用来嘲讽那些故意卖弄自己学识的人。但是,怎么能用“啃书的老鼠”来比喻那些博学多识之人呢?
南朝齐藏书家陆澄,江苏苏州人,好学博览,行、坐、食手不释卷,是当时的大学问家,世人有不明之事,皆求教于他。王俭与其交谊最深,他与陆澄谈论文史数百条,皆无遗漏,王俭乃叹服自愧不如,戏道:“陆公,书橱也!”
即便是朋友戏称,我私下仍觉得“书橱”之称谓略显呆板木讷,未若“书虫”谓之亲切可爱。
書虫者,一纵一伸,驰骋于古今中外之间,纵横于万千气象外。
书虫可俗可仙,“嚼梅咽雪”“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无不可也!它匍匐在板桥郑燮阶前的竹叶上随晚风摇曳,赏“满身凉露一天星”;随落花落在王安石的衣襟上,“缓寻芳草得归迟”;伏在王蒙的《茅屋讽经图》下,闻“紫藤花落鸟相呼”;在窗棂间看杜耒“晓起旋收花上露,窗间闲写夜来诗”;与侍僧饶节“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魂梦到人间”;蜗居于白菊之内,窥司空图“此生只是偿诗债,白菊开时最不眠”;栖息在西湖苏堤的梅树上,“不为繁华易素心”,在董其昌的《兰》里,轻嗅“习习香从纸上来”。
书虫跟着朱生豪“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书虫要在鲁米的诗歌里化成向死而生的飞蛾,因为“一团生的火焰,好过一千个死的灵魂”。
书虫在杏花树的枝丫上,一朵杏花把它含在唇齿间,因为画家黄永玉给沈从文的信里写道:“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它等他们。
木香……春末新叶生蕾,初夏开花,花开高架,满栅生香,也称锦栅儿。“花开高架,满栅生香”,单听着就美啊!
“嗯——我伸个懒腰,爬过就好。”书虫轻轻蠕动着它的小脚丫。
做个书虫真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是夜,天高夜晚,残月云舒卷。抛下俗尘都不管,且作书虫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