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1939年,年届五旬的阿赫玛托娃因为患有严重的骨膜炎住院治疗。在与朋友闲聊时,她轻描淡写地谈起了刚刚结束的手术:“大夫为我的忍耐力感到惊讶。我该在什么时候喊疼呢?术前不觉得疼,做手术时因钳子搁在嘴巴里喊不出声,术后不值得喊疼。”
阿赫玛托娃是一个高度隐忍的女人,命运将她打击得千疮百孔,可是她依然对生命高唱赞歌。她从不轻易喊疼,这反而更让人心疼。这件事验证了阿赫玛托娃的坚强和无比卓越的抗击打能力,但这并不证明她不会释放痛苦。她是智慧的,她不能让疼痛这根刺长在心里,迟早要拔出来,不然会化脓。于是,她找到了一个出口,那就是诗歌。她把她的疼痛,揉搓、捣碎,悉数放到诗行里,于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光芒万丈。
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灯盏死了之后,老汪的那些举动令我动容。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甚至还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可是一个月后,当她看到灯盏吃剩的一块月饼上还有灯盏的牙印时,悲痛便不可抑止了,心像刀剜一样疼。她来到淹死灯盏的大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一哭起来没收住,整整哭了三个时辰。
有些苦痛,就像那月饼上的牙印,让人一下子找到“发泄口”,泄掉了内心奔涌而至的悲伤的洪水。
女儿每天都会把芭比娃娃的脑袋和胳膊卸下来,然后重新再装上去,再配以崭新的衣服。她乐此不疲,我猛然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命运的芭比,一次次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然后又一次次地慢慢组装、愈合。疼痛,是这其中最不可或缺的黏合剂。
清晨,一个人从下水道爬上来,另一个人从32楼走下来。他们正好相遇,一个说,下水道堵了;一个说,楼顶有人要自杀。下水道隔三差五就会堵一次,疏通的人勾出了很多头发丝和烂菜根,还能顺着水管,隐约听到不断的争吵、怨怼。这一地鸡毛,把生活的管道堵得满满的。
诗人江一苇说,一个卑贱的人,因为懂得顺从,而得以苟活,得以穿过人世间,最窄的裂缝。人生也需要必要的顺从,所以不妨大声地喊一声疼,把生活里所有堵的地方,都疏通一下。
打针叫人害怕的,永远是擦拭酒精的那几秒钟,等你疼了想喊的时候,针已经打完了。这就是生活,就算喊疼,也要讲究技术含量,要瞅准时机。
罗曼·罗兰说:“真正的英雄,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还仍然热爱它。”在我看来,生活的真相就是,苦乐纠缠,不死不休。我们的身体上,每一寸都刻着被时光钟爱的甜蜜与悲怆。我们需要歌唱,也可以随时喊疼。
疼痛是命运送给人们的礼物。不信你可以试一下,假装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假装有人一边数羊,一边念叨你的名字;假装流星坠落,砸中你的愿望;假装这天地,开了一扇门,允许你的怨恨跑出去;假装大雪封门,你不用上班,安心在屋子里写信,人过中年,收信人只有一个——岁月;假装朋友没有离散,假装那壶酒还没有喝完,假装酒精还没有燃尽,砂锅还冒着热气,杯盘狼藉,没有拾掇,可是莫名地,总是觉得那个时候更干净,也更充满生气……
你在这么多的“假装”后面,有沒有喊疼?如果有,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