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语言可能还是比较晦涩,不适合大众传播。”接到采访邀请后,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青年研究员蒋玉斌对记者这样表达了自己的顾虑和想法。2020年春节前,他频繁接到媒体发来的采访邀请,这是一直潜心钻研的他从来没有料想过的。
这突然而来的关注度,还要从“一字值十万”的事说起。2016年10月,中国文字博物馆发布了一则“甲骨文释读优秀成果奖励计划”公告:破译出还没有解读过的甲骨文的,单字奖励10万元;對于尚有争议的甲骨文作出新的释义的,单字奖励5万元。自公告发布至今的三年多来,仅有一人成功。这个人就是蒋玉斌。2018年6月21日,中国文字博物馆发布首批甲骨文释读优秀成果获奖名单,蒋玉斌凭论文《释甲骨金文的“蠢”———兼论相关问题》获一等奖,奖金10万元。尽管2018年就获得了这项最高奖励,但直到去年底,恰逢甲骨文发现120周年之时,蒋玉斌和他的破译故事才开始被大众和媒体所频繁关注。2019年11月1日,“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座谈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不知不觉,甲骨文研究在中国已经走过了120个年头。对于像蒋玉斌这样的专业学者们来说,不管媒体和大众关注与否,他们始终都在自己的领域坚持着该做的事。严谨如他,对于记者抛出的采访问题,42岁的蒋玉斌坚持用他古文字学者特有的方式来回答。他将问题梳理成书面文字,落在笔尖和纸上,最大限度避免表达上的偏差和误解。
此“蠢”非愚蠢
众所周知,汉字是形音义的结合体,在具体使用时,又可能有不同的用法、意义。破译古文字,学术界一般称为“考释”或“释读”,就是要把不认识的文字认出来,把读不懂的文句读通。
蒋玉斌举了个例子:“古文字中的‘且跟后世写法差不多,能辨认出来它就是‘且,这是认字;但有时看它的上下文,例如‘先且‘高且黄帝,字面上完全读不通。如果知道‘且在这里是表示祖父、祖先的‘祖,读成‘先祖‘高祖黄帝,就都明白了。这就是‘读。”那么,他所释读出的这个甲骨文字呢?许多网友看完图片,都调侃说这像一根树枝或者飞翔的鸭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联想,都根本想不到这个字会跟“蠢”有什么关系。而蒋玉斌撰写的论文《释甲骨金文的“蠢”———兼论相关问题》,则从形、音、义多个角度对这个字第一次做出了完整的解释。
他的论文摘要是这么开头的:“殷墟卜辞数见用在作乱方国名称前的一字,旧无确释。根据细致的字形对比,该字可确认为‘屯,主要用为蠢动之‘蠢。”
字形是“屯”字,但释读时却成为看似完全没有关系的“蠢”字。蒋玉斌进一步解释,商周时期有一些动乱、不安分的方国,需要通过征伐加以平定。那么,古书上一般怎么称呼这些方国呢?蒋玉斌说:“比如动乱的夷方,就叫‘蠢夷方;动乱的盂方,就叫‘蠢盂方。这样释读了甲骨文‘蠢,顺势也就解决了西周金文的‘蠢,像‘蠢淮夷‘蠢猃狁,这些都是先动乱、后被征讨的方国部族。”
这种解读一出现,文句一下子读通了,而且与先秦古书中的说法完全对应,例如《墨子》中的“蠢兹有苗”、《尚书》中的“蠢殷”、《诗经》中的“蠢尔蛮荆”、清华简《说命》的“蠢邦”等。另外,西周金文的写法稍一变化,就跟《说文解字》中列出的古文“蠢”相合。
为了让读者看得明白,蒋玉斌也尽可能用更加通俗的说法来解释:“‘蠢本来就有‘动的意思,古代把一些动乱、不安分的方国部族称作‘蠢邦等。‘蠢带有贬斥的意味,现在大家所常用的‘愚蠢‘笨拙等意义其实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蒋玉斌的论文用这样的解释方法,成功读懂了有关的甲骨文句。同时,还进一步考释了西周金文和传抄古文中的相关形体,打通了之前因为“蠢”字释读受阻而形成的理解障碍,也能解决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提高了这些反映王朝与方国部族关系的材料的利用效率。
蒋玉斌这一系列的释读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环环相扣,相互验证。由此还解决了古书中一些问题。研究成果一经推出,有理有据,得到了评审专家的认可。
“考释古文字就像捅破窗户纸”
我国著名的古文字学泰斗于省吾先生曾说,考释古文字就像捅破窗户纸。为什么偏偏是蒋玉斌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蒋玉斌认为:“不是因为我多厉害,而是自己太幸运了。”在蒋玉斌看来,破解瓶颈的关键证据往往就在偶然的一瞬间,而这个瞬间,就正巧让他碰上了。
有段时间,蒋玉斌一直卡在这个字上无法解开。他耗费了大量时间,几乎把所有相关的资料都研究了,也考虑了诸多解读上的可能性,但就是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某天,又完成了一波案头资料工作后,曙光突然出现了,几条关键证据击中了蒋玉斌,这些证据都不约而同地引导他把要考释的字形与“屯”“春”等字联系起来,最终他确认那个不认识的字形就是“屯”!甲骨文中的“蠢”字,就这样被蒋玉斌破译了。
想通了之后,蒋玉斌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一大截,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把论文初稿写出来了。古文字学者之间有一个惯常操作,就是把自己的文章寄给同行,请他们作评判、提意见。寄出之前,蒋玉斌已经胸有成竹,自己释读的基本观点和结论肯定是对的,因为各种证据已经自相证明。“只要注意到那几条关键证据,对那几条证据敏感,可以说好多同行都能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机会给了我,真是很幸运。古代蠢动的方国部族需要平定,现在我把这个‘蠢解决了,当然也高兴。”对于蒋玉斌来说,枯燥、漫长并不能真正打击到他,一直没有突破才会令他沮丧。
20年求学“越难越要学”
蒋玉斌本科学的是中文。虽然中文专业学习内容宽泛,还没有细化到古文字研究方向,但对于蒋玉斌来说,这四年恰恰是特别宝贵的,也深刻影响了他在专业上的追求和学习方法。回想起在曲阜师范大学度过的四年大学时光,蒋玉斌不无感慨:“我想至少有两点让我十分怀念,一是通过文学理论、现代文学等课程接受了很好的思维训练,锻炼了思辨能力;二是学校学风极好,踏踏实实看了一些书。”
(未完待续)据《北京青年报》雷若彤文整理供图/蒋玉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