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断更”阅文“变法”

陈茜

继4月底以吴文辉为代表的阅文管理层集体换血，腾讯高管直接接管阅文后，5月5日，以起点中文作者为主的部分网文作者发起了“5·5断更节”，以此抵制阅文集团推出的霸权合同。

5月6日，包括程武在内，新入职的阅文集团总裁侯晓楠、总编辑杨晨等新管理团队与不同影响力的作家代表举办了恳谈会，对“作家合同争议”问题给出了相关解释。

《商学院》记者联系了阅文品牌公关部相关负责人，根据对方给到的恳谈会讨论纪要，新管理团队对著作权授权和利益分配模式、免费模式的推行机制，作者与平台关系等问题给出解释。并表示，在1个月内推出新版合同。

在吴文辉出走后，“新合同”问题触及了网文作者哪些神经？阅文推动新政的目的是什么？对“争议合同”的辟谣解释是否平息了作者众怒？未来阅文的网文帝国如何能孵化出精品IP？

著作权争议

新合约引发作者不满的关键点集中于著作权。

《商学院》记者采访了阅文集团旗下起点中文网作者健霖。在他看来，阅文此次修改合作是要把“起点”彻底变成“腾讯做派”，由此引发很多作者不满，尤其著作权方面的规定。

这份引发争议的“新合同”中规定，网络作家将作品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权、改编权、复制权、翻译权等著作财产权利独家授权予阅文，允许阅文自行使用或者进行上述权利的分/转授权以及商业推广、销售，并签订相关协议。其中，本协议独家授权期限自签署之日起至协议作品著作财产权保护期满之日止。

按照《著作权法》对发表权及著作财产权的保护期规定，公民作品，其发表权和包括复制权、发行权、改编权等在内的著作财产权的保护期为公民终身及其死亡后的五十年。

这条规定被解读为，“网络作家需要无条件将所有版权交给阅文，阅文运营版权，无需网络作家的同意，且不予分配利益。”

在恳谈会结束后，阅文集团品牌公关给到《商学院》记者的资料解释，“阅文是依据作者的授权，对著作权进行开发”，“如果作品获得版权方面的收益，我们均将相关收益根据约定与作家进行分成，而这部分被断章取义了。”

但是健霖认为，衍生版权收益分配是十几年前定下的“老规矩”，由于谁都无法确定作品未来能否有衍生版权收入，很多作者并不在乎。而在“新合同”中，授权内容及期限再次细化，除了电子版权、音频、纸质书，还列上了“互动阅读体验作品”开发权、影视、动画、漫画、游戏改编权、同人作品改编权、周边衍生品开发权等。

健霖向《商学院》记者解释，其实阅文一直默认作品所有版权都归其所有，只是“新合同”把之前说的全版权详细列出来了。作为作者，他更多不满并非在于全版权被阅文拿去，真正的问题是“新合同”的授权期限。健霖介绍，很多网文平台一般是签订五年、十年，但是阅文“新合同”意味着签终身版权。而网站很难保证这期间一直给作者订阅收入，比如订阅不足一定数额，不发放稿费。

在他看来，阅文这么规定是为了防止类似《鬼吹灯》版权纠纷问题。但是对于作者来说，由于平台在合同里没有保证对作品的宣传力度，很多作者会为自己找资源，假如找到了愿意开发的影视版权公司，平台将会有很多约束。

虽然阅文方面澄清，“未来会考虑提供多版本的合同选择，对授权权限分级，把著作财产权的授权选择交给作家。”但是，健霖认为，这种说法没太大意义，作者不签全版权，就很难拿到推荐资源。

健霖指出，“新合同”对头部作者影响不大。“本身白金合同和小作者不一样，并且由本人来签，有年限限制，但是对于中小作者影响非常大，书卖多少钱由平台计算，平台还拥有更改作品的权利。”

同时他也坦承，网文作品门槛低，很多作品其实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平台才会签这样的“压榨”合同。“对于这类作品，什么样的合同都没意义。”

“5·5断更节”浪潮中，反对主力更多是平台上的中小作者群体，而一些网文大神纷纷发声力挺平台，比如香蕉、乌贼、三少、国王和土豆等。

虽然阅文方面再三强调，作家是否决定授权签约，完全遵循自愿原则，但是，鉴于平台强势地位，缺少话语权的中小作者只能最大限度妥协，或者转型。

健霖告诉记者，他已经转型实体书创作，“不想在网文圈挣扎了。”

对于腾讯来说，一直希望打造泛娱乐、新文创的内容生态，从网文源头解决全版权问题，有利于这一战略进行。

早期从事网文创作，后续出版实体书21部，现今从事作家经纪工作的出版人一草在接受《商学院》记者采访时表示，现在大家争吵的条款其实意义不大。无论最后的条款定在哪里，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关键还是第一点：网文的天变了，这辆战车已经改弦易帜，调转方向了。

免费模式之争

此次关于“新合同”的争议，引发大部分作者不满的主因是版权问题，但是，在吴文辉出走背景下，更敏感的引爆点在于，“阅文要取消付费阅读实行全免费”。

这条被解读为甲方将乙方作品免费发布，视为对作品的推广手段，而不是侵权。

阅文方面表示，目前关于免费阅读的机制还在讨论中，会有明确的作家收益，同时付费阅读还会继续巩固并且做大。

健霖认为，平台推行免费阅读对于头部作者影响不大，他们依然会按照千字拿稿费，但是中小作者则变成了打工写作的人。

对这一模式的质疑主要来源于对内容质量的担忧。

健霖认为，免费意味着门槛越来越低。很多免费阅读作品都是《傲天赘婿》《霸道总裁》《都市特种兵》等快餐内容。在业内这类文章称为“无线文”，类似小白文、打擦边球。他猜测，阅文发现“无线”渠道收益甚至要大于自己的网站，所以才会这么折腾。这种做法没有保护到优质作者，反而鼓励了无线向网络小说创作，“这个不见得是好事。”

關于近年阅文平台付费阅读人数的下滑问题，健霖认为，根源在于网络文学高质量作品在减少。

近几年，网文没有能拿出手的爆款。“老作者都是老套路，新作者又没法出头。”

靠码字计算稿酬，动辄上百万字的网文，要每天保持更新，质量确实很难保证。

吴文辉在任期间，对编辑的作用非常重视。健霖也感觉到了变化。他指出，早期网文圈子，编辑的点子至关重要，很多名作在他们指导下诞生。但是现在网文编辑素质参差不齐。

吴文辉退场

曾经的“网文大佬”有着怎样的故事？吴文辉的“荣退”背后是怎样的“腾讯意志”？还需要从他在网文帝国的游走开始看起。

4月27日晚间，随着阅文集团的官宣，吴文辉等一众高管荣退，腾讯嫡系全面接管阅文的传言被证实。

有相关消息称，造成此次人事变动的原因或与内部推动免费阅读的意见分歧相关，《商学院》记者联系了阅文集团品牌公关部并未就具体原因回应。

当天下午传言四起时，阅文集团股价即迅速拉升。可见，在市场看来，新高管的空降是一种加持，即使阅文从来没有离开过腾讯。

根据2019年财报显示，腾讯通过3家全资附属公司持股阅文集团57.06%。

阅文集团坐拥在线阅读市场头把交椅，旗下拥有QQ阅读、起点读书、红袖读书、起点中文网、创世中文网、云起书院、潇湘书院等众多在线阅读平台。

根据2019年年报显示，在纳入新丽传媒总收入后，阅文集团年度总收入约83亿元，其中旗下腾讯产品自营渠道收入占总收入的10%。

腾讯与阅文之间的关联交易众多，以版权合作为例，2019年实际交易金额达到5.81亿元，2018年为2.6亿元，主要为阅文文学作品授权腾讯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游戏、音频作品、动画或漫画等。

这次出任阅文集团首席执行官和执行董事的是腾讯集团副总裁、腾讯影业首席执行官程武，也是腾讯从“泛娱乐”到“新文创”战略的主要推手，总裁则是腾讯平台与内容事业群副总裁侯晓楠。

巨头林立下“守江山”

回顾吴文辉从创业者到职业经理人的身份转变，寻求独立发展的诉求一直在，但是却又不得不依赖巨头。

2001年11月，理工男吴文辉和书友们开设了“玄幻文学协会”的互联网论坛，2002年6月在此基础上正式推出起点中文网，在2003年开启VIP阅读模式。这一创新模式吸引了大量作者进驻，注册用户也破百万。

此时，起点中文网被盛大看中，2004年收购起点后盛大开始进入网文领域，并于2008年正式成立盛大文学，吴文辉出任总裁。通过收购，盛大文学旗下还拥有晋江原创网、红袖添香文学网、榕树下、潇湘书院等国内知名文学网站。这与后来腾讯在网文领域的攻城策略地极其相似。

2012年，当腾讯提出泛娱乐战略时，盛大文学的危机已经显现。继2011年首次在美股发起IPO失败后，盛大文学于2012年再次出征。期间吴文辉希望通过MBO（管理者收购）计划来实现起点中文网独立运营，但诉求落空。于是，2013年3月底，吴文辉携起点中文创始团队从盛大出走并接过腾讯投来的“橄榄枝”。

2014年，腾讯正式成立腾讯文学，起用吴文辉为CEO。峰回路转，2015年3月，腾讯大笔收购盛大文学，吴文辉再续前缘。盛大文学与腾讯文学整合之后，正式更名为阅文集团，英文名为China Reading，与吴文辉同任联席CEO的是盛大文学CEO梁晓东。根据易观数据显示，2015年，整合后的阅文集团旗下拥有网络文学作品超过70%的市场份额，占据市场优势地位。

除了布局网文，那几年腾讯在多内容领域投入，逐步完成在动漫游戏、文学、影视、音乐四大内容行业的大布局。

2017年11月，阅文集团从腾讯分拆在港股独立上市，成为“网文第一股”。上市以后，阅文集团就对外强调，要从网络文学扩展为以内容IP为基础的内容产业链，而将阅文打造成“中国漫威”是吴文辉曾经的“豪言”。

为了讲好IP故事，阅文集团上市后，腾讯也开始加快资本运作，将自己作为第二大股东且多次上市未果的新丽传媒“装入”阅文。此举也是为了能帮助坐拥巨大IP池的阅文扩展内容产业链。不过，由于“限古令”等影视产业政策收紧，明星丑闻事件等问题，新丽传媒两年都未完成对赌业绩，成为阅文财务上的“拖累”。

免费阅读的冲击

自2017年上市后，阅文集团付费用户连续两年下降。2018年财报显示，付费用户从1110万人降至1080万人，付费比率从5.8%降至5.1%，2019年，再次下降为4.5%。与此同时，2019年阅文的支柱产业——在线阅读业务收入同比减少了3.1%至37.1亿元。阅文解释，这是由于更多的用户被分配至阅读免费的阅读内容，致使该等渠道的付费用户持续下跌。

根据2018年财报显示，腾讯对免费阅读产品的流量倾斜已经很明显，换取在线广告收入。

在2018年，同样有着盛大背景的趣头条创始人谭思亮和Wi-Fi万能钥匙陈大年，分别通过免费阅读产品“米读”和“连尚读书”，与以阅文为代表的付费阅读平台正面交锋。到2019年1月，“米读”DAU已超过500万人，用户在线时长约两小时。

作为网络文学付费阅读模式的开创者和坚守者，吴文辉一直对免费阅读模式的稳定性抱有怀疑。广告分成模式带来的收入，无法与头部作者从付费分成获得的收入相提并论。更重视流量效应的免费阅读会让内容变得更浅更快，难以形成优质经典的IP作品。

不过，“浅层次”网文作品促使平台流量迅速变现的吸引力巨大。到了2019年，字节跳动的“番茄小说”和“红果小说”，2345的“七猫小说”等免费阅读平台的迅速崛起。

在这种压力之下，阅文在2019年第一季度开始在腾讯QQ、QQ浏览器等渠道分发免费内容，第二季度上线了以免费阅读产品“飞读”，但依然只是防御性产品，并非战略级投入。

根据相关报道显示，在吴文辉看来，他对阅文的定位依然是内容型公司，而非流量型公司。广告、版权受外界环境影响很大，不利于公司长期经营。除非拥有低價、免费的流量，在他看来，免费阅读商业模式盈利很难。

IP故事讲不快

除了在推行免费阅读上犹豫，对于IP联动，吴文辉的主导力可能也受到质疑。

据了解，截至2018年，阅文集团授权了130余部网络文学作品改编为其他娱乐形式，也投资了多部网络剧和电视剧，包括《国民老公》《你和我的倾城时光》《武动乾坤》《斗破苍穹》和《将夜》等，以及动画《星辰变》和《萌妻食神》。不过，《斗破苍穹》《武动乾坤》等作品播映后，口碑一般，豆瓣评分分别只有4.6分和4.4分，动画作品也并非强IP，热度有限。

2019年，虽然阅文在版权运营收入同比增长341.0%至约44亿元，不过这是合并了新丽传媒2019年约32亿元收入之后。独立的版权运营收入在整体收入中占比仍不高，同时还包含与腾讯其他版块的关联交易。

据阅文2019年年报显示，2019年平台入驻作家810万位，作品数量达到1220万部，手握一大批高质量IP。但是，从网文作品到实现影视化，还需要漫长的过程。目前取得较为成功的影视化作品如新丽推出的头部作品《庆余年》，也都是出版了长达十余年之久的网文作品。

来势汹汹的腾讯新高管们，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培养新的头部IP？

需要注意的是新接任的CEO程武，依然是腾讯影业的CEO，面对多项交叉业务，是会产生协同还是内耗？

接受腾讯直管的阅文，能否讲好免费阅读和IP挖掘的故事呢？抑或程武和侯晓楠也只是过渡期的接手人，腾讯将另觅神将？

回顾“5·5断更日”风波，给新上任的管理层一个“下马威”。

一草向《商学院》记者分析，这件事无可避免，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在他看来，由阅文来推动网文变革既自然又合理，站在未来看现在，不管最终走向如何，落子何处，网文模式的天一定变了，剩下的无非是“讨价还价”和落实快慢的问题。

他预测，无需多时，此话题必将风平浪静，热爱网文写作的朋友依然会勤奋码字，甚至不会更换地方。

随着网文市场的“蛋糕”越来越大，各方参与者对自身利益的重视程度也开始加强。在“断更日”风波和恳谈会后，阅文将拿出怎样的合同来稳定内容生态，还需拭目以待。

面对年轻的用户，以及更视频化、碎片化的内容产品对注意力的稀释，长篇网文付费用户是否会继续锐减，这是一个更需要警惕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