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鲸落,是一个很悲壮的意象。庞大而孤独的鲸死去,如一座沉没的岛屿。这个巨大的身体,将滋养出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因此,有句话说:“一鲸落,万物生。”但能够垂直降落到海底的鲸,体重必须达到三十吨以上,而且还不能遭遇洋流,否则很可能被海浪冲到陆地上。
几年前,一头身长17米的巨大抹香鲸就没那么走运,它死后,身体搁浅到了海滩上。这个海滩不是远离人类的荒郊野外,恰恰距离市区很近。它很快就被发现了。这个消息传开,在很短时间内就有数百人来围观。能在陆地上亲眼目睹山一般的地表最大生物,的确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小商贩们干脆在周围摆起了摊,摆上冷饮和小食,让人们看累了可以补充一下体力。
抹香鲸有着不小的研究价值,相关部门调配来了一辆巨大的平板卡车,打算把它运到大学的实验室里去,可发现需要3辆起重机才能把这个大家伙抬上车。终于,在起重机和五六十名工作人员的努力下,耗时13个小时,把抹香鲸装好了车。此时,已经是清晨,上班时间未到,正是运输的好时间。没想到路边早已站着许多听到风声的人们,他们屏息凝视,神情极为复杂,仿佛死去的鲸是一位曾经影响他们的大人物。
阳光和煦,清晨的微风让世界显得无比静谧。可突然间,一声巨响,鲸的肚子炸开了,腥红的血水、腐烂的肉块和粗壮的大肠射向了整条街道。顶级的腐臭让刚刚享受过早餐的人们呕吐起来。事情的突破性发展,远远大于他们的围观预期。他们虽然要忍受长达数周时间的腐臭,但这个可怕的事情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话题,陪伴着他们的余生。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是金银滩草原,王洛宾写《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地方。县城很小,被草原包围。一天,我们在县城边缘地带的垃圾场发现了一头倒地而死的驴。这头驴也许死了有一个多星期,它的肚子像气球那样鼓鼓胀胀,我们绕到它的面前,发现它的嘴唇已经腐烂了,里边白垩色的牙齿暴露在外,它的表情像是在放肆地大笑。我们感到了恐惧。我们开始攻击这头死驴。我们用石头砸它,它像是一面鼓,石头砸在它的身上,发出鼓点般低沉的声音,这种声音类似一种死亡的摇滚乐,激发了我们的斗志。我们开始更加欢快地投掷。一首音乐总是呼唤着高潮的到来。我们当中最年富力强的家伙,搬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抱着石头走向死驴,两条腿像老人那样颤颤巍巍的,我们充满期待,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他使劲把石头砸向了死驴的肚子,一声沉闷的巨响,那个肚子爆炸了,他的身上溅满了黑褐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剧烈的恶臭。
我们哇哇哇地大叫着,像是被恶狗追逐一般开始奔跑,跑出县城,向草原跑去。草原的绿色让我们感到安全,草原的小溪让我们可以洗干净身上的衣服。罪魁祸首是最后才抵达的,他似乎跑不快,像是丢了魂,摇摇晃晃地走向我们,我们感到害怕,只得向更远处跑去。他嘴巴里嚷嚷着什么,我们完全听不清楚,后来,他的声音变成了哀嚎。我们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原来他在哭。
我们重新接纳了他。他来到我们身边,散发着臭烘烘的死亡气味,他脱光了衣服,在小溪里搓洗着。然后,他把衣服展开,铺在芨芨草上边。这个时候,我们并没有闲着,我们开始捕鱼,抓青蛙,把蝌蚪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暴晒。我们只知道追逐乐趣。而只有活着的生命,才有更多的乐趣。
但“死驴”这个外号并没有送给那个砸爆了死驴肚子的家伙。那是一周后,死驴的故事已经在班里广为流传,人人都知道了这个吓人的故事。那天上课的时候,一位男同学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大家用力扇着书,驱赶着臭气。有人说,这种臭已经比得上死驴肚子里的臭气了,大家表示认可,那位同学就获得了“死驴”的封号。我们通过这种转移,成功地抹平了心底的恐惧和恶心。放屁的同学恼羞成怒,极力反对,但他反对得越激烈,大家笑得越大声,他沉默了。随后的几天,我们叫他:“死驴!”他并不理我们,或是对我们翻个白眼,我们哈哈大笑。一个月后,我们叫他:“死驴!”他会很快答应,语气和缓地说:“干什么?”我们也不再哈哈大笑,而是很自然地和他说:“放学了去玩呀!”“好啊。”他答应着。没有什么好笑的东西了,叫死驴和叫他的本名是一样的,甚至,经常要想想,才能记起他的本名。我觉得人类常常用这种方式来处理自身的历史。
鲸的爆炸远比一头驴的爆炸要吓人得多。但它们之间仿佛有种微妙的关系。生命是如何诞生的?最初,某种力量圈定了一个空间,然后不断和世界进行交换,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生命。生物的最小单元:微小的细胞,就是通过细胞膜来划定自己的一丁点范畴,从而获得了最基础的生命。人们越是研究生命的内在机理,越是觉得神奇,越是产生更多的未解之谜。那是看不见的部分,被生物形态各异的外表所遮蔽。鲸,驴,当然还有人,这样的大型动物,当死亡降临之后,那种完美的内在立刻遭到了破坏。那种爆炸,完全就是一种狂怒式地敞开,仿佛在说,既然这个空间保不住了,索性直接炸开吧,让毁灭来得更猛烈一些,因为,这是最后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