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动物虐待”走入深水区

2020-06-25 11:18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 2020-06-25
关键词:野生动物宠物志愿者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2020年3月18日,中国武汉,疫情期间,志愿者来到一个主人无法回家照顾宠物的家庭,帮一只加菲猫清洁眼角。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摄

★热点事件层出不穷,其间产生的冲突也越发激烈。范某某虐猫事件爆发后,分别有12位不同城市的动物保护志愿者,以“侵犯健康权”为由,在当地法院向其提起民事诉讼。志愿者希望严惩施虐人,呼吁尽快制定相关法律。

郭鹏发现,近些年反动物虐待的关注度急剧上升,与虐待动物现象越演越烈有关,也与城镇养宠人员增多有关,“人们对陪伴的需求度增加,使得更多人增加了对动物的理解”。

近年来,虐待动物、救助动物的事件屡屡成为公众热点。

2020年2月,疫情期间,志愿者们想办法救助被遗弃的宠物。4月初,山东某大学学生范某某虐猫并拍摄视频在网上发布,引起网友愤慨,校方核实后,最终对范某某予以退学;5月底,四川成都动物保护者上门救助了一只被浑身烫伤的金毛犬,更和男主人发生肢体冲突……

热点事件层出不穷,其间产生的冲突也越发激烈。范某某虐猫事件爆发后,分别有12位不同城市的动物保护志愿者,以“侵犯健康权”为由,在当地法院向其提起民事诉讼,志愿者希望严惩施虐人,但似乎没有更多途径。

过去十多年间,专家、公益机构和民间志愿者都在寻找合理途径,反对动物虐待,早在2010年,已有专家组起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保护法》(专家建议稿)、《反虐待动物法》(专家建议稿)。随后数年,提倡禁止动物虐待立法的声音从未断绝,相关法律也有过修订,但系统性立法却一直未取得实质进展。

山东大学动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郭鹏一直积极倡导动物保护,但她发现为反虐待动物立法,“确实需要对中国的动物虐待问题有充分认识”。

反虐待的志愿者

经历了范某某虐猫事件后,最初曝光该事件的志愿者王婷决定“退群”,暂时离开志愿者团队。

2020年4月,王婷在微博上曝光大学生范某某虐猫事件,随后当事人在舆论压力下道歉,所在学校也将其退学。

但事情并未结束,5月底,王婷与另外两名志愿者的个人信息开始在网上流传。王婷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怀疑志愿者的行为牵扯出背后的虐猫产业链,从而遭到虐猫团伙的报复。

王婷最终决定报警,并对媒体称,将对虐猫团伙提起诉讼。

虐猫事件激起千层浪,背后是十余年来动物保护新一轮的冲突。这些冲突的主角往往是一些爱护动物的城市居民。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目前,城市中反动物虐待行动主要由普通市民组成的志愿者组织和网友参与。

6月初,志愿者苏苏将南方周末记者拉进一个反动物虐杀的微信群。今年4月,她进了这个群,群里目前有两百多位志愿者。虐猫事件让更多爱动物的年轻人加入这类微信群。除了志愿工作,他们聊得最多的是如何照顾自己的猫狗。

在群中,志愿者们形成了不同分工。

工作分为线下、线上。线下是救援,他们按照地域,搜集被虐待和遗弃动物的信息并展开救援;而在网络上,有专人负责鉴别虐待动物的视频并负责向平台投诉;有人负责宣传:制作海报、编辑微博宣传反动物虐待;甚至有人潜入虐待动物视频生产贩卖小组做“卧底”,也有拥有法律专业背景的志愿者,不断提出行动建议并答疑释惑。

“这样才能各司其职组织抵制虐待动物的行为。”志愿者阿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平常工作中,志愿者们做的最多的是“鉴定和举报”:找到涉嫌虐待猫狗的视频,进行鉴定,再发动志愿者向平台举报。“一没能力,二没精力,否则想做的会更多。”阿树说。6月18日,湖南某地爆出城市管理执法人员棒杀流浪狗的消息。“我们去微博上多转、多评,让它上热搜,让更多人看见。”一位成员在群里呼吁。

但举报制度往往会让志愿者们感到无力。

苏苏发现,发布虐待动物视频的账号,成本很低,“我们通常好几天才能让平台封一个号,但虐猫的人一天可以注册很多新号。”

王婷做志愿者的时候,每天下班后会花数小时在萌宠博主的评论下找出虐猫人士的留言,并通过聊天、查找过往信息等确认身份,并与其他志愿者一起向平台举报。“如果要投诉注销他们的小号,一般需要找到五十个不同志愿者来举报。”

重复而难以见到成果的劳动,往往会让志愿者们自我怀疑,陷入不良情绪。苏苏将网名改成了“虐猫者的忌日”,诅咒每一个虐猫者。阿树则发现,他所在的群中,志愿者鉴定完虐猫视频,往往会出现控制不住的哭泣。王婷的个人信息被发布到网络上后,他们更加警惕了,开始注意在网络上隐藏个人信息。

关注度急剧上升

对于中国绿发会彩色地球项目组发起者林启北来说,他眼中被虐待的动物,不仅仅是城市里的宠物动物,还包括野生动物、马戏团里的动物、实验动物、特殊工作动物等。

2008年,林启北在浙江苍南做“绿眼睛环境组织”志愿者,保护野生动物,目睹大众一点点地形成反对滥杀滥捕、保护动物的意识。

“早些年在浙江、广东等地调查时,发现吃野味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这几年就变成了一件地下活动,甚至被人人喊打。”林启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与公众对环境保护意识的提高密不可分。”

但其中不为人注意的“虐待”情况更为多见,这些年林启北和团队伙伴一起参与救助过的动物,包括被活体取胆的黑熊、被驯养用作马戏团表演的动物、驯养繁殖场的动物、被用作游客观赏项目的萤火虫……林启北特别谈到了城市中饲养宠物不够规范的现状,造成流浪动物同步增加,“流浪动物数量增多,机构对它们管理不力时,容易让虐待变得更加容易实现”。

郭鹏则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经济动物日常被虐待的经历,比如常见的“活牛注水”:“一头牛在被宰杀前注水150多斤,牛在宰杀前几个小时前遭受的折磨无法想象。这是由于不正当市场竞争引起的动物虐待。”

据郭鹏介绍,动物保护领域,“反虐待”的定义也需要细分和不同的理解。对经济动物,需要注意不正当宰杀或其他的方式给动物造成痛苦;对野生动物,需要注意对野生动物栖息地的破坏;而对伴侣动物,除了对有主动物的虐待,还需要注意对城市流浪动物的漠视……

郭鹏发现,近些年反动物虐待的关注度急剧上升,与虐待动物现象越演越烈有关,也与城镇养宠人员增多有关,“人们对陪伴的需求度增加,使得更多人增加了对动物的理解”。

2020年4月27日,彩色地球项目组线上发起了“为反虐待动物立法”的签名活动,项目上线3天,超过百万人签名参与。林启北发现,“新兴养宠人群都非常关注动物虐待。”

推动反动物虐待立法

从城市宠物到野生动物保护,对不同经历背景的志愿者谈“反动物虐待”,最大的共识大概就是急需立法。

对于阿树、苏苏这些城市志愿者来说,看到虐待事件,大部分时候,只能依赖舆论谴责。大家从现有法律框架内查找可以针对虐待动物者的相关条款,发现针对施虐者并没有更多办法。

目前我国尚无一部《动物保护法》或者《反虐待动物法》。关于动物保护的法律规制主要集中于动物管理、防疫和登记等方面,包括畜牧法、野生动物保护法、《实验动物管理条例》等多部法律法规、规章和规范性文件。野生动物保护法并没有考虑普通的家养动物。对于宠物动物,有关规定只散见于一些地方法规。

他们找来找去,只能从《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法规入手,以侵害民事权益为由约束对方,但约束力很有限。

2020年全国两会召开前夕,林启北、阿树就分别以不同形式,联系朱列玉、赵皖平两位代表,希望促进反虐待动物立法。

阿树是一名教师,也是一个志愿者团队的主要组织者。虐猫事件让他担心网上流传这些虐猫视频让“学生的心理健康会受到严重影响”。他联系了数位人大代表,并将自己收集的702份签名递交给他们,结果阿树发现,“很多代表本来就要提这个建议”。

随后,他们联合多家机构组成“反虐待动物立法促进组”,组建了几十个志愿者群,还组建了法律协同组,研究立法的推进策略。

全国人大代表、广东国鼎律师事务所主任朱列玉成为主提人,联名三十位以上的全国人大代表,在今年两会上再一次提交了《反虐待动物法》立法案,建议从法律层面对虐待动物行为进行有效制约与引导。

赵皖平的建议上了两会热搜。他认为虐待、虐杀动物并传播暴力长期存在,但一直无法律规制。建议将对动物实施的暴力信息案件纳入公益诉讼的受案范围,明确环保、动保、消费者保护等相关社会组织就动物类公益损害行为提起公益诉讼的权利。

一度引起很大争议

其实,早在十多年前,由专家牵头制定的《反虐待动物法》(专家建议稿)就与世人见过面。

2008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社会法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常纪文牵头成立了由各方专家组成的立法课题组,着手研究中国反虐待动物立法的可能性。“几十位在国内研究民法、刑法、诉讼法、环保法、动物保护法以及环境科学、伦理学的专家都来了,190多人的大会,还有海外同行参加。”

这部专家建议稿经过数轮的讨论,于2010年1月问世。它综合了各方专家意见,定义了“动物虐待”的含义,建议不同部门对反对动物虐待担负不同职责,现实操作性上,则建议对于猴子、猩猩、猫、狗等给予最高等级的反虐待保护,对猪、牛、羊等给予稍低保护。

十年后,常纪文回忆这份建议稿,用“一次社会启蒙”形容它的作用。

“从‘反动物虐待法六个字的敲定,到各不同领域专家学者对反动物虐待达成的共识,以及此后十年里社会多次围绕立法的讨论,在更大范围内提高了人们对于‘反虐待的认知”。

2010年1月底,课题组向社会征求意见。当年5月底,共收到一千六百多封电子邮件回复意见。常纪文在建议稿的说明中写道:“除了吃猫狗这个敏感问题外,绝大多数人表示支持和理解。”

当年常纪文曾乐观地相信,中国反动物虐待法会在十年内出台,但现在不得不承认,“我低估了它的阻力”。

2010年6月,建议稿以内参形式报给了全国人大法工委,到政策制定层面,有了不同的声音。常纪文所说的“阻力”主要是社会认知、食用猫狗肉的习俗、对动物产品形成的产业链……他回忆,“当时有的同事甚至和我开玩笑,如果立法禁止他吃狗肉,就要和我没完。”

“动物保护在立法难度上确实很大,由于社会发展、各方面的利益关系,要想制定一部保护动物的法律会涉及很多问题,不太容易。”时任全国人大环资委调研室副主任翟勇曾经在会上解释。

经济发展阶段的问题同样成为当时的“争议点”。“当时社会有声音认为,我们有教育、民生、贫困等社会问题待解。总之,反动物虐待并不是立法的优先项。”常纪文说。

但改变不断发生。最先从野生动物保护开始。2016年,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野生动物保护法三审稿,明确规定“不得虐待野生动物”。作为修法参与专家,常纪文曾力推此次修改,认为“这是我国反虐待动物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将社会公德与依法保护野生动物相结合,反动物虐待取得了“实质进步”。

林启北和他的志愿者伙伴们一直关注曾经争议颇大的“活熊取胆”等动物入药现象。最近几年,团队的志愿者回访发现,曾经关在笼子里被取胆汁的黑熊,“表面上恢复到看不出被取过熊胆的样子”。

他认为,一方面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积极推动动物反虐待,另一方面一些大型企业会遵守法律,履行“不虐待动物”的社会责任,“当然从法律和生物伦理上,企业开展活熊取胆行为的正当性,仍然值得关注”。

推动公众参与立法

2020年,在新冠疫情影响和大众对野生动物的热切关注下,深圳、珠海等地相继通过禁止食用野生动物条例,规定了可供食用动物的白名单。

白名单中不含猫、狗。这条规定出台后,引发网友热议。深圳市人大常委会法工委为此解释,宠物有其特殊的饲养目的和饲养方法,在检验检疫标准上与供食用的动物不同;同时,猫狗作为宠物,与人类建立起比其他动物更为亲近的关系,禁止食用猫狗等宠物,是许多发达国家的通行做法,“也是现代人类文明的要求和体现”。

在郭鹏看来,这样的立法有“一石三鸟”之效:可食用白名单可以直接解决滥食野生动物的问题;猫、狗不在白名单内禁止食用,则可以打击贩卖食用猫狗的黑色产业链;深圳、珠海两地对于可食用动物白名单的立法,则可以看作全国的先行试点。

但林启北用了“补丁”来形容现行法律的修改和完善。他认为的确是进步,但在更大层面,还有更多动物权益没法保障。

在反虐待动物领域,林启北最想做的是推动公众参与立法,希望公众能够对反动物虐待的议题进行充分的讨论和思考。

“十年前,或许更多人没有意识到动物虐待是一个问题,十年后,认同的人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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