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
有一位古代的爵爷搬家了,他搬去的是墓碑下面那个永远的家。
正当壮年的爵爷是贪吃西域的紫石榴而死的。可能那些紫石榴经过长途的运输已经坏掉,让爵爷的肠胃感染了严重的痢疾,或者是它们的气味太过难闻,刺激得爵爷肠子里的绦虫一起造反,反正他肚子绞痛半天就一命呜呼了。当时正是最炎热的七月,他的亲属、下属和门客只好赶紧把他下葬,免得他的尸体比那些紫石榴腐烂得还要飞快。
陵寝是现成的,它从爵爷十八岁就开始修建直到现在,就等着主人入住再举办竣工典礼。在高高的封土堆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宫,和爵爷在地面上的官邸一样豪华:那里同样有阔气的寝室,有宽敞的舞池,有舒适的餐厅,厨房里放满了锅碗瓢盆,仓库里堆积着金银财宝。就这么说吧,就连厕所里放的描金马桶,都和主人生前使用的那只像是孪生兄弟。
葬礼那天,一排整齐的圆木像车轮那样滚动,把爵爷死沉死沉的棺木运到了地宫中央。
折腾人的仪式可算是弄完了,人们陆续从墓室撤离出去。最后,爵爷生前最喜爱的六只猎犬被带进来,和它们的主人做最后的告别。皮肤黝黑、腰间围着麻布围裙的小犬奴把它们们牵到棺木前面,就跪着倒退出了墓主长眠的房间。
在这里必须要解释一下,爵爷生前是一个爱犬如命的人。他喜欢豢养犬只到了痴迷的程度,吃饭、睡觉、出游都和它们形影不离,亲密得让他的儿子女儿都感到嫉妒。这点从地宫的装饰就可以看得出来:墓室四周都绘制着游猎图和犬嬉图,爵爷和他的每只狗都被逼真地画在上面;墓道两边站立的文武官员石像,有一半都顶着一颗可笑的狗头。临死之前,爵爷也没忘记自己的爱犬,在肚子疼得快要爆炸的时候,他挣扎着为它们作了最好的安排。
六只品种优良的猎犬站在墓室里,它们的身上穿着带刺绣的犬衣,垂着彩色的丝绦,项圈上镶嵌着宝石;它们的毛发上涂了清油,脚爪上打着蜡。现在,其中五只把头紧紧地抵在棺材板上,呜呜咽咽地哭泣着。敏锐的鼻子没有欺骗它们,从棺材传出的是一股像是臭猪肉和朱砂、水银混合的味道,难闻得让人窒息。这气味向它们证明:它们最亲爱的主人和饲养者真的死去了,正如它们听到奴隶们私下偷偷诅咒的那样,“变成一具烂糟糟的棺材瓤子”,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只有剩下的一只年龄最小的狗——主人为爱犬们都取了恰如其分的名字,这只因为浑身长满黑色的毛发,被亲昵地命名叫作“芝麻乌”——冷冷地看着它的同伴,竖立着两只竹叶般的尖耳朵,谛听着周遭的动静。
嗷嗷哭泣了一阵后,芝麻乌的行为終于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年纪最大、体型最威猛的公犬狮头金冲它低低咆哮,以前辈的口气训斥道:“你究竟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难道你不明白主人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吗?他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惨,而你呢,居然连一颗眼泪都不肯为他流。真是忘恩负义、‘狼心狼肺的家伙!”
其他的狗也同时冲芝麻乌龇出牙齿,这是它们在围攻敌人时一致的动作。
芝麻乌没有理会它们。“听,外面扑通一声,那肯定是顶门石落下来了。”它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狮头金说的也是我想说的。”叫作梨花白的母犬抽了几下鼻子,洁白无瑕的美丽长毛在犬衣下面颤抖着。她是芝麻乌的亲生妈妈,自认为有教训儿子的权力,尤其是在这个十分特殊的时刻。“自从我把你生下来之后,主人最宠爱的就是你了。他常常把你抱在膝盖上,喂你最精美的食物,还让你睡在他卧榻旁最近的毯子上。现在他死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听,哗哗像是流水,那一定是流沙封闭了墓门。”芝麻乌把耳朵竖得更高。
“就是,你这冷血的东西!”另外三只犬四蹄赤、一身雪和长腰灰纷纷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睛,一起责备道。
墓室里的长明灯安静地燃烧着,小小的火苗映照在芝麻乌同样乌黑的眼仁里。它等待了一会,然后哼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好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唯一的出路被他们封死了,无论谁也不可能打开。”
“你在说什么?”梨花白不明白儿子的意思。
“我是说,他们奉了主人的命令,把我们骗进这儿关起来。我们算是彻底再也出不去了!”
听到它的话,其余五只犬像是遭到了晴天霹雳。它们不约而同地支起背毛,然后像芝麻乌那样竖起耳朵,转动耳廓。确实,刚才它们还能听到送葬队伍的锣鼓声,听到法师作法的铃铛声,听到爵爷一家的哭喊声,尽管这些声音通过长长的甬道传来是那么微弱。可是现在周围什么声息都没有了,除了长明灯上油花偶尔的爆裂声,整个墓室简直像真正的阴曹地府一般安静。
就在这时,一个主人和门客们交谈时说过的字眼,一个被奴隶母亲用来吓唬孩子的字眼,一个让牲口棚里的猪、牛、羊们瑟瑟发抖的字眼,同时出现在它们的脑子里。这个字眼是那么的冰冷,远比“遗弃”“处死”“谋杀”还要可怕和残酷得多。
“就是这样,我们被殉葬了!”芝麻乌直截了当地挑明事实。
“这不会是真的!”梨花白发出了一声嚎叫,“主人是多么爱我们呀,把我们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们的食盆是金的,狗窝里垫的垫子是丝绒的,比他的亲戚们显得都要高贵。”
“他亲切地抚摸我们,和我们说话,和我们同乘一辆车子。”一身雪说,“他用一半的时间来和我们玩耍、游猎,从早晨到晚上。”
“他还给我们赐了封号,”狮头金接着说,“我是‘殿前带圈侍卫,长腰灰是‘殿后尖牙行走,‘芝麻乌是‘汪汪小将军。”
“他不允许有人对我们不敬,伤害我们的奴隶会被判处死罪。”长腰灰补充。
“他怎么会把我们殉葬呢?”梨花白最后总结道,“这一定是一个误会!”
“把我们活活埋葬在这里,这就是他爱我们的方式。”“汪汪小将军”冷笑一声。它在墓室里逡巡一番,很快在周围发现了六口小棺材,有四口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一口放在主棺脚的位置,最小的一口放在主棺的旁边。“丢掉幻想吧,你们还相信主人不忍心这样处置我们吗?”
五只犬分别走近那些棺材,借着长明灯的光亮,在里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丝绒垫子、金食盘、金痒痒挠和金飞盘。梨花白在主人脚边的棺材里还发现了它最喜欢的那把檀木梳。
“真是难以相信,”它们看完这些东西后同时说,“主人真的要带走我们,去他要去的那个世界!”
“昨天我听见后院里十匹马和三十只羊在惨叫,”梨花白眼睛里噙着泪水,“我还以为我们不会遭受这样的命运,因为它们是畜生,而我们是主人的亲密伴侣!”
“丢掉那些幻想吧,在主人眼里我们和那些马和羊没有区别。”芝麻乌把头朝向母亲,“越是喜欢的东西主人越是要带在身边,这样他在那个世界才不会寂寞。”
“说不定墓门并没有关死!”四蹄赤还抱有一丝希望。它跑到墓门那儿,抬起上半身用前腿试探着推动石头砌成的拱门。又有四只犬沿着墓室边缘仔细观察,十六只爪子在石头墙壁上挠来挠去。
很快它们就彻底失望了,墓门关得严丝合缝,墙壁上找不到一点缝隙,整个墓室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在一阵徒劳的努力之后,它们纷纷匍匐下来,把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地砖上。
“我并不怨恨主人。”狮头金呼哧了一番,“既然这是主人安排的,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生前我们是他的忠犬,死后我们也该为他守护陵墓,就像那些石头雕的镇墓兽一样。”
“所以我们就该在这里等死吗?”梨花白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怨,“主人啊,我并不是说你狠心,可是我才度过了狗生中的四个年头,狮头金到秋天才满五岁,至于我的孩子,它只是一只一岁半的小狗啊!”
“本来我们可以在阳光下奔跑,去追逐野鸡和兔子。”长腰灰有点惆怅,“然而现在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石头洞穴里。”
“就这么一会,我就已经想念我们的犬棚了,”一身雪颇有点悲伤,“还有香喷喷的黍米粥和雉鸡汤,外加干净的山泉水。”
狮头金蓦地支起前腿,冲伙伴们发出一声威胁的咆哮。它说:“都闭嘴吧!想想正躺在我们旁边安息的爵爷,他的魂灵要是听到了你们的埋怨该是多么生气。我们还是趁现在最后一段时间,好好回忆和主人相处的美好时光。”说完它就像要给同伴做示范一般,在地上兜了半个圈子后躺倒在地,把硕大的头颅稳稳地搁在前爪上,闭上双眼,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猎犬们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从它们争论开始,只有芝麻乌一直不曾插嘴,它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在墓室周边转来转去,入神地打量上面的每一幅壁画,似乎是在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画匠的好手艺。
一刻钟过去了,梨花白终于忍不住了。“兒子,你消停一点吧。”她对芝麻乌说,“主人的陵墓坚固无比,它可是无数的能工巧匠建造的。没有一丝风能从这儿钻出去。”
“不!”芝麻乌停下脚步,长明灯在它的眼睛里映出两颗小火星,“就在刚才,在我们被牵进墓室之前,小犬奴不忍心看到我们被活活殉葬,他悄悄扯住我的脖圈,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了一番话。他说的是,建造陵墓的工匠们害怕主人为了保守秘密,把他们封死在陵墓里,所以预先在挖好了一条逃生的通道,一直通到地面。他还说,据说通道的大门就藏在墙上的壁画里面,需要我动一下脑筋才能找到。”
“这不可能!”四蹄赤、一身雪和长腰灰接连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芝麻乌。
“那个又肮脏又下贱的小犬奴?”梨花白不屑地摇着头,“他是我们的奴才,伺候我们的时候他总是跪在地上,在整个王府里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人看待。有一回我看见他饿极了居然在食盆里偷吃我们的食物。他的话能够相信吗?也许他是在故意使坏,用来报复我们平时对他的傲慢。”
“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从来没有把他当过奴才。”芝麻乌回答母亲,“再说,这是我们逃出去唯一的办法了。”
突然,它在犬嬉图表现夏季的那一部分前面站住了。画中,身穿轻薄汗衫的爵爷斜躺在几案的旁边,猎犬们围着几案或蹲或躺,享受着主人赐给的食物。其中被主人抱在怀里的那只就是小时候的芝麻乌,它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很像一只黏人的小猫。然而芝麻乌并不关心自己的模样,它的注意力放在了几案上唯一的白玉盘子上,那里面只画了一只巨大的粉嘟嘟的桃子。
“就是这儿了!”芝麻乌扒在画上,把那只桃子看了又看,“这只桃子看起来多么奇怪啊,和周围的东西一点也不搭配。在人类的语言里,‘桃和‘逃是同样的读音!逃走?对了!要知道,人这种动物就喜欢打谜语,不像我们狗这样直来直去,这就是工匠们留下的暗号。”
几颗犬头凑过来观看那只不同寻常的桃子。“这里就是出口?你确定自己不是异想天开?你就那么肯定小犬奴说的是真的吗?”它们仍然表示严重的怀疑。
“我们总可以试一试吧。”芝麻乌激动地在原地转圈。
“壁画是画在石板上的,”一身雪说,“它那么坚硬,就算后面有一条通道,就凭我们的爪子,怎么能够把它打穿呢?”接着它用力地挠了一把墙壁,只抓下了一缕看不见的石头粉末。
“对呀对呀,我们可不像人类那样有工具,能用的只有我们的爪子。”四蹄赤和长腰灰也说。
芝麻乌坚定地说:“我们一共六个,接连不断地刨,总能把石板刨穿的。要快点,尽管这个地宫是那么的广大,可是空气很快就会被我们吸完。”
说完,它猛地甩甩脖子,镶嵌宝石的项圈就从脖子上脱落了,再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带刺绣的犬衣也被甩了下来。它把两只前爪对准那只桃子,好似转动的风车一样卖力地刨动起来。片刻之后,那桃子粉红粉红的颜色就暗淡下去,变得模糊不清。
“住爪!”一道黑影猛然向芝麻乌直扑过来。芝麻乌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撞飞出去,在空中转了两圈,摔到了一丈远的角落里。
它碰到长明灯的灯座,打翻了它,长明灯的光亮熄灭了。幸好棺材上镶嵌着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放出微微的光芒,这才使得墓室没有变得漆黑一片。
“你没有权力破坏主人的阴宅!”狮头金的咆哮回荡在空空的墓室,“主人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们保护他另一个世界的屋子,即使我们死了变成魂灵,也要永远与盗墓贼作斗争!而你,胆敢违背他的命令。放下你肮脏的爪子!”
“主人?在他做出让我们殉葬的决定的时候,就不是我们的主人了!”呜呜惨叫了两声,芝麻乌抬起头来冷冷地说。
“主人永远是主人!”狮头金更叫用力地嚎叫,“他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否则我们就不算是忠诚的犬类!逃跑就是背叛,我不允许我们中间出现一个叛徒,玷污我们美好的名声。”
它在地上擦了擦爪子,正准备冲到角落里教训一番芝麻乌,梨花白挡在前面拦住了它庞大的身躯。
梨花白龇出尖牙,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吠叫,像是一阵隐隐的雷声滚过。“不要碰我的儿子!”它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绷紧,做出要与猛犬殊死搏斗的架势,“你愿意服从主人的命令,但不要挡住我儿子的活路!否则我们就来个决斗,先用我们的血把主人的地板染污!”
狮头金用同样的低吼表示它并不害怕梨花白的最后通牒。这时另外几只猎犬冲了过来,它们都站在了梨花白一边。对峙了一会,狮头金终于低头屈服了,狠狠地盯了芝麻乌一眼,就悻悻地退下了。
“儿子,去做你想干的事情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打发时间。”梨花白扭头对芝麻乌说,“其实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我宁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默默守候。”说着它也走到棺材的阴影里去了。
芝麻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四蹄赤、一身雪和长腰灰把它围在了中间。芝麻乌的爪子重新对准了壁画上诱人的桃子。
……半个时辰之后,母犬一身雪第一个退出了单调的挖掘工程。“我的指甲都磨秃了,石板也只磨去了薄薄的一层。”它说,“我差点忘了,我们可是尊贵人家血统纯正的家犬。穿墙打洞是野狗和大耗子才会干的活计,我受宠惯了,平时养尊处优,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罪。”
它慢慢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口小棺材里,躺下伸了一个懒腰。“主人毕竟是爱我们的,看看他让人把这个安乐窝垫得多么舒服啊。我宁可就在这儿陪伴主人,就像从前躺在他的脚边一样。”
又过了半个时辰,长腰灰也停下了爪子。
“我的爪子流血了,石板只凹进去了小小的一块。”它喘着粗气说,“我再也受不了良心的折磨了。爵爷的灵魂七天才能走远,他的眼睛一定还在看着我们呢。你们没发现棺材的一角留了一个孔洞吗,那就是方便他的灵魂溜出棺材来巡视的。现在他发现我们的所作所为,该有多么痛心啊!”
它也爬进了自己的棺材,把淌血的爪子舔了又舔。
又过了一个时辰,四蹄赤不再动作。
“石板是不可能打穿的,它那么厚又那么大!”它哀叹道,“就算打穿了又怎么样呢?谁知道陵墓里布置了多少机关?暗箭会射穿我们的身体,水银会麻痹我们的心脏,毒气会摧毁我们的气管。就算这些都躲过了,我们能回到熟悉的府邸吗?那儿的人一看见我们逃了出来,必定会再次把我们处死。我们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它歪歪倒倒地向自己的棺材走去。
……
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芝麻乌还在那里继续刨着石板。它的前爪一片血肉模糊,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鲜血沾染了墙壁,身体边堆积着一堆石头粉末。墓室中的空气越来越少了,它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也没喝一口水,它饿得眼冒金星,嗓子眼里好像要冒烟。饥饿和劳累让它好几次失去意识,迷糊了过去,可是醒来之后,它依然在刨个不停。有的时候,它换上牙齿,啃咬那些石头,又有的时候,换成后腿连蹬带踹。
没有一个同伴再来帮助它,也许它们也在自己的棺材里奄奄一息。
在迷迷糊糊中,芝麻乌做了好幾个梦。第一个梦它梦见了山坡和草地,梦见了飞奔的骏马,梦见自己和母亲一起在阳光下追逐猎物,羽箭嗖嗖地从它们身旁飞过。第二个梦它梦见了金食盆里盛满了黍米粥、牛腱子肉和鹿脯干,水钵里装满了洁净的清水。第三个梦它梦见主人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他哈哈大笑说,其实我根本没有死,我只是为了考验你们到底哪一只是忠诚的……
石板终于薄得像一张纸了。芝麻乌边刨边想,聪明的工匠故意在这里砌了一块很薄的石板,如果四蹄赤、一身雪和长腰灰知道刨穿它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一定会惊讶的吧。还好我没有放弃,否则就只能像它们一样等死了。
就在芝麻乌感到快要把石板打穿之前,一阵阴风从身后刮了过去。它感到一条后腿遭到了致命的一击,狮头金的牙齿深深地嵌进了它的肉里。
狮头金咬着芝麻乌的后腿把它从洞口拖开。它和芝麻乌一样饥肠辘辘,但是力量仍然大得惊人。一边撕咬它一边说:“叛徒!恶棍!我不会让你得逞!一旦你把主人的陵墓打穿,地面上的水会倒灌下来,把主人神圣的阴宅变成一个大池塘,他的棺材会像小船一样漂起来,他的身体会被泡得稀烂。在我临死之前,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它的牙齿用力一合,咔吧一声,芝麻乌的腿骨立马断成两截。
芝麻乌痛死了过去,动弹不得,狮头金顺势叼住了它的脖管,只需轻轻一下就能把气管咬断。
“放开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梨花白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扑向了狮头金。
就在黑漆漆的墓室里,立刻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打斗。两只垂死的猎犬拼上最后的力气,上蹿下跳,撕咬作一团,整个墓室都好像被它们震动得扑簌簌地发抖。
这场恶斗只持续了一小会时间,因为剧烈的动作让双方再也喘不上气来。
也没有谁输谁赢。两只血肉模糊的猎犬同时倒在了地上。
墓室又恢复了死寂,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也不知过了多久,芝麻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它看了看墓室里的状况,拖着一条瘸腿爬到洞穴边上,用头把最后一层薄薄的石片顶穿了。
似乎有一缕风从哪里钻了出来,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芝麻乌爬到母亲面前,拱着它的身体,对只剩一口气的它说:“跟我走吧,妈妈。我来把你拖出去。”
“不用了,儿子。”梨花白气息奄奄地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宁可高贵地死在这里,也不愿去当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说完它就安详地把眼睛闭上了。
芝麻乌只好拖着一条残腿独自爬回了洞口,那个洞口是那么小,它得像条长蛇似的扭动着才勉强钻进去。在身体完全钻出墓室之前,它又侧耳听了听,似乎听到狮头金发出低低的呢喃:“主人啊,再等一会,我马上就来见你了。”然后墓室便阒静无声了。
用三条还能用力的腿,芝麻乌沿着秘密通道奋力向前。每爬一步它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渐渐地,新鲜的空气从它的头顶灌下来,带着草木和阳光的气味,它用力地呼吸着。后来光亮终于在头顶显现了,于是在一阵艰难的爬行之后,它奋力一跃,跳出了洞口。小犬奴正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它,“芝麻乌!”,他一看到它便惊喜地张开了双臂。芝麻乌摇着尾巴投进了小犬奴的怀抱。
洞口刚好在它钻出去之后就坍塌了……
过了几百年,一群盗墓贼顺着秘密通道爬进了爵爷的地宫,钻进了他一直没被打扰的寝室。他们盗走了所有值钱的金银财宝,顺手也带走了狗棺材里的金食盆、金痒痒挠和金飞盘,把墓室弄得一团乱糟。
又过了几百年,考古学家们打开了陵墓。墓室里已经没有多少有价值的文物了,除了墓室的壁画还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发现了变得空空如也的主棺,也发现了六口小棺材和躺在里面的犬类的尸骨。有一位自己喜欢养狗的年轻考古学家注意到,有一口小棺材是空的,那只犬到哪里去了呢?他正想研究清楚这个问题,突然从快要烂掉的犬衣上发现了一种从没见过的纹样。他惊喜万分,决心用最新的纺织技术复制出犬衣的样子,还要用DNA技术复制出每只犬的样貌,然后做成模型安放在博物馆明亮的大厅里。那时候,每一个参观者在走过五只猎犬时,看到它们身上覆盖的精美的犬衣时,都会感叹,这些古代的狗是多么幸福啊,它们的主人是多么爱它们呀。
就在考古学家们忙忙碌碌的时候,附近有一只狗蹲在土丘上,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们。
它是芝麻乌的第五百八十二代孙子。它现在是一只彻底的野狗,吃的是残羹剩饭,住的是山洞草窝,浑身肮脏不堪,虱子和蜱虫成天在毛发里游行。它从没被主人抱在怀里,从没躺在主人的卧榻旁边,从没吃过金食盆里的美味佳肴;它连名字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威风的封号了。可是和它的五百八十一代祖先一样,它每天都能看见第一颗星星从陵园的纪念碑上升起,也能看见火球般的夕阳挂在陵林树木的树尖上。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