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2020-06-23 03:23周维强
辽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母狗狗窝牛棚

周维强

在遇到黑子之前,我前后养了三条狗,因为种种原因,都没能让它们一条条地善终。

第一条是从我大姨家抱来的,黑白相间的小公狗,我给它取名“奶油”。这家伙从小就不听话,饭也不好好吃,给它弄好的狗窝,它也不好好住。尤其是个头蹿高了以后,被一条同样黑白相间的老母狗勾引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第二条,是一条腿死活长不长的矮脚狗,我给它取名叫“矮脚虎”。这家伙更离谱,半夜从狗窝里爬起来,跑到猪圈偷吃猪食,吃完了就跑回狗窝里睡。原本以为把它抱回家,养大了能看看门,结果,它不仅警觉性特别差,而且还学会了猪的好吃懒做。要不是看在我同学杨德伟的面子上,我早就把它扔在小镇的集市上,让它自生自灭去了。我不止一次对杨德伟说,你瞧瞧你送给我的是一条什么狗,简直就是猪八戒投胎。这家伙,长到一岁半的时候,有一天在公路上闲逛,被偷狗的用钩子勾住嘴巴,扔在蛇皮口袋里,偷走了。我也懒得去找它。这会儿,估计十有八九成了饭馆里狗肉火锅的底料。吸取前两次教训,养第三条狗时,我特意做了一番功课。“大狼”是我从我们双旗镇的狗市上买的,通体毛发金黄,本以为它是一条温顺的家犬,谁知道养到两岁时,就开始四处耍狗疯,到处咬人,和矮脚虎一样的命运,在公路上再次咬人时,咬到了偷狗的,被勾住了嘴巴,重蹈了矮脚虎的覆辙,成了狗肉馆案板上的狗肉。

我决定不再养狗。

黑子是一条流浪狗,全身长满了癞疮。深秋,它在我们村流浪了一个星期,被父亲发现。彼时,因为落入我家门前的小河里,反复挣扎,而发出了凄惨的叫声。父亲把它捞了上来。它实在是太丑了,背上粘满了草屑和苍耳,眼神黯淡,好几天没吃到东西,它的肚子瘪瘪的。父亲看不下去了,就随手把剩饭剩菜搅合在一个破碗里,端到了它的面前。它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嚼着剩饭。破碗被舔得干干净净。

猫恋恩,狗恋食。黑子就不走了,整天在我家的房前屋后转悠,我和弟弟扔在地上的鸡骨头,被它一根一根衔在嘴里,宝贝似的藏在稻草垛的一角。晚上的时候,它在稻草垛里半卧着,一边品着月色,一边嚼着鸡骨头。约摸一个星期后,它身上的癞疮开始结痂、脱落,重新长出黝黑的体毛。

母亲说,这只流浪狗还是挺漂亮的么。

父亲看了它一眼,再看看我,强子,这只狗,你养吧。

一想到前三只狗的悲惨命运,我摇了摇头。

弟弟在一旁起哄,你都已经养丢三只了,也不差这一只。

我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养?

弟弟答,哥,你知道的,我最怕养猫啊狗的,我对这些家禽家畜皮肤过敏。

黑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它目光里孩子般的可怜样复又唤醒了我的同情心。也罢,我用手摸了摸它的头,说道,你小子可要给我争点气,好好地活,长大了可别咬人,耍狗疯的不仅不是好狗,还讨人厌。

黑子温顺地趴在地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村庄就进入了寒冬。我们那个平原,一到冬天就冷得出奇。黑子起初在稻草垛里窝着,天越来越冷,稻草垛里四面透风。黑子呆不下去,半夜就跑到我的床头,用爪子挠着水泥地。它想卧在我的床头,无奈,水泥地面一阵阵地寒凉。爪子挠地的声音并没有吵醒我,倒是它眼里射出的寒光让我从睡梦中醒来。漆黑的夜,四目相对。我被吓了一跳。拧亮电灯,望着摇着尾巴的黑子,我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它也不叫。该不会是哑巴吧,哑狗?我冲它叫了一声,暗示它,你倒是叫啊。它依旧把爪子在地上使劲地挠着。我笑了笑,哑狗也好,免得叫起来,把全村的狗都给叫醒了,来一次群狗大合唱。

狗窝选在了牛棚的一角。让它离我家那只被削去了猪蛋且光吃不长肉的公猪远一点。最主要的,是防止它像矮脚虎一样偷吃猪食。牛吃草料,有种的你就偷吃草料。我和弟弟不穿的破棉袄垫在狗窝里,四圈围上稻草,简易的狗窝就搭上了。这家伙知道我在给它安一个温暖的家,自始至终都面带和善地看着我,摇尾巴的频率比拨浪鼓还勤快。我对它说,算你小子有福,你住在牛棚里,警觉性可给我提高着点,要是咱家的老黄牛被贼惦记上,牵走了,我可拿你是问。黑子目光如炬,那领命的样子,滑稽可笑。

黑子自从入住牛棚后,和老黄牛“黄飞鸿”相处和谐。有时,“黄飞鸿”没能按时吃饭,黑子会和它用一种我们看不懂的眼神交流,然后那头犟的脖子梗直的黄牛就会乖乖地嚼起草料。半夜,黄飞鸿有倒嚼的习惯。黑子就不睡觉,给老黄牛当特级安保。一想到这些,总算抚慰了些我失去那三只狗的愤懑之情。

其实,我养土狗的方式,和父亲养我和我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给两口吃的,天冷了买两件衣服穿暖一点,又不需要费多少心。乡下人养狗没那么多讲究,又不像城里人,给狗洗澡喂奶,没事的时候,还要带出去遛遛。弟弟对此困惑不已,哥,你说城里人养狗为啥有那么多道道,你再看黑子,再看那狗窝,简直就是贫民窟里的穷孩子。我答疑解惑道,虽说咱家的狗出身寒门,但是狗穷志不穷啊,狗不嫌家贫,说的就是咱家黑子呢。咱不是狗,无法理解狗心中的志向,谁知道它心中有没有一个做世界名狗的美梦呢。再说了,城市里的那些京巴、腊肠、藏獒之类的,再名贵的狗,结局不还是和奶油、矮脚虎一样,上西天的路最后铺的都是一样的平坦。

黑子住在牛棚里,似乎一直在寻找着报恩的机会。它忠诚地执行着我下达给它的任务。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停地加大巡逻的力度。有时,它会把巡逻范围延伸到百米外的猪圈。我知道,它不是在偷吃猪食,而是在守护着那头猪的安全。我手上是没有奖章,要是有,怎么着也得给它佩戴一枚。让它在全村的狗面前接受一次隆重的表彰。尤其是在村东那几只漂亮的母狗面前。一想到村东那几只漂亮的母狗,我的心里不禁地直犯嘀咕,乖乖,這人有七情六欲,狗也有啊。奶油那个狗东西和母狗私奔的教训,历历在目,我可不能让黑子再犯同样的错误。西谚有云,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为了防止黑子被漂亮的母狗勾引走,我得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地做好预防工作。

我们村的母狗数量屈指可数,村东和村西加起来也就五六条。我家住在村西,村西的这两条母狗,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不修边幅,奇丑无比。我想,黑子是断然不会看上它们的。倒是村东那几条,虽然身在农村,但是不论其坐姿还是容貌都有着城里贵宾犬的气质。每当那几条狗溜达到村西,黑子两眼就发直,哈喇子直流。要不是我干预得及时,恐怕黑子早就跟着那几条母狗浪迹天涯了。

尤其是桂枝家的那条大黄狗,有事没事就来我家门口转悠。赶了好几次,就是不走。我对桂枝说,你家的这条大黄狗也到了发情期,这么漂亮的一条狗,一定要找一只英俊帅气的公狗交配,这样,生出来的小狗才能是村子里最漂亮的狗狗。桂枝觉得我说的这句话有道理。就问我,哪里有帅气的公狗可寻呢?我说,三宝家的就不错。我来给你家狗和三宝家的狗做个媒,让它们这对狗中的俊男靓女喜结连理,早生贵狗。桂枝大笑,那多谢啦,要是我家的大黄狗下崽子,最漂亮的那一只就送给你养。我连连摆手,得得得,养我们家这只小黑狗就够我喝上一壶的了,可不敢奢望再养一只。

三宝家的公狗是一只和奶油的品种相似的土狗。听我说明来意,三宝一阵讪笑,你小子一天到晚,没事找事闲的啊,给狗做起媒来了。老子光棍打了好几年了,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媳妇呢。我说,你要是有你家狗那样的英俊相貌,找媳妇肯定不是个事儿。三宝捶了我一拳,你小子咋骂人呢。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跟狗较什么劲,吃醋还吃到狗身上了,何况还是自己的狗。

三宝家的公狗和桂枝家的大黄狗勾搭到了一起。我如释重负。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可以搬走了。那只母狗自从有了伴,再没来村西溜达过。倒是把黑子急得够呛。有几次,它背着我,私自逃出牛棚,去找大黄狗。由于三宝家的公狗强势驱赶,黑子的性骚扰没有得逞。为此,黑子在牛棚里郁闷了好几天。我和弟弟扔了好几根喷香的鸡骨头,它连看也不看。

弟弟嘲笑我,哥,都是你惹的祸吧,棒打鸳鸯——人家本来是两情相悦的一对情人,被你乱点鸳鸯谱,瞧,黑子失恋了,不吃饭了,看你怎么办。

我说,时间会消化一切的。

果然,没过几日,黑子就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全然忘记了没有母狗在身边骚扰的甜蜜的痛苦。我用同样的方法,成功地化解了另外几日母狗发情时勾引黑子的举动。黑子成了一只彻彻底底的单身狗。这样,它就可以踏实地看家护院,心无旁骛的守护着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幸亏黑子不懂人话,不谙人情。要不然,它要知道我背着它如此地下黑手,一定狠狠地咬我几口。

乡下的夜,清朗、冷峻。冬夜漫长。早早地步入黑夜,早早地陷入寂静。月亮圆润,有着苹果的芳香。高悬于村庄之上,偶尔有几声犬吠,在夜空中荡漾,也是别人家的狗,不是我家黑子的。我对黑子不能发出狗叫抗议过无数次。奈何这家伙听不懂人话,不论发怒、开心、生气还是忧伤,都是沉闷地低吼两声了事。就像一个内向性格的人,它是一只内向性格的狗。

夜越来越深。乡下的人睡觉早,五点做饭,六点吃饭,七点看新闻,八点看电视剧,不到十点即上床睡觉。过了十点,村庄开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万物归于寂静,却有着庞大的空洞。除了屋里有耗子窸窣地磨着牙齿,再就是猫上梁,蝙蝠乱飞。在乡下住久了,头挨着枕头,就睡得沉。父亲和母亲住在西边的厢房,我和弟弟住在东边的卧室。我们家的三间大瓦房,在村庄里,空荡如城。牛棚和猪圈相望而对,没有院墙。门口一棵低矮的苦楝树,一群公鸡母鸡就蹲在苦楝树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只夜间活动的猫头鹰。

谁都知道贼喜欢在夜间活动,尤其是后半夜。但大家心都宽得似海洋。自从有了黑子把门,我们就更把心安得结结实实。连个牛棚都守不住,要看家狗有何用。

两个蟊贼入牛棚,果然是后半夜的三点。后半夜起风。我家的老黄牛养了两年,牛桩砸在泥地里,蟊贼解开牛桩上的绳,都费了半天劲。狂风刮得急,让屋里的人失去了警觉。就是这样的狂风天气,蟊贼心想着容易得手。蟊贼蹑手蹑脚。老黄牛在暗夜里自顾自地倒着嚼。风在夜里呼啸着,睡在床上的人本能地裹紧了被子。天冷,人睡得香。

黑子躲在暗夜的一角。月光偷偷地在牛棚里撒下一丝丝清凉。它盯着蟊贼许久,眼看着蟊贼解开绳子,牵起黄牛就跑。

它到底发出了犬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父亲拉开电灯,拧亮手电,冲进牛棚。蟊贼慌得鞋都跑丢了。黑子一路追赶,狗撵兔子的速度,爆破力加速,向前冲去。

我和弟弟还有母亲,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就像骰子在牌桌上滚动。

“它不是一只哑狗。”父亲说。

黑子破天荒地发出了犬吠,便一发而不可收。整个晚上,它没事就冲着月亮一阵怒吼。它这一声吠叫,立马引得全村的狗跟着一起狂吠。有点吵。但是吵得踏实。

之所以黑子能立奇功,我觉得和我对它持续不断地改造有莫大的关系。正是因为我不断地剔除它的情欲,让它尽职尽责,忠于职守,且不断地改造自己的思想,才会让它如此地冲破自己,发出一声声犬吠,从而证明自己不是哑狗。看来,我的改造还有进一步扩大的空间。

黑子驱赶蟊贼,立了奇功后,没有骄傲的情绪,依旧在牛棚里,看家守院,爱岗敬业,是我们村狗儿的榜样。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伯伯大娘,听说有两个蟊贼光顾了我家,且被黑子赶走,都过来取经问道,和母亲攀谈起来,详细询问夜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以及黑子如何发现蟊贼,如何撕咬。一开始母亲还会事无巨细的详述晚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我们家黑子警觉,我还成天以为它是一只哑狗,哪知道,它耳朵灵敏着呢,只不过平时不叫,关键的时候,给我们露了一手,真是一只聪明的狗。”

問得多了,母亲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说辞,语调开始飘忽,言辞开始神话:“这只黑狗啊,根本就是老天爷派来保佑我们家的。为什么只在我们家门口停留,为什么孩子他爸一顿饭就把它留住了。还不是因为我们是积善人家,狗来报恩来了。”

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讪讪:要是蟊贼再来光顾,把你家的牛牵走,看你怎么说。

蟊贼吃了一次亏,断然不敢再来我们家。

倒是那几家把鸡放在鸡笼子里的,固然有狗在看着,奈何狗吃了被酒精浸泡过的鸡骨头,呼呼大睡,于是连笼子带鸡被蟊贼抬走。于是,那几只狗就倒了霉,挨打是必备的,还要听风凉话:“什么玩意儿,连几只鸡都看不住,你看看强子家那只黑子,偷牛的贼都能被吓走,一天到晚就知道摇尾巴吃骨头,我打断你的狗腿。”

狗听不懂人话,狗要能听懂人话,还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黑子成了我们家的英雄。除了在物质上的待遇得到提高以后,我准备给它的狗窝做一次精心的装修,以便改善它的居住环境。我从村头的小卖部找来了一个厚实的纸箱,裁剪后,里面铺上茅草和破棉絮,替换掉那两件破棉袄和稻草。黑子感恩戴德似地搂着我的左腿,又是亲吻又是抚摸。我的心里总是愧疚于它和桂枝家大黄狗的恋情,还没开始,在萌芽的时刻就被我掐灭了那份美好,想想,我的做法的确太过残忍。

三宝家的公狗因为移情别恋,和隔壁村另外一只母狗私奔了。三宝气得大叫,要是再让我看见这个狗东西,我一定要打断它的腿。老子养了你两年,说走就走,一点感情都不讲,什么玩意儿!

大公狗的出走,倒是伤透了桂枝家的大黄狗的心。大黄狗和大公狗露水夫妻一场,生下了五只小狗,此刻,正守着五个狗崽子寸步不离。

狗通人性,狗也通人情。黑子依旧没有忘记它的旧情人。晚饭过后,对着村东的方向,它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低吼,全村的狗又都吠起来。

快要到春天了,厚实的冰开始慢慢融化,寒流开始在黎明之前慢慢凝结。黑子住在新房子里,享受着过往不曾享受的待遇。它总会在清晨离开狗窝,去村东找桂枝家的大黄狗,尽管那只大黄狗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了。

黑子每次從村东回来,都满脸惆怅,也免不了被我数落一顿,你小子长能耐了,又去会老情人。尽管你对看家护院做出了贡献,但也不能居功自傲,该自律的还是要自律。我如此提醒它,主要是怕它看着那几只小狗耍狗疯,咬伤那几只狗崽子,毕竟那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事实证明,我是以恶人之心度善狗之腹。

那天早上,黑子出去很久还没有回来。我喊着它的名字,从村西一直叫到村东。它都没有吭声。这个混蛋玩意,连主人也不要了。当我迈进桂枝家的小院,桂枝端着一碗红薯稀饭冲我不断地笑。我问,黑子在你家吧。桂枝用筷子指指她家的狗窝。只见大黄狗半卧着,两只狗崽子咬着它的乳头,不断地吮吸。而黑子则守护着另外三只小狗,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我想发火,但是看着它父性大作的神情,顿时灭了心中的火气。

黑子见我找了过来,立马起身来到我的身边摇尾挠首。五只狗崽子是真漂亮,一只比一只可爱。桂枝一只也舍不得送给我。我喊了一下黑子的名字,叹了一口气,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在这里凑个什么热闹,回家吧。

黑子似乎听懂了我的叹息,乖乖地跟我回了村西。

我决定为黑子找一只漂亮的母狗作伴,以弥补当初拆散它和大黄狗恋情的愧疚。可是,全村的母狗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寻找合适的母狗只能去别的村了。一想到,万一黑子和别的村的母狗谈上恋爱离家出走,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偷鸡蚀米的赔本买卖,我是不会干的。

奈何黑子你就是单身狗的命。

为了帮助黑子摆脱单身狗的寂寞。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带着黑子去乡野里追野兔。其实,每年春天,我都会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健身跑步,从我家门口的水泥路出发,绕着平原的麦地、油菜地跑上一圈,约摸十公里,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方才作罢。黑子时而跑在我的前面给我探路,时而落在我的后面提醒着我要加速、加速。它会钻到路旁的燕麦丛里,翻找蟾蜍和青蛙,用它锋利的爪子,挠一挠那些蹦蹦跳跳的家伙。有时,它还会去追赶一两只蝴蝶。一身黑毛,隐藏在田野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天气越来越热。黑子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它的牙齿越来越锋利,啃起骨头来,“吱吱”作响。

父亲说,黑子要耍狗疯。

母亲说,黑子要耍狗疯。

弟弟说,黑子要耍狗疯。

我一想起“大狼”耍狗疯时龇牙咧嘴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父亲说,给黑子套一个链子吧。父亲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镇上买了一根铁链回来。我怕铁链勒坏了黑子的脖子,就用碎布条给它做了一个布项圈。从小到大自由惯了的土狗,初次勒上铁链,是一万个的不愿意。当我亲手给它套上项圈时,它居然冲我龇起了牙。这个狗东西!套上项圈的黑子,整个晚上坐卧不宁,时而上蹿下跳,时而胡乱狂吠,端给它的狗食,它也不吃。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它就老实了。当我再次牵着它走出牛棚时,它咬人的脾性收敛了不少。

勒脖子的布项圈到底不牢固。

褪去布项圈的黑子,逃离了牛棚。据村里人说,黑子先是和三宝家的大狼狗撕咬了一架。也是冤家路窄,三宝家的大狼狗和私奔的母狗到底是分手了。然后,独自回村,正好在村口遇上了。于是,两狗相遇,相互咬了起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黑子集聚了一肚子的不满,磨亮了爪子,三宝家的那只大狼狗也不是善茬,尖牙利嘴就冲着黑子扑了过来。村里面的人难得看一回热闹,于是,老远就看着两只狗相互对掐,也不上去驱赶。三宝家的狗,在外漂泊了数日,明显不是黑子的对手,败下阵来。

刘会计拖着一条被狗咬伤的腿,找到父亲。

“老周,你看,你家的黑子咬的,咋办吧。”父亲怔了一下。

刘会计穿的卡其布裤子,被狗撕碎了裤脚,一排血印渗着血迹。刘会计说:“你家的狗,耍狗疯,你也不关好,幸亏这狗咬得是我,要是别人,指不定要你赔多少钱呢。不过,我这腿被狗咬伤了,打几针狂犬疫苗是少不了的,营养费就不要了。”

父亲冲母亲喊:“孩儿他娘,拿钱。”

母亲在屋里喊:“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哪来的钱。”

父亲继续喊:“少装糊涂,把卖米的一千块钱拿出来。”

母亲依旧在屋里喊:“那是给两个孩子上学的。”

父亲大怒:“少扯淡!赶紧拿钱。”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把揉得皱巴巴的一千块钱给了父亲。父亲给了刘會计。

刘会计接过钱,说:“把你家的黑子看好了,可别再咬别人。”

刘会计前脚刚走,黑子就拖着被咬伤的狗腿回来了。父亲正在气头上,他提着一把斧子,准备去砍大杨树的树枝。黑子一脸委屈,看着父亲,被咬伤的狗腿,一瘸一拐。黑子上前,摇着尾巴。爪子在地面上反复磨着。

父亲看着黑子,怒不可遏:“你个狗东西!”

照着脑门,父亲一斧子砸下去。黑子应声倒下。当我和弟弟从学校里骑车回来,看见院子里的黑子温热的尸体。心如刀绞。弟弟默默地扭过头去。我则守在黑子身边,默默流泪。

父亲余怒未消:“哭什么哭,你老子死了啊,哭!狗东西,早死早超生,早死早给我省点心,少咬人,让老子少赔点钱。”

黑子被埋在了麦子地的一角。

黑子入土后一个星期,桂枝来我家串门。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我和弟弟在做功课。她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婶,刘会计被狗咬的事,我都听说了。可是婶,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说啊。那天,黑子和三宝家的狼狗撕咬了一架,然后就去我家看大黄狗去了。在我家的狗窝里,待了一下午呢。刘会计被狗咬的时候,黑子一直在我家的狗窝里啊。”

母亲直直地盯着桂枝,我和弟弟停下了手中的作业,父亲举在半空中的斧子也没落下来。

“刘会计指不定被哪只疯狗咬的呢,但肯定不是黑子。”桂枝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又很重。

埋黑子的那块麦地,夏收以后,父亲就没再种粮食。一直让它空着。有那么两年,父亲什么种子都不撒,就让它空着。荒草飘满了,父亲也不去砍。他让母亲和我们也不去砍,就让那块地一直那么荒着。刘会计路过那块地,好奇地问父亲:“老周,那么一块好地,你啥也不种,荒着怪可惜的。”

父亲就吼:“老子高兴,我自己的地,种不种和你有啥关系。”

刘会计自觉无趣,就默默地走开了。

依旧是深秋,从来不养狗的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狗,父亲抚摸着黑狗,对我和弟弟说:“这只狗,谁都不许碰,我自己养,我自己好好地伺候着……”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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