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

2020-06-23 03:23孟阳
辽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干妈镇子泡菜

孟阳

一九九七年夏天,正值小学四年级暑假,那年我刚满十岁,我的好朋友兼小学同学马如龙亦与我同岁。那年暑假,中国发生了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阔别多年的香港终于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至于香港距离我们镇子有多少里路?要翻越多少座山?跨越多少条河?这是在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的事情。毫不夸张地说,在当时,找遍我们整个镇子也找不出一个去过香港的人。也是在这年暑假,我们镇子上同样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段时间,女人们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好似大年初一起早拜年,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大喜事。马如龙对我说,你听说了吗?今年夏天咱们镇上的女人要一起坐火车去南方做生意,火车票都统一买好了!我听我妈跟我爸商量她也要去,你妈去不去?就像去年秋天她们一起去新疆摘棉花,前年春天一起去福建采茶叶,她们总是一起去又一起回,乘同一列火车,又带回许多钱。

当时,我们镇子下面的煤几乎都被掏空了,整个镇子满目疮痍,仿佛身处在即将轰然倒塌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随时会土崩瓦解一般。后来,镇子上的许多小矿黑矿都被查封了。再后来,很多男人便没了活计。因为我爸早些年在矿上打工腰被砸折,直不起身,像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C,行动多有不便,所以是第一批被赶回家中整日无所事事的人。虽说如此,或许是因为我爸天性热情好客,又或许是远在南方的妈妈隔些时日便会寄一笔钱来,虽说具体数目我不得而知,倘若以我家每日三教九流高朋满座的热闹景象来看,那应当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用我爸与他那些不请自来狐朋狗友的醉言醉语来说,屁股一撅啥都不缺,床板一响黄金万两。那时我尚且年幼,很难理解我妈在南方做生意与我爸所说的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时我关心最多的不是我妈。坦白地说当年我嘴馋的狠,我想吃很多肉,我想喝很多饮料,我什么都想吃,可什么都很难吃到。衣服脏点儿啦旧点儿啦裤裆开线露屁股啦这些我统统都不关心,我最关心的是这个夏天每天都能喝到一罐冰镇的可口可乐。

然而马如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虽说他妈早已打点好行装,拾掇妥当万事俱备,可惜还没来得及踏上南下的火车,马如龙他爸突然死了。一段时间内,镇子上的小道消息铺天盖地。听我二妗子悄悄对我三表婶说,马如龙他爸近来伙同几个宗族兄弟夜里常去一座已然炸毁封闭的黑矿偷煤,接连干了十几夜横发了一笔小财。按理说来,一伙人挖煤半生应当是经验颇丰才对,不曾想最后还是出了事情。听事后那些目睹过死者的人说,要数马如龙的爸爸最为惨烈。具体是怎么个惨烈法儿,一怨我那天得到消息为时已晚,二怨我爸那辆破自行车骑得不能再快一点儿,所以没有机会看到。当我躬身猛踩着脚蹬赶到矿上的时候,如同一场精彩电影闭幕,只留下意犹未尽的观众还在津津乐道地闲谈着那场惨烈,以及我们这些仿佛错过了一场精彩而懊恼不已的孩子。

马如龙亦懊恼地说他爸死的太不挑时候,留下了他们孤儿寡母无人照料,导致他妈去南方做生意赚大钱的计划全盘落空。

马如龙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喝着一罐冰镇可乐沾沾自喜,打了一个饱嗝响彻肺腑。此时我已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我妈南下做生意之后生活质量的巨大改善,现在我爸每天给我三块钱买一罐冰镇可乐就是最好的证明。如今回想起来,不禁令人感慨万千,那还是在一九九七年,毫不夸张地说,那在当时,找遍我们整个镇子也找不出十个喝过可口可乐的孩子,更何况是像我这样每天一罐,这几乎是微乎其微。现在回想起来,若以那年夏天我们父子俩的生活质量在镇子上突飞猛进直线攀升到中等偏上的水平來看,大概可以估算出我妈在南方的生意做得很好,甚至收入颇丰。

或许我天性善良,又或许我继承了我爸热情好客的优秀品德,所以每次我都会留下三分之一罐可乐送给马如龙解馋。马如龙干涸龟裂的嘴唇上泛起了白色的皮,流着眼泪说,我妈南下做生意赚大钱,我每天喝一罐冰镇可乐的幸福憧憬,都被我爸葬送掉了。

就是这样,那年暑假除了天气更加炎热柳条上知了叫得更加声嘶力竭之外,和往年夏天没什么两样子。布谷鸟依旧如约而至,从遥远的南方赶来。当然,布谷鸟这样的学名也是在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的。那些年,令我百思不解的是,其实至今也仍是一头雾水,就是这鸟的叫声分明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可我姥姥偏说这鸟叫的是:婆婆杀我——婆婆杀我——所以我姥姥对我说这鸟的名字叫婆婆杀我。只要听到这鸟在天上叫,我姥姥就又开始情绪激动地将我奶奶狠狠批判一番,言辞粗劣,难听的很,伤情处,声泪俱下。我压根没听过任何人对我说起我奶奶究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以至于死后多年仍被我姥姥反复唾骂难以释怀。我姥姥对我说这鸟叫婆婆杀我,这故事每年暑假我姥姥都会对我讲无数遍,以至于我耳朵眼儿里早已磨起了茧子。

我姥姥说这鸟是我妈变的。我姥姥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们镇子上有这么一户人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家人婆婆心肠毒辣,儿子好吃懒做,儿媳勤劳善良。这儿媳春夏纺线织布秋冬去南方卖布换钱苦苦支撑着一家人的衣食。不想一年秋天,儿媳在南方贩卖布匹,儿子被一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看中,欲招做上门女婿。这婆婆爱慕虚荣贪图富贵便想着如何结果了儿媳性命好与那大户人家结亲。转眼隆冬时节雪花漫天,除夕这夜,儿媳怀揣着卖掉布匹换来的钱财赶回家中与丈夫团聚,桌上婆婆用计劝儿媳多饮了几杯酒,趁儿媳酒醉昏睡之际,这心肠毒辣的婆婆操起儿媳裁布的剪刀直插心口刺死儿媳。儿媳死后来到阎罗殿,方知事情原委,伤心欲绝悲愤不已,阎王怜悯这儿媳便使其化作了一只小鸟。从此之后,天上就有了婆婆杀我——婆婆杀我——这小鸟无日无夜地哀嚎鸣叫……

我姥姥每每讲到此处,往往泣不成声老泪横流。但我一直对这故事持以怀疑态度,简直是漏洞百出。首先,哪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会看中一个家徒四壁又好吃懒做的懒汉?我姥姥说这鸟是我妈变的,这更是无稽之谈,因为自打我记事起,我姥姥家比我奶奶家更穷,我都六七岁了还记得我姥爷总是穿着他那件千疮百孔的老头汗衫接我上学下学,我坐自行车后架上一个个数过,单单是我姥爷后背,那汗衫上就足有大大小小一百个窟窿眼儿。因为这,我没少被同学耻笑。所以,我爸和我妈的结合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别想把我爸妈拆散!

知了吱吱大叫,我爸眉开眼笑。那个夏天,我家整日大排筵宴热闹非凡。我爸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矿友争相与我爸推杯换盏,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一潮高过一潮的恭维话语中,很明显,我爸在我们镇子上的地位已经平步青云扶摇而上。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我也被众人冠之以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美誉。在这飘飘然中,我更加坚信了我妈去南方做生意的正确性与重要性,同时也对马如龙的失望与懊恼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同情。

所以,我爱我妈妈,我祝愿我妈的生意越做越好,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可惜,生活不总是一帆风顺事事如意。天真的我原以为整个暑假都将与冰镇可乐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残酷的是,有一天中午,我们镇子上来了一个南方女人。因为她猝不及防的到来,犹如晴天霹雳,我的美梦至此破碎了。

首先,她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女人,不是说她有多漂亮,个子也算不上高挑,怎么说呢,也不是矮,是小巧,是小鸟依人。那时镇子上的女人脸上好像总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煤灰,她拥有我们镇子上的女人从未有过的白皙,包括我妈在内,镇子上的所有女人与她相比都显得那么相形见绌。她也没有戴头巾,自打我记事起,无论春夏秋冬我妈像镇子上的所有女人一样,头上总是五颜六色裹着一块头巾,去新疆摘棉花也是,去福建采茶叶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是一辆拉满煤的卡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因为煤变得越来越贫瘠,所以拉煤车也变得越来越稀落,只是车轮偶尔扬起的煤灰还在见证着我们镇子的过去是何等繁华喧嚣。她操着一口镇子上所有人都很难听懂的南方方言,走到每一个人面前恳请众人辨认她手里的一张照片。

在我们能够辨别出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大概能够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是: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去年夏天来到我们镇子上。他没有带冬天盖的棉被。女人说她来到我们镇子上才发现,现在虽然是夏天,晚上还是凉得很厉害,是需要烧煤炉需要盖棉被的。

时值夏日正午,镇子上的所有女人好像都在一个晚上消失不见,趁着夜色赶去了南方。那辆拉满煤的卡车呼啸而过之后,整个镇子又重新死气沉沉。我爸与他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矿友已有了几分醉意。还有一些目光呆滞苟延残喘的老头儿,偶尔咳出一口粘稠的痰,沉闷的声响颤动着四周污浊的空气,像是在以此证明他们没有死,他们还活着。我与马如龙骑着自行车在镇子上四处搜寻我爸,像两条嗅觉灵敏的狗努力搜寻肉骨头一般,不放过破旧的街道上每一處犄角旮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发现了我爸他们的踪迹,他正和他那些醉醺醺的矿友蹲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吸烟,咀嚼着不知道咀嚼了多少次的化险为夷苟且偷生的井下故事。众人红光满面侃侃而谈,眉宇间气宇轩昂散发着一股英雄气概。我与马如龙费尽周折找到我爸是来向他索取我每天三元的零花钱,我可以自由支配,我可以买一罐冰镇可乐,马如龙也能从中得到些许好处。

那女人穿着一件红色碎花短衫,她好似灰蒙蒙中的一抹鲜红沿着破败的马路朝我们走来。大概是找她男人来了。蹲在我爸旁边只有一只胳膊的男人说。她怕是一辈子也找不到了,都在下面睡着了。另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又说。女人手里的照片在我爸和那群矿友之间传递。每个人都只是象征性地看一眼又交给下一个人。这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后来他开始蓄起胡须。他的左脚有一点点跛。他喜欢说笑话,他喜欢和他的朋友开玩笑。女人继续操着一口我们很难听懂的南方方言对我们讲述照片上这个男人的故事。

其实类似这样的故事,在那些年每天都在发生。很多来我们镇子上找自己男人的女人,那些山东人,青海人,甘肃人,她们来了,然后四处去找,四处去问,如果她们某个人中的哪个人运气好一点,多多少少是可以领到一笔补偿款的。这么说吧,其实故事的结局我们早就知道,她们要找的男人都在我们镇子下面睡着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们镇子下面睡着那么多人,包括我们自己的人,镇子上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所以谁又懒得记起一个照片上的南方人呢?

我爸摆了摆手,把照片还给女人。女人又说了几个字我们大家都没听懂。她收起她的照片,她在镇子上所有男人的注目礼中沿着破败的马路继续往前走。

这是一九九七年夏天的事情了,故事讲到这里本该可以结束了。但是当时包括我在内镇子上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是,这个南方来的女人并没有像那些山东青海甘肃来的女人一样忧心忡忡的来了又伤心欲绝地离开。这个南方来的女人,如今在我们镇子上租下了一间屋子。

与此同时,因为这个南方女人的到来,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暑假,一切都开始悄悄地发生着改变。随之而来的,就是我爸开始克扣我的零花钱。从最初的每天三元钱改为一天一元,也就是说之前我每天一罐冰镇可乐到如今变成了三天一罐。然而就是这样,也是好景不长。直到有一天,我爸美其名曰:小孩子正是长大个儿的时候,喝那么多糖水骨头会糟掉的。这样一来,我三天一罐可乐的奢求也彻底破灭了。虽然我也为此据理力争,也曾与我爸大声争论,这是我妈给我的三元钱!这是我妈做生意得来的钱!这是我妈给我买可乐的钱!你没有权利剥夺!虽然我已大吵大叫,大哭大闹,但除了引得众人哄然大笑,没有任何收效。我不得不畏惧我爸赏给我那一记响亮的耳光与愤怒的目光。我因此黯然伤心,马如龙也为我忿忿不平,因为这也触动了他的根本利益。但是那在当时,我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只能是逆来顺受罢了。

虽然没有了可口可乐,但这个暑假仍要继续。我与马如龙整日无所事事,二人骑着我爸那辆破自行车在镇子上东游游西逛逛,斑驳陆离的街道被自行车轱辘碾压得更加支离破碎。

那是一日上午,我与马如龙百无聊赖,我们骑着自行车经过路边南方女人租住的屋子时看到那女人正蹲在路边捣鼓着她那些腌泡菜的玻璃坛子,是一大坛黄瓜,一大坛豆角,一大坛白萝卜,一大坛胡萝卜,一大坛洋芋,一大坛花椰菜。

那天上午是我第一次见到居然会有人把各种青菜塞进玻璃坛子里泡着。在这个南方女人到来之前,我们镇子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泡菜,没有人吃过,更没有女人会把青菜塞进玻璃坛子里。

说到泡菜。话说在那之后又过了好多年,大概是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妈往家寄钱的频率越来越慢,这时我已渐渐觉察出我妈的生意大概不如以前好做了,经营惨淡,南方偶尔会飘来一张汇款单也是数目寥寥,每每惹得我爸在床上一边挥舞着汇款单一边破口大骂。如今我爸早已爬不起床,每日瘫躺在床上,昔日宾客如云的壮观景象业已烟消云散。有好几次,我真的以为我爸的确是死了,幽暗的月光下,他的眼珠一动不动灰蒙蒙直愣愣地盯着上方黑魆魆的房梁,我怕极了,蹑手蹑脚地朝他床边走近,悄悄地喊了一声爸,他又忽然叹出一口长长的气,眼角有几滴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就知道那是房梁上的灰落在他眼睛里了。其实我那时想,我爸真的是不如死了的好。虽然我已每日坚持给他翻身,每日坚持拿筷子挑他后腰生出的许多白花花的小虫,我爸问我挑净了么?我对答曰挑净了。其实那小虫有些实在是细小,筷子尖儿稍一碰,这虫便像受了惊吓一般纷纷攘攘朝脓血里钻,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只得等到第二日养胖一些再挑。我爸让我拿扇子扇他后腰,扇子一扇,屋子里便臭气熏天。

好在,我爸终于是死了。

我与马如龙初中毕业然后结伴出去打工,去过山东,去过青海,去过甘肃,这么说吧,哪里有煤挖我们就去哪里。在四川的时候我们经历了一次透水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很多人,死的比马如龙他爸还要惨。幸运的是下井多年九死一生我们两个居然都活了下来,如今我只少了一只胳膊马如龙只少了一条腿,这算是不幸当中的万幸了。更让我们感到生活对我们有所眷顾的是我们在四川的矿上各自寻了一个四川女人成家,我们居然没有打光棍,而且现在我又有了自己的儿子,马如龙也有了自己的女儿,这更算是不幸当中的万幸了。

四川人离不开泡菜,我们的四川老婆也更是腌泡菜的好手。如今我与马如龙两家同在南方做生意,说不上生意兴隆,也不至于经营惨淡。这里的房子贵的离谱,所以买房子安家落户的梦,我们早就不再做了。我与马如龙只想多赚一点钱,终究最后我们还是要回到北方那个脏兮兮的小镇子上去的。现在我与马如龙携妻带子合租在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筒子楼里,一日三餐泡菜顿顿不离餐桌,我们也实实在在离不开泡菜了。

正如每天我们都会闻到泡菜的味道,正如每天都会听到我们的老婆说着和那个南方女人一样的方言,所以尽管时隔多年,我们仍会想起那个南方女人。

二十多年前那个百无聊赖的上午,我们骑着自行车经过路边南方女人租住的屋子,她应当也早早地看见了我们,她应当是認出了我们,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镇子上的时候就见过我们了。她站起身朝向我们挥手,女人问我们去哪里?去做什么?我们随口说去镇上的矿友商场。其实我们是胡说的,我们去矿友商场能做什么?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商场里的那些营业员像防贼一样盯着我们这些孩子。没想到女人信以为真,她居然掏出十块钱交给我们,她问我们去了镇子上可不可以顺便帮她买两卷卫生纸再买两袋盐巴?剩下的钱是你们的辛苦费,这样热的天气,你们去买饮料喝好了,女人说。

狡猾奸诈的马如龙从后面稍稍拽了拽我的衣角,聪明伶俐的我瞬间便心领神会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与马如做的事实在是有点儿过分。我们拿了女人的钱并没有去镇上的矿友商场,我们猛蹬着车子朝镇子外边大堤的方向逃窜。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拖拽着那辆破自行车爬上了大堤,我们筋疲力竭气喘吁吁,这是我们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那天下午,我们围着大堤漫无目的地骑着自行车,正午的阳光照耀在水面上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令人耳晕目眩,我们知道那女人随时会暴跳如雷地降临在我们面前,我们在大堤上骑着自行车足足有一百圈,确定那女人没有跟在我们身后也没有紧追过来,颤抖的心才开始慢慢恢复平静。临近黄昏,虽然犹豫再三,但当时我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喝过可乐了,又在大堤上忍受了一下午的暴晒,这会儿我们实在是口渴难耐,像两条搁浅在河床上濒死的鱼。可乐的美妙滋味早已深深扎根在我们的脑海里,在这一瞬间被唤醒,拥有着无比巨大的诱惑力。就是这样,我们在大堤上一直呆到落日淹没在远处的防洪林里,我们终于下定了决心,拿着女人给我们的钱去买了两罐可口可乐,然后重新爬上了那座高高的大堤,如旱苗逢甘露痛痛快快一饮而尽。剩下了几块钱我们塞进了大堤上的石头缝里。

喔唷!你们这两个滑头!狡猾的很哟!马如龙的老婆说。我躲在楼道口与马如龙吸烟。我看到马如龙的老婆一边照看我们两家的孩子一边捣鼓那些泡菜坛子。我们两家同吃同住,生意轮流做,孩子轮流看,赚钱平均分,吵架拌嘴那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后来,我说,我们与南方女人的再次相遇,就是在矿友商场。不过那件事情之后,我与马如龙有整整一个星期都不敢出现在镇子上。

那个南方女人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说的。喔唷!你们这两个滑头!狡猾的很哟!害我白白担心了一个下午。女人说还以为我们在镇子上遇到了坏人,以为我们在路上被拉煤的车子碰到了。她说她看到拉煤的车子心就揪了起来,她说她担心了一个下午,她还说我们是两个滑头,女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

那天在矿友商场南方女人买了卫生纸买了盐巴还买了两罐可口可乐。而且那两罐可乐居然是买给我们的!她买给我与马如龙一人一罐!

就是这样,从那天开始我与马如龙对这个南方来的女人迸发出了强烈的好感。

南方女人把她的泡菜分给我们吃。我与马如龙第一次喜欢上这种来自南方的鲜美滋味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甚至还有一次她送给我们一人一大碗泡菜,让我们拿回去给家里人吃。不知道为什么,我姥姥把我拿回去的泡菜统统都倒在猪圈里了。马如龙和我说他妈骂他再敢拿这女人的东西就把他的腿打断。他妈还说吃这女人的泡菜会得艾滋病的。艾滋病是个什么病呢?那时我与马如龙都不得而知,只是能隐隐感觉到镇子上的女人普遍对这个南方女人没有好感。

曾有几次,南方女人要我与马如龙认她做干妈。她说她在南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她说她的女儿和我们一般大,都是十岁,如今就想要两个儿子了。碍于上次的泡菜事件,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迟迟没有吭气。女人又说认了干妈每天都会有可乐喝哟!我与马如龙面面相觑齐声高喊——干妈!干妈笑逐颜开,这是我们第二次看见她笑。

很多时候干妈会骑着我爸的那辆破自行车带着我们两个去镇子上的矿友商场买东西,当然了,每次去干妈都会买给我们一人一罐可乐。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干妈租住的小屋子里玩,或者是蹲在外面看她腌泡菜。那时偶尔会有矿上的小领导和一些拉煤过路的司机来找干妈,这时候干妈就会让我们到屋子外面去玩,干妈说她要在屋子里谈重要的事情。至于为什么经常有人来找干妈谈重要的事情,那时我与马如龙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们猜想那大致是在谈关于干妈男人的事情。干妈还对我们说她的眼睛是X光,可以穿透门板,可以看到我们有没有不乖,是不是又把脏兮兮的小手伸进了泡菜坛子里。干妈说完这话就又笑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她笑。

唔。那后来呢?马如龙的老婆吁了一口气便去了水池边淘米,她把两个孩子交给我照料,这会儿孩子们正扯着我那根空荡荡的袖管玩得起劲。马如龙的老婆一边淘米一边问我,你们的干妈后来找到她男人了吗?

哦,怎么说呢,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的干妈是一个骗子,她根本就不是来找她男人的,她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那是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当时我们手里还攥着两张学校发的电影票一直没舍得看。我与马如龙商量好了,我们要请干妈去镇上的红煤电影院看一次电影,以此感谢这个夏天干妈给我们买了那么多次可口可乐。我问马如龙我们只有两张电影票,这可怎么是好?马如龙说不要担心,他自有法子进得去。马如龙还说干妈这次还会给我们买可乐的,也许干妈还会买很多零食给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吃。我们俩兴奋地骑着自行车,开心得快要飞了起来。

我们来到干妈的小屋子时,看到房门是关闭的,但是门上没有上锁,这就说明干妈还在屋子里,大概是又有人在和干妈谈重要的事情。我们足足等了有五分钟不见干妈出来。我们又等了五分钟干妈还没有出来。电影快开场了,我们沉不住气了,猜想干妈是不是出门去了?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声响,我们便趴在门缝仔细听,听到里面有人喘着粗气,好似我姥姥烧火做饭拉着风箱呼哧呼哧响。就是在这一天,我想我看到了这辈子最不应该看到的一幕。我看到屋子里光线昏暗,我看到干妈正在整理她的床单,我还看到我爸掏出三十块钱给干妈!那时我不明白屋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实实在在看到我爸在掏钱给干妈!整整三十块钱啊!这是我妈妈做生意得来的钱!这是我妈给我买可乐的钱!整整三十块钱啊!可以买整整十罐可乐!我的混蛋爸爸居然把这么宝贵的三十块钱送给这个南方来的混蛋女人!

后来就像马如龙在电影院里说的那样,她给我们买的可乐其实是用我妈做生意赚来的钱!她是在用原本就属于我的零花钱给我们买可乐!我们都被骗了!我们所谓的干妈其实一直都在骗我们!我终于知道我姥姥还有马如龙的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她了,因为她是一个骗子!我爸克扣我的零花钱!我爸打我的那一记耳光全都是拜她所赐!现在我们居然还要请她看电影!我们居然还认她做干妈!她就是一个骗子!她是一个南方来的大骗子!我愤怒地把原本属于她的那张电影券一撕两半!我发誓,我要复仇!

那天的电影是《小兵张嘎》,虽然看过无数遍,但是电影里笑容甜美的小英子曾是我儿时最初的梦中女神。特别是她在船上喊张嘎子时那声清脆的嘎子哥,声音真是好听。还有嘎子堵胖墩家烟囱那段,每次看都引得我开怀大笑。但是那天的电影再也没有让我感受到一点点快乐,我心里想的全都是复仇。我可以像嘎子扎爆罗金宝车胎那样复仇。但仔细一想南方女人压根就没有自行车,所以行不通。我可以像嘎子用煤油火烧敌人炮楼一样把女人的小屋子点着。但这个想法一出来就先把我自己吓了一跳,真要这样做岂不成了杀人放火?再说去哪里搞煤油呢?所以还是行不通。我想来想去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想出一个报复南方女人的好方法。但是我一定要复仇!

我是这么说的,也确实这么做了。我对马如龙说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去南方女人那里玩。马如龙说要是她买可乐给我们呢?我说那也不许去,不然我就和你绝交。有一次,我们假装着说说笑笑故意出现在她屋子门前,等着她看到我们,等着她喊我们的名字,随即我们跳上车子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狠狠地将她抛在身后。还有一次,我们看到她正蹲在路边捣鼓着她的泡菜坛子,泡菜坛子上放着两罐可口可乐,像是在引诱着我们的出现,好在我们每次都故伎重演,没有被可乐诱惑。

但只是不再去南方女人那里玩,好像还不能让我感到复仇的快感。马如龙也渐渐对这种幼稚的复仇方式感到了厌烦。我需要策划一个更加完美的复仇计划!我要为我被克扣的零花钱复仇!我要为我爸打我的那一记耳光复仇!

喔唷!真是两个憨蛋!最后你们的复仇计划成功了吗?我老婆问我。她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在用湿巾擦拭乳头开始给我们的儿子喂奶,我们的小宝贝嗷嗷待哺真是饿坏了。马如龙的老婆收起了他的拐杖,搀扶着马如龙坐在小矮桌前。她现在又开始为我们切泡菜,开始为我们碗里添饭。我对折起刚才那个男人给我的一百块钱,塞进了上衣口袋。

那是在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晚上,那天夜里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我梦到我与马如龙去了镇子外边的大堤上收回捕鱼的地笼。我梦到我们再一次骑着我爸的破自行车经过南方女人的小屋子。我梦到屋子里的灯光已然熄灭,夜深人静,烟囱里正冒着徐徐白烟。我梦到南方女人的窗台上摆放着她的泡菜坛子,泡菜坛子上放着两罐可口可乐,月明如昼,我知道那是我妈妈做生意换来的可口可乐。

我还梦到南方女人披着蚊帐似的婚纱与我爸举行婚礼,我第一次见我爸的腰杆挺得那么直。我梦到我爸身上正穿着我姥爷那件一百个窟窿眼儿的老头汗衫。我夢到每一个窟窿眼儿里蜂拥而出的蛆虫。我梦到我奶奶用一把锋利的剪刀刺死了我勤劳善良的妈妈。我梦到我妈妈化作了一只布谷鸟,她从南方飞了回来,她在天上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她大声地对我说婆婆杀我——婆婆杀我——

我又梦到我像嘎子一样扎爆了南方女人的车胎。我梦到我像嘎子一样点燃了南方女人的小屋子。我梦到我爸给了我三十块钱让我去买可乐喝。我梦到我打了南方女人一记耳光。我梦到我把泡菜坛子上的两罐可乐塞进了南方女人的烟囱里去。我梦到我像嘎子一样堵住了胖墩家的烟囱。

这天夜里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这是在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晚上。

故事讲到这里终于结束了。一九九七年的那个暑假也随之落下帷幕。

那年我刚满十岁,我的好朋友兼小学同学马如龙亦与我同岁。那年暑假,中国发生了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阔别多年的香港终于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可惜直到如今,我连一次香港都没有去过。一直到今天,我真的希望那个南方女人只是睡着了。

开学的那天上午我看到南方女人的小屋子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我挤过人群的时候看到她正躺在她那间小屋子里的床板上,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我看到我们镇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不止争吵不休。没有人在乎床单下面的南方女人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们镇子下面睡着那么多人,包括我们自己的人,镇子上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床单上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令人耳晕目眩。我听到我们摇摇欲坠的镇子上每一个女人都在嚎叫着窗台上装满泡菜的坛子是自己先抢到的。我听到我们摇摇欲坠的镇子上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末日的狂欢。我听到我们摇摇欲坠的镇子下面,已然响起土崩瓦解的轰鸣。

猜你喜欢
干妈镇子泡菜
老人
雪花泡菜
跪喊娘亲
轻飘飘的男人
干妈
大桥之缘
跟踪导练(二)
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