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鹏
我们将军寺村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但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这条将军寺河了。将军寺河像银色的带子把村子绕了一圈,我做梦都会梦见有一条银线绑着我呼啦啦往天上飞,一直到云彩里,当我醒来时却又发现躺在床上,还是老样子。回想飞起来的那种感觉,身体不再属于我自己,双脚一离地面,就像一支羽毛一样随风飘来飘去,有种空灵的感觉。为了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没事时我经常用双手枕着头,躺在河堤上闭上眼睛感受这种感觉。空气中有绿草的气味,也有水腥味,这些气味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钻入鼻孔里游荡,神秘的气息进入脑海,我的头脑开始不断地膨胀发酵。睁开眼后我发现双脚仍然踩着青色的草地,一对蚱蜢正在我手上蹦来蹦去,身边流淌着汩汩而鸣的河水,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高低不齐的草,岸边的杨树、柳树耸立着树枝,结实地向天空的方向生长。
“树真能长到够到云彩的地方。”这可是孟太爷说的,还不止一次这样说。
对于孟太爷的话大家是深信不疑的,在我们将军寺村什么事只要孟太爷说了,都是不能更改的旨意,大家对他的信服或者膜拜是发自内心的,从没有人提出过质疑。最初我不明白原因,后来我明白,应该与他的年龄大有关系。在我们将军寺村,不管什么东西年龄大就自然成了精,比如说吧,老鳖长上几百年叫鳖精,鱼长得时间长了叫鱼精,连树长得时间长都叫树精,人嘛——不能叫人精,叫神仙。我认为别人这么迷信孟太爷,显然是沾了他年龄和姓氏的光。
孟太爷九十多岁了,也有人说他已经一百岁了,这和大家对他的膜拜一样神秘。孟太爷的头发胡子眉毛都是白色的,但他从来不剪,支棱棱的疯子一般,风一吹,头发、白胡子、白眉毛,乱蓬蓬飞,活像一个银发老神仙。村里人还传言,说孟太爷是孟子的后人。
我经常见孟太爷坐在将军寺河边眯缝着眼睛,枯柴一般的双手拿着一个大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剥一片就放到身边,再剥下一片,又放到身边,剥到最后愣上半天,又开始一层一层修复原状,直到变成一个完整的洋葱,接着又开始一层层剥开,如此反复数次。几个胆大的男孩子见大人不在身边,就私下议论孟太爷是不是疯子,说他怎么长成这个样子呢?丑死了。有时候还想去摸孟太爷的白头发,可是快到他身边时,孟太爷便猛地睁眼睛,瞪着白眼珠子,嘴里呜呜地吐着粗气,听不清说些什么话,小孩子早已吓得四散而跑。
我讨厌那种洋葱味,但对他的神秘充满了好奇,他竟然剥洋葱不流泪,还喜欢一遍遍地剥洋葱,跟我喜欢玩玩具一样。确定地说,我不是特别怕他,也从不取笑他,但我也认为孟太爷应该有点不太正常,或者说是个神经病,他怎么老拿着个洋葱剥来剥去呢?有一次我试着走近他想问问怎么回事,可还没有走到他身边,一股难闻的洋葱味瞬间包围上来,把我呛得眼睛直流泪珠子,我捏着鼻子抹着眼泪逃得远远的,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后来我就远远观察他,再也不靠近他了。远离他反而是好事,我想。
听老辈人说,孟太爷能预知未来。每当听到人这样说,我就咧咧嘴,心里说鬼才相信他哩,骗人还差不多。因为我感觉孟太爷除了皱纹多、胡子白、年龄大、身上味道难闻没啥特殊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他每天没完没了剥洋葱,我认为孟太爷还不如一般人有学问。比如我们将军寺村西头能一杆子钓出二十多斤鱼的老瓦爷,比如左手能剃头的三叔,比如能给猪和人都能看病的爹,比如会写一手漂亮的字一遇红白喜事就被请的张老师……可是,这个想法并没有阻挡村里人尊敬孟太爷,相反我感觉大家更膜拜他了,说不出来什么原因。有时候我就想,大家是不是有点傻?
爹经常教育我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还得亲自尝一尝。我想查清楚到底孟太爷到底怎样厉害,或者他凭借什么厉害,我要采取点什么行动。那时候,电视里正一遍遍地播放着《西游记》,孙悟空靠金箍棒,猪八戒靠铁钯子,哪吒靠金钢圈,连妖怪们也靠各种各样的宝贝,孟太爷的特异功能是不是藏在屋子里呢?或者静静地藏在某个地方呢?有了这个想法我就开始偷偷地实施计划。下雨那天下午,我一个人站在树下避雨,想等雨小了再回家,眼睛盯着孟太爷住的烟叶楼,我突然听到里面发出呜呜叫的聲音,一声高一声低的,待细听时又没了声音。怎么说呢,空气中好像有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呼唤着我看个究竟,大雨显然没有阻止我内心的疑惑。
大雨打得我全身湿漉漉的,哪管这么多,我心里就想着弄清楚怎么回事,雨水顺着头发向下流,眼睛睁不开。娘呀!你猜怎么着?这时候我竟然看见一条条大鱼从将军寺河里跳出来,嘴巴一张一合,扇动着腹鳍——还真像一对翅膀,那鱼扭动身体和尾巴,一个个向烟叶楼里轻盈地飞,一条,两条,三条,乖乖,足足有几十条排着两列队。孟太爷坐在一条大鱼的背上面也飞了起来,飞得很高很高,直到我看不见那白花花的鱼肚白。
我看傻了,“咝——”地深吸了一口气,“呃”地张大嘴巴,傻了,我竟然跟着孟太爷也飞起来了。我双手像两只翅膀全身轻灵灵的,鱼儿也伴着我自由飞翔,有几条鱼还往我身边不住地蹭,冰凉冰凉的感觉。我马上就要追上孟太爷了,正当我要问孟太爷怎么停止飞翔降落时,一条大鱼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吐着水泡咕嘟咕嘟砸向我,死鱼般的眼睛让我惊吓了——多年以后我从不敢看鱼的眼睛,那里充满了杀气、怨恨,甚至恶意。我的双手没了飞翔的力量,就像鸟儿没了翅膀,我紧张得心脏都要爆炸了,这时眼前一黑,身子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我开始加速向下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睁开眼,光线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怎么这么怕见光?我赶紧揉了揉眼睛,我眯缝着眼发现娘正在偷偷抹眼泪。看到我醒了,娘满脸惊奇说:“孩子,吓死我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什么?一天一夜?我不明白娘要说什么。
娘说:“你老喊着胡话什么飞呀飞的,是不是做恶梦被吓着了?”我张嘴就是说不出来话。娘说:“看样子还是要给你叫叫魂儿!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张嘴可依然发不出声音。娘找了一镆筐子鸡蛋,足足有四十个,家里鸡蛋不够,她又到对门借了十来个。娘平时舍不得吃鸡蛋,这下娘怎么大方起来了,还把家里那只打鸣的大红冠子老公鸡逮着。娘一手端着那镆筐子鸡蛋,一手提溜着那只大红公鸡,我跟在娘后面,磨磨蹭蹭地走,终于来到将军寺村那棵老杨树下的烟叶楼院子里,黑烟囱直刺向天空。这是孟太爷住的地方。
其实,说是院子并没有墙,只不过用成捆的玉米秸围成了一圈。这种烟叶楼其实连土房都不如。听爹说,烟叶楼是几户人家搁一起用土垛成的,本来是用来炕烟叶的。那几年将军寺村家家户户几乎都种烟叶,先从地里打好发黄的烟叶片子,用绳子往竹竿子上挤烟叶,接着就把成杆子的烟叶一层层地装进烟叶楼,添上煤,控好温度炕烟叶。等把烟叶的水分都炕干后黄灿灿地出炕,将烟叶分类扎成捆,桔黄色的放在一起,叶面有点发黑的放在一起,带烂眼儿的放在一起,分成等级把烟叶拉到烟站去卖,挑出好的自己切成烟丝裹烟吸。刚开始村里人种烟叶还能赚点钱,后来人们嫌烟叶麻烦渐渐就不怎么种了,烟叶楼也就慢慢废弃不用了。有钱人家当然不会住这种“楼”,在将军寺村这种房子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住的,他们的儿女不孝顺,由于没地方住,老人们只能凑合着住在烟叶楼里了。
娘进院子的时候,几只小麻雀正在地上一蹦一跳地摇着头晃着身子找吃的,然后聚在一起的几只麻雀散开了花,箭一般扑扇着翅膀冲向天空。娘大声地喊:“孟爷,您在家吗?”没人回应。烟叶楼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门,木门不严实上面大窟窿小眼睛的,一股股湿气从里面飘出来。娘出了院子顺着将军寺河找了一会仍没有看到一个人,河水仍不知疲倦地哗哗流淌着,孟太爷去了哪里呢?娘坚持不回家,他铁了心要找到孟太爷,娘找来一块砖头,吹了吹上面的土,让我坐下:“乖乖,等一会儿吧!”烟叶楼屋檐下斜放着半盆水,红色塑料盆底部是黑渣子,一群小虫子扇动翅膀嗡嗡地飞来飞去。
过了一会儿,浑厚的声音像在半空响起,“你们来了!门没关,进去吧!”我盯着院门看了好久,孟太爷才进入我的视线,他腿脚不那么灵便,颤抖着身子一走一瘸,娘赶紧走上去搀扶着孟太爷走。孟太爷“吱呀”一声推开了门,烟叶楼内光线不足显得阴森森的,一股股湿气还有腐烂味冲出来,我忍不住咳嗽几声,娘皱了下眉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来看看您,孟太爷。”娘说着把一镆筐子鸡蛋和大红公鸡放进烟叶楼。孟爷的烟叶楼很拥挤,东西摆放得乱糟糟的,地上放个碗,里面还有半碗稀饭,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娘站着,我也站着。娘说明来意:“孟爷,孩子可能吓着了,现在说不出话了,您给叫叫魂。”
孟太爷用眼睛扫了我一下,咳嗽了几声,也许是真感冒了,也许是抽烟抽的,他老吸那种卷烟丝的烟。白眼珠儿吓得我心里一颤,他围着我转了三圈停下,温暖干燥的手放在我脑袋瓜子上,压着我的头发向脑后划动直到脖子边,一下,两下,三下,柔顺地掠过。昏暗的光线照在他的白头发和胡须上,如果不是娘在身边,那一刻我真以为他就是个老神仙。
孟太爷又咳嗽了几声,整个身子一颤一颤的。他哆嗦地从床下找了一把香,抽出三根,一步一步挪动着,找了一盒火柴,点燃,香的气味弥散,黑色的烟雾在屋里缭绕开来,一圈一圈的。他跪在地上拜三拜,看也不看我和娘,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满脸庄重地盯着燃烧的香,乌拉乌拉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他取出一个洋葱,一片片的洋葱被剥掉,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正要准备把那些洋葱片子合上时,他扭过头,白眼珠子一动一动,严肃地对我说:“你把眼睛闭上。”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像一个黑洞。这时,我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往后退,我仿佛看到孟太爷跪在地上拜三拜的情景,然后就是娘进烟叶楼轻微地皱下眉头,烟叶楼房顶下的半盆水晃动着,几只小麻雀哗啦一下飞了,黑乎乎的烟囱向天空飞去,娘坐在床上哭泣的声音,接着是到处乱飞的鱼,耳边传来一阵阵风呼啦啦地响,我的脑海一片黑,一道亮光射过来将我吞噬……
大雨仍然在下,鱼儿仍在院子上空乱飞,孟太爷从远处喊着我的名字,他不急不慢向我伸出了手,却没有笑,像被一股力量扯住,我就开始随他一起飞起来,一条条鱼贴着我的身子飞呀飞,越来越高,脚下的杨树,房子,烟叶楼,将军寺村越变越小。我要告诉小伙伴,将军寺河真像银色的鞋带子把村子绕了一圈,它此刻像一条银线绑着我往天上飞。我扇动着双手,真的,那是在飞,我手一不动身子就停了下来,轻飘飘像树叶一样轻。我没忘记看清孟太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闪着红光的洋葱,这时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我忍不住想摸一下,我伸出了手……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拼命在晃动我的身子,娘也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我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娘,我饿——”。我全身无力,像连续干了几天庄稼活儿,我咧嘴开始哭。娘一惊,眼睛一动不动,她喊了一声:“我的孩啊!”也哭了。娘的脸上在流泪,却没擦自己的眼泪,却开始给我擦泪。孟太爷站在我面前,他没有笑,一脸的严肃,不过伸出温暖粗燥的手,像在梦里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娘说了些感谢孟太爷的话,孟太爷什么也不说,仍是满脸的严肃,静静地坐在床沿上,两眼向前面茫然地盯着什么。其实,他前面什么也没有。
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发现眼前的一切变得温暖,声音、色彩、味道也比以前亲切了,连屋子里的黑暗也变得可爱。我慢慢地和娘也近了,和孟太爷近了。我开始触摸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世界原来如此美妙!
娘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告别孟太爷回家,但孟太爷眼睛盯着前方,仍是一动不动。娘最后说了句:“孟爷,走了呀!”刚走到门口,孟太爷颤动着说:“没……没……”我隐约地听见了。娘当时拉着我的手,可能没在意,她回過头:“你说啥?”孟太爷又没了声音。
娘带我回家的时候,差点被一个人撞倒,娘一看是李奶奶正低着头走,她沿将军寺村河急急忙忙地像找什么东西。“婶子,这是找啥哩?”娘问。李奶奶喘着气说:“她大嫂子,你见冬梅没有?这么个大活人,咋找不到了?”冬梅是她闺女,听说已经订过了婚,过了年就要出门子了。娘说:“没有,刚才去孟太爷家了,孩子吓得没了魂儿。”李奶奶望着我,眼睛里写满了紧张不安,“好点没?”娘说:“好多了,现在都能说话了!”
娘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感觉应该问问冬梅的事,“冬梅前天不是在家好好的吗?”李奶奶嘟囔道:“是啊!这死妮子不知跑哪里了?找了一上午了!真急死我了!”然后李奶奶又匆匆地向前走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没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说了会怎样。娘又问了李奶奶好多话,并不住安慰她,有好长时间她们都忽视了我的存在。
可是冬梅姑姑丢了,这就怪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丢了呢?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肯定记得回家的路啊!就在前几天,我和娘还去她家与冬梅姑姑说话哩,冬梅姑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件大红衣服呆坐在房间里。后来我发现村里人并没有骗我,冬梅姑姑确实丢了,我越来越感觉这是真的,村里人一见面就不约而同地讨论冬梅去了哪里,这活不见人死不尸的,像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大家满世界发疯地找冬梅姑姑,连小孩子也开始关心起来她到底去了哪里,大人们只要谈论这事,小孩子们都盯着大人嘴巴静静地听。
冬梅姑姑与我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上周我去大街上理发时还见过她,当时她一蹦一跳哼着小曲,当她得知我要理发时,专门与我一起去理发,娘说声“谢谢”便回家忙去了。我跟在冬梅姑姑屁股后面,她的屁股翘起来,圆滚圆滚的,我的手忍不住地向前伸,她拉住我的手,她看看我,笑了笑。我脸热乎乎的,低下头,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真是羞死人了!
其实,根据我的判断,我猜出冬梅姑姑在一个地方,但我谁也没有告诉,就一个人悄悄找她,来到将军寺村北面的那个麦秸垛旁,我确定我能找到她。我想起两个月前一天,我沿着将军寺河坡找茅根嚼甜味,那时草已泛青正努力地向上生长,连一些不知名的草都吐开了白花,中午这里几乎没人,流水托着阳光向远处弯行,只是四周安静得有点可怕。当时,我想着村里人说孟太爷能预言并且能在天空飞行的言语,迷迷糊糊躺在河坡边睡着了。我好像长了一双硕大的翅膀竟飞了起来,风在肩膀边呼呼地飞过,我脚下是悠长的将军寺河,越升越高靠近了月亮,马上就能摘一颗星星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呻吟声将我从梦中惊醒,这声音像是痛苦,像是幸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揉揉眼睛往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我爬上岸来到了一个麦秸垛旁,声音像从那里发出来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断断续续的。这种声音吸引着我,循着那个奇怪的声音向前走去,脚步声显然打扰了这种带有节奏的声音,就在那个麦秸垛后面。
“谁?你……”
“啊!”我应了一声,真是吓坏我了,赶紧扭过头去。
那里有两个人,我都见过,女的是冬梅姑姑,男的是理发师大个子。冬梅姑姑满脸通红急忙整理上衣,不过还是把扣子扣错了。大个子不自在地站在那里,右手挠头,他是光头,一根头发也没有。
冬梅姑姑朝我走过来,她脸上泛着红晕,额头上还微微有些汗水,她用皮筋开始扎乱蓬蓬的头发:“你咋来这了?”大个子也来到我身边,递给了我几粒糖,“吃吃”地笑着说:“别和人说,你最乖了。”我只好“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你快去玩吧,别再回来了。”本来我不想接糖,冬梅姑姑说:“你最听话了,吃吧!别乱说!”这时我才接过,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跑了。跑了好远,我才想起我的一把茅根不知道忘在了哪里,本来是我拿回家让冬梅姑姑吃的。我回头看的时候,冬梅姑姑已经扎好了头发,他们两人开始又说又笑了。
当然,那个理发师我是知道的,长得瘦高,很有精神,二十多岁,刮个光头,明晃晃的,眼睛像铜铃一样大,每一次来村子理发大家都围着去看。村里有人夸奖道:“如果这孩子当女婿多好啊!”我发现只要理发师来村里剃头,冬梅姑姑总要多站一会儿,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大个子,大个子刮胡子,她的眼珠子就盯着他刮胡子;大个子剪鼻毛,她的眼珠子就盯着他剪鼻毛。她嘴角微笑着,眼神怪怪的,大个子也一样。有一次大个子一直盯着冬梅姑姑看,竟把一个大爷的头剪冒血了,最后连忙一个劲地道歉赔不是……冬梅姑姑在旁边站着,捂住嘴低着头,眼睛一直盯住自己的脚看。
正如你所猜的那样,我这次要去的地方还是那个麦秸垛。我想飞起来,还要赶紧找到冬梅姑姑,要不然全村人都要找疯了。心里有了这种想法,我感觉自己特别伟大,我马上就要拯救李奶奶了,全村人都不用再为这事着急了。我加快脚步往前跑,可双脚仍贴着地面,是的,我没能飞起来,我真有点恨自己跑得太慢了。这也是我今后想飞起来的原因,总感觉跑得快一些就能够马上拯救谁,总想着万一耽误了怎么办?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到那个麦秸垛时,我傻眼了,这里没一个人影,更别提冬梅姑姑了,地上只是胡乱地堆了些麦秸。我失望极了,一脚踢了脚下的一块砖头,砖头动了一下,一张纸片随风转了一圈,飞了起来,又落在了地上。我不顾脚痛,大喊了一声:“冬梅姑姑,你在哪里呢?”我哭了。
沉痛的心情压抑着我,一直到回家我都魂不守舍的。娘和爹显然没注意我回来,他们正在堂屋子小声说着话:“她肯定跑了!”爹说:“尽瞎说,就这屁大的地方,能跑哪儿去?”
跑了?什么跑了?我接着往下听。
娘显然没有注意我进屋,接着说:“其实大家心里清楚着哩,冬梅订了婚就该认命,男方家庭条件不好是不假,可也不能耍脾气,这年头谁的日子过得容易哩?”
爹接着说:“那也不能做出丢人的事啊?你看看,她一个姑娘家……”
娘说:“谁说不是呢?你看她这下可好了,怀了孕,显了怀没脸见人了。她娘把她关在家里,還不是为她好吗?听说正张罗她与瘸腿二狗子的婚事哩!总不能等娃生了再嫁吧!这样闺女就掉价了,让人看不起。”
对于瘸腿二狗子我是知道一些的。这人是我们将军寺邻村的,平时手脚不干净,顺个鸡牵个羊,一次偷东西时被发现了,人家堵住他,他翻墙逃跑时一条腿摔断了。现在他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衣服经常穿得脏兮兮的,最让人看不惯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根红绳子当做裤腰带用。我们小孩子们经常笑话他,大老远地就喊“红瘸子”。如果冬梅姑姑嫁给他,这也太……反正我心里就有点儿不乐意。
爹说:“谁说不是哩。”
“冬梅也不想想,一个理发的能带她远走高飞,鬼才相信哩,真是傻到家了,一个陌生人的话也信。”
我侧着耳朵听,越听这里面的事越清晰,娘一抬头看见我回来了,就不再谈话了。娘问我:“你去哪里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