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桂姣 张艳如
摘 要西汉班婕妤《报诸侄书》具有多重珍贵的文献价值,但是该文的释读与整理存在大量的分歧与误区。概言之其主要误区有二:一没有理解“记言属见”意即“《记》言嘱见”。“记”是“奏记”体的简称,“奏记”是汉代身份低者向身份尊贵者使用的一种文体,但“记”与“奏”则是汉代两种不同的文体。该文“记”具体指班婕妤诸侄写给她的“奏记”体书信,“属”通“嘱”,全句意即“来信嘱咐(嘱托)索见……”二没有认识到“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的“元帝”实乃“成帝”之误,但又不可径改为“成帝”,可视作衍文,亦可删去。
关键词班婕妤 《报诸侄书》 “奏记” “记” “奏”
西汉班婕妤是我国古代成绩最突出的女作家之一,其最为人知晓乃至争议的作品是《怨诗》及《自悼赋》。《报诸侄书》是班婕妤今存唯一书信体散文,对于研究班婕妤的后宫生活及其与母族班氏子弟的往来有着重要意义。此外,该信讨论了汉元帝、汉成帝给后宫妃嫔书信的作品艺术,既涉及两代帝王给特定阅读对象的创作情况,也流露了班婕妤的文学观念、对子侄的培养方式等信息,因此该文具有多重珍贵的文献价值。但是由于《报诸侄书》今仅存残篇,又涉及衍文,因此学界对该文的句读标点、校勘、释读分歧与误区颇多,令后学莫衷一是。笔者不揣浅陋以作校正,祈大方之家赐教。
今所见《报诸侄书》的最早出处是宋代《太平御览》卷一百四十四皇亲部十“婕妤”类下“《妇人集》曰”条:
《妇人集》曰汉元帝赐婕妤书曰问飞燕赵婕妤夫上有诚必应以实愤懑充中必形于色……独谓老亲两弟何班婕妤报诸侄曰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今汝曹自评之[1]704-705。
这条引文显然有误,杂糅了两条引文为一条(《太平御览》类似错误很多[2]),“班婕妤报诸侄曰”系另一则材料的开头。严可均《全汉文》辑佚将此下作为班婕妤《报诸侄书》的内容,这是准确的。但是学界对于这段话怎样标点、校勘、释读分歧很大,误区较多,以下略举影响较大的几家名家整理。
夏剑钦等点校的《太平御览》整理为:《妇人集》曰:……班婕妤报诸侄曰:“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炼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矣?故略陈其长短,今汝曹自评之[3]391。
陈延嘉等点校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整理为: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倢伃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练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令汝曹自评之[4]365。
商务印书馆《全汉文》整理为:记言属见所赐赵倢伃,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炼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令汝曹自评之[5]108。
中华书局影印版《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句读为:记言属见所赐赵倢伃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令汝曹自评之[6]186。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句讀为:记言属见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令汝曹自评之[7]183。
《两汉全书》标点为:记言属见所赐赵倢伃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令汝曹自评之[8]5789。
上引诸家都是权威的、常为人们引用的整理本,各家差异甚大。笔者以为“元帝被病”以后的部分,虽然存在不同句读,但差异不大,不影响对全局的把握;“记言属见……相比”句,才是理解该文的关键与难点。因此,以上诸家不但意见差异很大,而且都未得其实。
一、“记言属见”应标点为:“《记》言属见”
笔者以为“记”是“奏记”体的简称。“记言属见”应标点为“《记》言属见”,“记”指对方写给班婕妤的“奏记”,“属”通“嘱”,全句意即“来信嘱咐(嘱托)索见……”
1.“记”系“奏记”的简称,此指对方来函。
其一,“奏记”是独立于奏、书、表等文体之外的一种文体,可以简称为“记”。两汉多“奏记”文。如杜延年《奏记霍光争侯史吴事》(《汉书·杜周传》云“延年乃奏记光争,以为……”)、丙吉《奏记霍光议立皇曾孙》(《汉书·魏相丙吉传》云“吉奏记光曰……”)、杜钦《奏记王凤理冯野王》(《汉书·冯奉世传》云“钦素高野王父子行能,奏记于凤,为野王言曰……”)、郑朋《奏记萧望之》(《汉书·萧望之传》云“朋奏记望之曰……”)、李寻《奏记翟方进》(《汉书·翟方进传》“厚李寻,以为议曹……寻奏记言……”)、班固《奏记东平王苍》(《后汉书·班彪列传》云“时固始弱冠,奏记说苍曰……”)①等等。在两汉一般写作“奏记”者的地位、官职都不及收奏记者。上举诸例中的奏记接受者,东平王苍、霍光、丙吉、王凤、萧望之等,皆时执权柄,权倾朝野。
两汉多“记”体文。如崔骃“著诗、赋、铭、颂、书、记、表……合二十一篇”[9]1722,崔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10]1724,崔寔“著碑、论、箴、铭、答、七言、祠、文、表、记、书凡十五篇”[11]1731(《后汉书·崔骃列传》)。杨修“著赋、颂、碑、赞、诗、哀辞、表、记、书凡十五篇”[12]1790(《后汉书·杨震列传》)。刘陶“上书言当世便事、条教、赋、奏、书、记、辩疑,凡百余篇”[13]1851(《后汉书·杜栾刘李刘谢列传》)。马融“著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琴歌、对策、遗令,凡二十一篇”[14]1972(《后汉书·马融列传》),等等。可见“记”不仅是一种文体,而且与书、表、奏等文体互不相属,是并列并存的关系。
两汉魏南北朝时期经常将“奏记”简称为“记”。《文心雕龙·书记》曰“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奉笺。记之言志,进己志也。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15]456-457刘勰把笺、记合为一大类而区别为两种小类文体,但把奏记与记等同相视。类似例子有:南朝刘宋范晔著《后汉书·班彪列传》时载班固“始弱冠,奏记说苍曰”,并为之著录《奏记东平王苍》,末尾合计云“固所著《典引》、《宾戏》、《应讥》、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16]1386。既然说“在者凡”多少“篇”,则统括了班固当时尚在的所有作品;范晔既然为之著录“奏记”原文,总结中却仅云“记”,显然是将“奏记”简作“记”了。又《后汉书·朱乐何列传》谓朱穆“所著论、策、奏、教、书、诗、记、嘲,凡二十篇”[17]1473,据严可均《全后汉文》朱穆有三篇上梁冀的“奏记”(且其中两篇见载于《后汉书·朱乐何列传》),一篇“奏”(《奏劾冯绲》,载于袁宏《后汉纪》卷二十二):可见“奏”单独成“奏”体文,“奏记”则合入了“记”体,成为与“奏”并列的另一种文体。
或有将“记”误作“托”者[18],大约形似所误。中华书局影印《太平御览》及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均正作“记”,后之研究者应先考正讹误而后论之。
其二,诸侄给班婕妤的信适合使用“奏记”(“记”)体。上已论“奏记”是身份低者向身份高贵者使用的上行文,到东汉以后主要用于身份低者给公府的文件。班婕妤属皇室,地位高贵,“婕妤视上卿,比列侯”(《汉书·外戚传》),位在二千石之上,所以诸侄用“奏记”(“记”)的文体给她写信,而她又以“记”简称其来信是完全可能的,并且合体合仪。前引刘勰所谓“公府奏记,而郡将奉笺”乃是“迄至后汉”时的情况。且即便东汉也不尽循此例,仍有西汉那样宽泛的情形。如王充《论衡·对作篇》曰“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困乏”[19]571,则上书郡守亦可称为“奏记”。
其三,《报诸侄书》是一封回信,“《记》言”意指“你来函说”。“报某某书”之类,在汉代一般是回某某信。比如司马迁《报任安书》,“报”即回信、答信之意。答信中往往提及来信的相关内容,这是人之常情。前举司马迁《报任安书》即其例也。“《记》言”意指“你的《奏记》说”,即“你来函说”。
2.“属”通假“嘱”,嘱咐、嘱托之意。在古代“属”常通假于“嘱”,有嘱咐、嘱托、托付等义。如汉代之前的《吕氏春秋·纪第一·贵公》有“仲父之病矣,渍甚,国人弗讳,寡人将谁属国”句,高诱注云“属,讬也”[20]26,其义侧重于托付。《六韬·明传》载文王语“呜呼!天将弃予,周之社稷将以属汝”[21]11,《汉书·昭帝纪》载昭帝语“大将军国家忠臣,先帝所属,敢有谮毁者,坐之”[22]226;《后汉书·祭祀上》载“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民父母,秀不敢当”[23]等句,其用法皆同“属国”例。不少字典也认为“属”字古时通假“嘱”,如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所以,《报诸侄书》中的“属见”,根据语境完全可以理解为“嘱见”,其意则侧重于嘱咐、嘱托。
二、“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勘误
笔者以为“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之“元帝”当系“成帝”之误,可视作衍文,亦可删去,但不可径改为“成帝”。
《太平御览》卷一百四十四“《妇人集》曰”中的“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有误,严可均把“元帝”删去,陈延嘉等点校时将之处理为衍文。笔者以为此“元帝”系“成帝”之误,可视作衍文亦可删去,若径直改正为“成帝”则会带来新的不妥。
1.《报诸侄书》中所言《赐赵婕妤书》的作者一定是元帝、成帝二人中的一人。因为信中首言“相比”,接着比较元、成二帝给后宫的书信的风格,末又云“何可比也”,可见所比较的即是元、成二帝的书信,班氏诸侄所索见的便是元帝或成帝的信件,而班氏诸侄之所以索要某一人的书信,应当是在此之前已经了解了他们所要比较的另一个人的书信了。
2.对元帝的后宫帷幄之事,班家通晓的渠道较多、时间较早,掌握的信息量也较大,不必等到成帝后妃班婕妤进宫后再从宫中辗转抄出。因为班家的姻亲有不少都是元帝的侍中、亲幸近臣,因此他们往往详知元帝宫廷秘事。班婕妤之侄班彪曾自言其对元帝宫廷生活的了解的来源是其充任元帝侍中近臣的外祖兄弟②。而其“外祖兄弟”所传递给他的信息中包含了“元帝多材艺,善史书……自度曲,被歌声……穷极幼眇。少而好儒……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24]298-299,这其实涉及元帝文章、音乐等诸种才艺一脉相承的美学风格——华美妖眇。又,古代婚姻尤其家法严谨的家庭,都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班彪祖父与外祖金家都是家风严谨、逐渐儒化的家庭③,因此班彪父母的结合当缘于其祖、父、外祖及祖父家族、外祖家族间的交往。而上述“语臣曰”的内容既然能跟“我”说,则不应当是宫闱保密不宜外泄的内容(即便是不宜外泄之事,但因私情仍难免私下交流,如前“语臣曰”般,况且这些内容所宣扬的本身属于正面性质的),所以班氏家族不必等到班彪因其“外祖兄弟”告诉他才开始知道元帝后宫内的生活情况,其之前至少会因金氏家族而有较详细的了解。因此,班氏子弟没有必要委托班婕妤搜集汉元帝的作品。汉成帝的材料对于此时的班氏子弟而言属于“近代、当代事”,通过成帝妃子来搜集成帝的材料,这是非常便捷、可靠的途径。
3.据笔者所考,《太平御览》“《妇人集》曰”内容乃杂糅同书之两个篇章所成,本应另起一条目。然“《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与其前“汉元帝赐婕妤书曰:‘问飞燕赵婕妤……”中两个“赐赵婕妤书”,据情理推断可能是指同一封信,但这两封信的作者应是“汉成帝”,《太平御览》误作了“元帝”。但是在书信中可能存在因信件读写双方熟知的前提下,承上下文而省略作者的情况。所以,在发现新的有力的材料之前,不必将“《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之“元帝”改作“成帝”,暂可视作衍文,亦可删去,留今后进一步考证。
三、“书也”句应整理为:“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
如前所引诸例,有学者将“书也”合在下一句断句,标点为“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也有学者将之合入上一句,即“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粗看起来,二者无区别,都可以读通。但“锻鍊后宫贵人”是元帝培养、锻炼后宫贵人(书信能力)之意;“锻鍊后宫贵人书也”,则还含有锻炼(锤炼)自己写给后宫贵人的书信之意。联系其前云“元帝被病无悰”,“悰”有欢乐、乐趣与心情、思绪的意思④,于此语境两义皆通。按常理分析,元帝染病没有什么心绪(欢乐),怎么还有心情去培养、锻炼后宫贵人的书信能力呢?显然是说元帝因自己生病而藉舞弄文墨以自我消遣取乐,即元帝自我锤炼(舞弄)给后宫贵人的书信,藉此消遣,所以书信中大多华辞丽语。因此该句应将“书也”合入上一句,标点为:“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
四、其余字句的整理
其余字句,“成帝”“写实”“书矣”“比也”“长短”之后都应该有停顿,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必赘言;至于具体使用哪种现代标点符号,虽情感色彩略异,但基本无大碍。而“今”与“令”字的出入,应当是“令”字因形似而被误作了“今”。“婕妤”与“倢伃”的出入,二者于古代通用,今宜取其较早的出处《太平御览》所用的“婕妤”。
五、結论
综上所考论,“奏记”可以简称“记”,是汉代身份低者向身份尊贵者使用的一种文体,但“记”与“奏”则是汉代两种不同的文体。“记”在《报诸侄书》中指班婕妤诸侄写给她的“奏记”体书信。“属”通假“嘱”,嘱托、嘱咐之意。“所赐赵婕妤书”的作者并非“元帝”,应是“成帝”;但因材料有限,不能排除书信因上下文关系而省略的情况,因此在无新材料进一步证实之前,应将“元帝所赐”之“元帝”视为衍文,可以直接删之,但不能径直将之改成“成帝”。班婕妤《报诸侄书》应整理为:
《记》言属见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悰,但锻鍊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也!故略陈其长短,令汝曹自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