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同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退休教授)
顾维钧
顾维钧,上海嘉定人。从小天资聪颖、学习勤奋,1899年考入上海英华书院,两年后又考入圣约翰书院,1904年8月赴美留学,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先后荣获文学学士、政治学硕士、国际法法学与外交博士学位。留美期间,由于才华出众、领导能力强,一直担任中国留美学生会会长。晚清重臣唐绍仪访美结束后到纽约看望中国留学生,顾维钧在欢迎唐的宴会上致词,充分显示其渊博的学识,他多彩的辞章、流利的英语、横溢的才智,给唐留下深刻印象。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于1912年元旦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随后南北议和、清帝退位,孙中山让位于袁世凯。袁于1912年3月组成以唐绍仪为总理的第一届内阁,唐即向袁推荐顾维钧担任总统办公室秘书、外交参事兼内阁总理秘书,获得袁同意后发聘函给顾维钧,顾愉快地接受任命,并在导师穆尔教授协助下搜集了大量有关国际法规法则资料和列强与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内容带回国内,开始他显赫的职业生涯。当时顾维钧才24岁。1916年,28岁的顾维钧被任命为驻美公使,在此期间顾一再建议北洋政府应与美国交好,以扼制日本在华扩张,并最终说服北洋政府采取“联美制日”策略,授权他与美国政府联系。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胜利宣告结束。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会召开,中国以战胜国身份参加,顾维钧奉命作为中国代表团先遣队成员之一,与美国代表团同船到达巴黎。顾为中国代表团草拟了向和会提出的三项要求:第一,取消帝国主义列强在华的一切特权(包括放弃在中国划分的势力范围、撤退驻华的外国军警、撤消外国在华的邮政电报特权、取消领事裁判权、归还租借地和租界、停付庚子赔款等);第二,取消袁世凯政府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第三,把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归还中国。
1919年1月27日,顾维钧接美国代表团顾问电话提醒:“在上午召开的英、法、美、意、日五国首脑和外长参加的十人最高会议上,日本提出将由它接管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下午将继续开会听取中国代表团对山东问题的立场,通知即将发出,中国代表团应立即准备发言。”
可是中国代表团到达巴黎后,却把自己的使命搁在一边,忙于为排名次而争吵,直到27日这一天还没讨论过应对山东问题的策略,那时离下午开会只剩三个小时。顾维钧立即向中国代表团转达下午开会讨论山东问题的消息。代表团内互相推诿。对山东问题早有研究的顾维钧挺身而出:“我们应该赴会表明捍卫国家领土主权的立场,这是我们神圣不可放弃的权利,如果放弃这个权利,代表团还有何颜面回去见国人。”最后中国代表团匆匆推出顾维钧和王正廷博士参会,这时离开会只剩20分钟。
会议在法国外交部会议厅举行,法国总理克里孟梭是十人会议主席,右边坐着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和外长、美国总统威尔逊和国务卿蓝辛、意大利总理奥朗多和外长;在主席对面就座的是日本代表团首席代表西园寺和外相牧野伸显;中国代表团被指定在主席左边就座。会议开始由牧野发言,他老调重弹,态度极为傲慢地说:山东租借地早己由德国交给日本,日本是战胜国有权处理这个问题,而且中国己与日本签订了条约(指“二十一条”),承认日本拥有山东权益,总之这个问题己无须再议。克里孟梭随即问中国代表是否准备发言,顾维钧和王正廷商量后,王正廷说:“我们代表团的顾维钧博士将予以答复,但须给予时间准备”。在威尔逊和蓝辛的大力支持下,克里孟梭只好宣布休会,让中国代表作准备,第二天上午复会。
1919年1月28日上午,会议还是在法国外交部举行,场面和前一天一样。顾维钧没拿讲稿,一上台面对列强就作了一段在中国外交史上具有传奇色彩的有力陈述:“山东是中国文化的摇篮,中国的圣人孔子和孟子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孔子犹如西方的耶稣,山东犹如西方的耶路撒冷,中国不能失去山东犹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此言一出,语惊四座,立即迎来经久不息的掌声。牧野见此情景,气急败坏地指责“中国是未出一兵一卒的战胜国”。顾维钧立即拿出一张在法国战场上的华工墓地照片,慷慨激昂地说:“像这样的墓地在法国和欧洲还有几十处。中国派到欧洲的14万劳工,绝大多数都是山东人,他们历尽艰辛、远渡重洋到达欧洲,‘以工代兵’,在享受不到战士待遇的情况下,仍然无怨无悔、奋不顾身地在对德战场周围抬担架、救助伤病员、掩埋尸体、运送枪炮弹药。成千上万的中国劳工战死在沙场上,或终身残废回不了家乡,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因此中国代表团要求和会将战败国德国战前占领的山东租借地、铁路归还中国。大家都知道这片租借地是德国用武力从中国夺去的。当时德国舰队占领山东海岸,其军队随即侵入内地,它敲诈勒索租借地作为撤军条件,借口有两位传教士在中国内地遇害,便出兵占领,谁都知道遇害实非政府所能控制。基于和会接受的‘民族自决与领土完整’原则,中国就有权利要求归还这些领土。中国代表团认为这是正义的和平条件之一。如果会议采取不同的见解,将这些领土转让给其他国家,这无异于‘以错就错’。”“就战略而言,胶州湾控制华北门户,控制由海岸至北京的捷径,胶济铁路直达省会济南府,与津浦铁路对接就可到达北京,严重危及中国国防,中国政府不能答应外国拥有这生死攸关的地段。我们深信和会在考虑胶州湾租借地和德国在山东一切特权时,必会郑重顾及中国政治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基本权益,以及中国力谋世界和平的热忱。……”顾维钧扎实的国际法则功底、充满正义的雄辩,获得雷鸣般的掌声。威尔逊总统和蓝辛迈着快步上前紧握顾维钧的手说:“您今天作了一篇阐明中国立场的最好演说,我谨表示热烈祝贺!”英国首相和外长也跟着过来道贺,更令人想象不到的是日本的西园寺也走过来和他握手,可见真理的威力是无比强大的。在离开会场前,大批媒体记者把中国代表团成员包围起来,热烈祝贺顾维钧为中国作了一场充满智慧、打动人心的精彩演说。
第二天,法、英、美等国的报纸都在最显著的版面报道中国代表团发出的中华民族正义呼声,顾维钧也因此名扬海内外,成为世界知名的外交家,这一天他正好31周岁。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弱国无外交。巴黎和会围绕山东权益归属等问题继续进行激烈辩论。由于日本死皮赖脸不肯放弃山东权益,而且英法等列强早已与日本订有密约,答应在战后将这些权益交由日本接管,日本要挟如果不让它接管山东权益就将退出国联(国际联盟的简称,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建立的国际组织)。美国表面上同情和支持中国,但在关键时刻却抛弃此前宣称的“十四条”原则,公然站到英、法、意、日一边,最终巴黎和会成为战胜国对战败国和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宰割分赃会议。
1919年4月30日,爱国民主人士林长民在北京接到梁启超从巴黎发来的电报,告知当天巴黎对德和约上公然将山东权益交给日本。悲愤的林长民在《晨报》上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人》,披露了这一消息。同日,北大校长蔡元培也将北京政府密令签字的消息告知罗家伦、傅斯年、许德晰等学生社团负责人。北大学生社团领袖们得知巴黎和会山东问题交涉失败后群情激愤,于5月3日晚约请北京13所大中专学校千余名代表在北大礼堂开会商讨对策。大会作出四项决议:一、联合各界一致奋起抗争;二、通电巴黎专使拒绝在和约上签字;三、通电各省于5月7日国耻纪念日举行爱国示威游行;四、北京学界于5月4日在天安门举行集会和示威游行。会议还讨论学界示威游行的标语、口号和要求政府拒签和约、抵制日货、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个卖国贼等要求。经过充分准备,北京十几所大中专学校三千多名学生于5月4日中午齐集天安门,各校代表纷纷上台演讲,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挽救国家危亡,强烈要求政府严惩卖国贼、拒签和约、收回山东一切权益。大会通过《北京学界全体宣言》,宣告:“中国国土不可断送,中国人民不可低头”“今天我们学界要到各国使馆区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护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召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游行队伍向东交民巷使馆区出发,当队伍到达使馆区西口时遭到巡捕阻挠无法通过,激起同学们对卖国贼的无比仇恨!于是有人高喊:“找卖国贼算账去”,把队伍引向赵家楼曹汝霖府第,当时曹府大门紧闭上锁,门外有大批军警守护,同学们有的劝军警支持学生,有的向府内扔砖头白旗,有同学乘虚破窗而入,砸碎门锁打开大门,学生蜂拥而入,大闹曹府。军警当场拘捕32名学生,连夜审讯搜身,这引起学生更大愤怒。5月5日北京学生举行总罢课抗议并通电全国请求支援,得到热烈响应。迫于全国舆论压力,加上蔡元培联络14所大专校长出面营救,北京政府被迫释放被捕学生。但北京政府在列强教唆下禁止报道学生活动消息,取缔学生刊物,肆意逮捕街头演讲的学生,6月3日就逮捕千余人,这激起全国各界更大的愤怒。首先是工人阶级大规模投入战斗。从6月5日起,上海日本纱厂全体中国工人罢工,电车、汽车、海员、铁路工人紧随其后,到6月10日达到巅峰,沪宁沪杭等主要铁路工人六七万人举行总罢工,使上海水陆交通全部瘫痪。同时长辛店、唐山、杭州、九江、天津、济南等大中城市都举行大罢工,使五四运动进入一个新阶段:运动主力由学生转变为工人,运动中心由北京转到上海。这次全国工人大罢工突破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范围,发展成为包括工人阶级、小资产阶级(主要是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的群众性革命运动。运动影响波及20多个省近200个城市,这种全国规模的雄厚人民革命力量,终于迫使北京政府不得不释放被捕学生,罢免曹、章、陆三个卖国贼。6月28日是巴黎和约的签字日,在万余旅法华侨和留学生的支持和监督下,顾维钧等人拒签和约,五四运动取得重大胜利,并使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五四精神大放光芒。五四运动有力地促进中国工人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相结合,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准备了思想理论和干部条件。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使中国革命的面貌焕然一新。
1945年6月26日,顾维钧代表中国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后立右2为董必武。
巴黎和会后,顾维钧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出席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1922-1926年他先后担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还曾代理国务总理,国民政府初期曾通缉他,经张学良出面说情而撤消,并让他继续为国民政府办理外交。九一八事变后,顾代表中国参加李顿调查团(以英国人李顿爵士为首,英、美、法、德、意5国代表参加的国联调查团),调查日本对东北的侵略罪行。1932年起先后任中国驻法、英、美等国大使和驻国联代表,其外交才能为世界许多国家政府和外交界所公认。1945年顾任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在筹组联合国期间,力主中国代表团必须有中共代表参加,1945年6月26日联合国成立时,他代表中国政府第一个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当时中国共产党代表董必武等人也出席了签字仪式,一同见证联合国的成立。1971年新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毛泽东对即将赴美国参加第26届联大的中国代表团成员章含之说他对顾维钧的外交才华很有好感,专门指示要为顾带去问候和礼品,并邀请顾在他方便时访问北京。章含之到美国后,在顾维钧女儿顾菊珍的陪同下见到了他,章送上毛泽东带给他的礼品和问候,顾维钧很受感动,对毛泽东的深情厚意一再表示感谢,但他始终未能再回中国大陆,实为一大憾事。
1957年,经联合国大会和安理会多次投票,顾维钧当选联合国国际法院法官。1964年更当选为副院长,直至1966年才正式告退。
顾维钧从事外交工作50多年,退休后定居纽约的他,应母校哥伦比亚大学之邀,参加该校“口述历史计划”项目,从自己外交历程出发,先以口述回忆录方式,将这50多年的中国外交史分成若干段,逐段逐件回忆记录下来。后在其他学者的帮助下,利用自己保存多年的日记、会谈记录、信函文件、电报档案等进行核实校正,历时17年最终编撰成皇皇巨著。1976年,顾维钧将书稿赠送给哥伦比亚大学,该校特辟专室予以保存,使之成为哥伦比亚大学引以为傲的政治外交史料精品,供对中国外交史感兴趣者鉴赏。
1959年,年过70的顾维钧与联合国礼宾司官员严幼韵在纽约结婚,两人共同生活了28年,成为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在严幼韵的精心呵护下,顾维钧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活到98岁无疾而终。2015年9月25日,中国外交部副部长李保东到纽约看望顾维钧先生遗孀严幼韵,转达国务委员杨洁篪和外交部长王毅对她110岁生日的祝贺,并介绍了国内和外交情况。李保东说,今年是联合国成立70周年,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顾老作为中国代表第一个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严老也是最早一批联合国中国籍职员,都为国家作出贡献,我们对此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