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前不久,我去薇娅的直播间拍了一个节目。我非常好奇,为什么在一个小小的直播间里,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而我却一无所知。于是,我去了她的直播间,一次在北京,一次在上海。我从来没有在微观世界里,看到过一个能量场是这样运转的。
这空间如此拥挤,有很多物品——衣服、包包、口红、面包、牛奶。但同时,我又感觉到房间里充满一种惊人的匮乏,所有的物品都是一样的,房间里看不到一种更具层次感的东西,只看到主播充满热情地描述着每一个产品。
巨大的热情背后,我看到的是不断重复。观看者蜂拥而来,买这个,买那个。我看到海量的信息在流转,众多的物品在流转,同时也看到了其中的单调性。
这种热情如此巨大,似乎又不可推敲。这种热情甚至让我非常疲惫,但深夜12点直播结束后,薇娅和她的团队还会继续分类,第二天重复做这些事情。
在阿里巴巴小基地的工作房里,所有墙壁都空空荡荡,杂乱的物品堆满了房间,每个人都用一套术语进行交流。那套术语,会让你觉得不知道该如何进入这个世界,你开始困惑,这个世界跟你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关系?然后你会按照过去接受的教育,批评这一切,觉得这是被物占据的世界。
但我也在这个世界里,看到很多“渴望”。
看薇娅和她的助手推销物品,已经变成很多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么多人需要陪伴,在喧扰的过程中又感到一种孤独,这种孤独是无声的。接着,你会发觉自己的热情无处安放,因为个体的日常热情不来自社区,不来自你的家庭,不来自你可改造的世界,所以你只能投靠一个消费的世界。在这个消费世界里,大家充分表达自己参与的热情,获得同伴的热情——建立亲密人际关系的热情。
这背后,当然是造就某种经济奇迹的巨大动力。如今的社会正在鼓励一套新的创业方式,需要你牺牲个人生活、情感,甚至是睡眠。整个社会像进入了一种谜团般的状态,其他丰富的需求变得不再重要,或者变得滞后,我们需要实现某一个目标后才能够去做什么。
这是过去几十年给我最强烈的印象。这一整套商业语言,鼓励我们继续往前寻找新的机会、新的可能。我非常喜欢波兰一个社会学家说的话:所有时髦的言辞都倾向于分享相同的命运——它们假装能说清的经验越多,它们自身就越发难以理解;它们排挤和取代的真理越多,它们就越快地成为无可置疑的信条。
那些做直播的年轻人给我展现了一个非常一致的成长背景。他们成长在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社会基本被碎片化信息、技术、消费所驱动。不管是技术还是消费,它们都天然排斥更多可能性,所有迟缓的东西都被慢慢过滤掉了,因为它们强调“我要,我现在就要”的即时满足。
所有人都在证明自我,通过消费和购买证明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但这个自我缺乏丰富的系统构成,缺乏对绵长历史的比较,这个自我变得单薄、脆弱,容易受伤、被击败。
所以,社会情绪如此摇摆,我们看到一个强调自我的社会,一个前所未有的盲从的世界。消费主义鼓励你购买,鼓励个人成长,但是我们看到很多创业者希望操纵大众,希望创造某种事件。
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风洞之中,一阵风吹来,所有人为之心神摇荡,风过之后又空空如也。
我们每个人都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挥洒热情,比如美团、阿里巴巴……但我们很少对身边的事情产生热情。这是因为周围世界趋于匮乏,我们缺失了对真正属于自己小范围世界的亲密感。
在薇娅的直播间,我与她聊天,常常惊叹于她的努力和高效。薇娅非常感谢购买者带给她的安慰和陪伴,但她每次讲自己的故事时,总会被购买者打断,因为对购买者而言,个人的叙事不重要,他们只想知道哪个东西最便宜。3年之后,薇娅慢慢放弃了讲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故事,慢慢进入一个更为直接的阶段——给你最便宜的东西。
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很多地方正在失去这些微小的对话能力,失去真正的沟通和真正的社群感,所以我们创造了一种孤立的个体和巨大平台之间的关系。个体对丰富生命的渴望被压抑着、沉睡着,只能找到一个单向的通道来缓解自己的抑郁和焦虑。但是如果不通过具体的方式来解决,而通过集体的方式来解决,就永远不会获得真正的解决,个体会陷入永远的抑郁之中。
但是,我又对个体内在的弹性充满信心。我们也希望自己可以变成关心周围世界、理解他人、关心艺术的人,追寻来自内心真诚的召唤和需要,而不再是某种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