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师从黄节:从直呼其名到真心服膺

2020-06-19 08:34毛本栋
文史博览·文史 2020年4期
关键词:吴宓诗教恩师

毛本栋

读《吴宓日记》(第三册,1925-1927,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3月版),对其中的一段记述印象深刻: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投昆明湖自尽后,“黄先生大悲泣,泪涔涔下。谓以彼意度之,则王先生之死,必为不忍见中国从古代传来之文化礼教道德精神,今日将全行澌灭,故而白戕其身”。吴宓口中的“黄先生”,即他的老师黄节。

黄节( 1873-1935),原名晦闻,子玉昆,号纯熙,广东顺德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的诗人、学者,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黄节以诗名世,与梁鼎芬、罗瘿公、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1917年,受聘为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专门讲授中国诗学。

印象中,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因是主“殉文化”说的,读了此段记述后方知,吴宓的老师黄节也是主“殉文化”说。黄节的担忧,颇契合陈寅恪的“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成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这种不限于一时一地的文化观念,几乎成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共识。然而,共识之外,也存他说,吴宓对王国维的死因就主“殉清室”说。

吴宓与陈寅恪是挚友,黄节与吴宓是师生,在看待王国维之死这件事上,吴宓却站在与挚友、恩师全然不同的立场,颇让人诧异。但这丝毫无损予他和陈、黄的关系,他和黄节之间的师生关系反而亲密异常。

吴宓与黄节之间,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那种师生关系,即在学校就读过程中所被动形成的师生关系,而是吴宓在充分了解黄节的诗教学说后的一种主动师从。也可以这样理解,是吴宓主动选择了以黄节为师,主动去接受黄节的诗教观的影响。

对于黄节的诗歌,当代作家黄裳(1919-2012)曾如是评价:“其最大的特色就是浓郁的家国之感。”这确为知人之论。后来,黄节对自己的诗教观也曾有一段表白:“乃使道德礼法,坏乱务尽,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繇。”这一观点,在他的《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中有更详细的论述。黄节认为国家由人组成,因此救国也要从救人开始,主张“以诗救世”。

据《吴宓日记》载,吴宓初次见到黄节是在1925年3月29日。当时,吴宓刚接受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委会主任一职,并努力着手筹备工作,而黄节其时在北大任教,故他们的第一次会面不过是属于吴宓礼节性的拜会。在当天的日记中,吴宓对黄节是直呼其名的。事实上,吴宓即使是在私密的日记中,对人的称呼也是极注重礼数的。如他少年时的老师姚华、王麟编,入读哈佛大学时的老师白璧德等,吴宓均恭敬地在他们名字后加一“师”字。而另有一些为吴宓所称赏的名士,如梁启超、王国维等,则往往在其名字后加上“先生”二字以示尊敬。因此,从吴宓对黄节的初次称呼来看,当时的吴宓对黄节的态度与对待一个普通相识之人并无二致,更谈不上师从。

正是这次本属礼节性的拜会,使吴宓对黄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在与黄节同在北京的几年时间里,吴宓经常主动去拜会黄节,与他谈诗,且服膺于他的文化理想与诗教观念。吴宓在日记里也开始承认“近日所作诗,皆学黄节”。

吴宓从少年时代起,就对传统儒家思想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亲近与认同,非常尊崇孔子。惊闻王国维自沉后的那番师生交谈,吴宓虽然内心并不赞同黄节的“殉文化”说,但是深深地感到用诗歌传达“礼教道德之精神是吾侪之责任”,更加坚定了对于固守儒家传统诗教观的信念。此后不久的中秋夜,吴宓在黄节家中写下了“名贤追侍钦师表”的诗句,第一次表达了师从黄节的愿望。

1929年11月6日的日记中,则第一次正式改称黄节为“黄晦闻师”。自此,黄、吴的师生关系日趋密切,师生情谊日渐深厚。以至1929年秋,吴宓热烈追求毛彦文而跟陈心一闹离婚的时候,年近六旬的恩师黄节痛心疾首,曾流着热泪加以劝阻。

从1925年到1929年的四年里,吴宓对黄节的称呼从“黄节”到“黄节先生”再到“黄晦闻师”的改变,其实也表明了吴宓对黄节诗教观的渐趋服膺。这是一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发自内心的赞同与偏爱。吴宓在之后的诗论中,也开始逐渐地显露出了黄节诗学观的印记:牢牢坚守着传统儒家的诗教理想,坚持以旧体诗作为诗歌创作的唯一形式,终生不曾改变。

1934年12月,吴宓发表了著名的《空轩诗话》。这部诗话强调了对中国传统儒家诗教理想的坚守,吴宓的此种诗学观确实与其师黄节如出一辙。

1934年的北平,已沦为危城,黄节在北大讲顾亭林(顾炎武)诗,不免有“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之感。同年11月,吴宓在东安市场旧书店购得《顾亭林诗集》木刻本。次年年初,吴宓至黄节处借讲义,黄节为他讲述顾亭林的事迹。吴宓在《空轩诗话》之十《黄节注顾亭林诗》中,较为详细地记叙了此事,并介绍了他受黄节影响而渎顾诗的经过,同时从诗教的层面,阐发了顾亭林诗的意义。

黄节认为诗的目的,在于以诗教挽救世道人心,维护道德礼法。时值外族入侵,中华民族岌岌可危,行将覆亡,在黄节的诗教观的影响下,吴宓开始有意识地读顾诗,从中汲取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力量。讵料,吴宓送还讲义时,黄节已病重不能相见,数日后即辞世,时维1935年1月24日。其后,黄节遗体归葬于广东白云山御书阁畔。

恩师殁后三日,吴宓即在《大公报》上发表《最近逝世之中国诗学宗师——黄节先生学述》一文,以致沉痛哀悼。该文从11个方面介绍了黄节的生平事迹,“惟愿国人略知黄先生之真面目真精神”。拳拳敬师之情溢于言表,深深师生情谊感人肺腑。

1937年7月16日,吴宓在日记中记:“昼寝。醒后,读《顾亭林诗集》。”即日起,连续近十天,他都在读顾诗。读诗,是自我带入的过程,也是揣摩角色的最好方式;读顾诗,则寄托了对恩师的一片哀思。7月22日,吴宓作《读顾亭林诗集》二首,附注日卢沟桥事变后,人心惶惶,“宓时在清华图书馆寻得山阳徐嘉详注《顾亭林先生诗》木刻本,细心阅读,并录其要点于宓藏之《顾亭林诗》,上写有黄师《讲义》之要点。至七月二十二日阅读完毕,遂作诗二首如上”。吴宓重读顾亭林诗集,诚然以卢沟桥事变为契机,实则起因于1934年秋黄节在北大讲顾诗。

黄节的后世之名不彰,远逊弟子吴宓。然今世之人知吴宓已鲜矣,何况黄节?辑此二人的旧事故实,借以铭记前辈学人之嘉言懿行和师生间的淳厚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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