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空夕阳

2020-06-19 08:51周裕锴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3期
关键词:禅院观照屏风

周裕锴

清磬闲云

僧家竟何事,扫地与焚香。清磬渡山翠,闲云来竹房。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忘。向晚禅堂掩,无人空夕阳。(崔峒《题崇福寺禅师院》,《中兴间气集》卷下)

崔峒,中唐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崔峒小传曰:“峒登进士第,为拾遗,入集贤为学士,后终州刺史,或云终玄武令。《文艺传》云:‘终右补阙。”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卷下评其诗曰:“崔拾遗文彩炳然,意思方雅,如‘清磬渡山翠,闲云来竹房,又‘流水声中视公事,寒山影里见人家,斯亦披沙拣金,往往见宝。”

诗题中的崇福寺,清人宋邦绥《才调集补注》卷九引《历代名画录》:“崇福寺,在上都,武后题额,有牛昭、王陀子画山水。”然而,唐代崇福寺名并非只有京兆长安一处,这首诗颔联写的是山中寺院的景色,不似京城通衢的佛寺,或许另有所指。从高仲武所引崔峒的两联诗来看,崇福寺更像他在任州刺史时“视公事”之余到“寒山影里”休閑的禅院。唐代诗人喜欢在暇时寻访寺院,所谓“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崔峒这首诗亦当作如是观。

在唐代,禅僧往往寄名律寺,别立禅院,如常建所游“破山寺后禅院”,便与此诗“崇福寺禅师院”相似。“扫地与焚香”是佛教徒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禅僧更是如此。“扫地”的意义除了保持禅院的清洁之外,还是一种“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心性修养的象征。而“焚香”则不仅为了礼佛,而且更主要是为了坐禅,焚香默坐,沉思冥想,从而万虑洗然。

“清磬渡山翠,闲云来竹房”二句,是这首诗的警策,颇为后人称赏。“渡”,一本作“度”。一阵清越的磬声,飞过苍翠的山峦,缥缈悠扬。钟与磬在唐诗中常常是烘托寺院气氛的典型音响,如常建诗“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题破山寺后禅院》),而这里的“清磬”之音与“山翠”之色相组合,磬声仿佛融入翠色,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渲染环境的幽静,更能唤起人们的方外之情。山间的一片白云飞来,在禅院的竹房周围缭绕,悠闲的白云正好跟悠闲的僧人形成志趣相投的伴侣关系。顺便说,“竹房”是禅家居住的简陋建筑,可从侧面证实此崇福寺并非京兆长安那武后题额的皇家寺院。这两句中的“渡”与“来”两个动词,将磬声和云影拟人化,而“清”和“闲”两个形容词,在描写物象的同时,也双关僧人的心态。

在这样的环境中,僧人自然会是“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忘”,身体和心灵都远离尘嚣,在每日焚香默坐的禅修中,心念不起,自性不动,完全忘记了岁月的流逝。一刻便是永恒,永恒便是一刻。

尾联“向晚禅堂掩,无人空夕阳”,营造出一个更为宁静空寂的境界,甚至连“清磬”也消歇,“闲云”也归休,禅堂关闭,庭院无人,一切空荡荡、静悄悄的,只留下夕阳的长影。诗人用“无人”和“空”两个词语描写禅院“向晚”的情景,这既是真实的写照,又蕴含着万法皆空的寓意。而“空夕阳”的意象语言,使得诗的结尾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韵味悠长。

浮云日闲

一入青山便爱山,无心更拟出人间。但看流水长年急,何似浮云竟日闲。(释智闲偈,《香严颂》之三十)

自晚唐开始,禅门出现了一些爱写诗偈的大师,如洞山良价、曹山本寂、香严智闲、乐普元安、南岳玄泰、龙牙居遁等等,都有不少偈颂传世。其中香严智闲最有代表性。智闲,青州人,沩山灵祐禅师法嗣,属南岳下四世。他抛瓦砾击竹出声而悟道,后开法于邓州香严寺。《新唐书·艺文志三》著录“智闲偈颂一卷二百余篇”,《景德传灯录》卷十一称他“有偈颂二百余首,随缘对机,不拘声律,诸方盛行”。日本金泽文库藏抄本《香严颂》七十五首,这首诗是其中第三十首。日本学者石井修道推测作者是龙牙居遁,衣川贤次则认为尚无否定智闲所作的确切材料,因而暂且归于智闲名下为宜。

《香严颂》的主题是歌颂山居乐道,无事无为,和《龙牙和尚偈颂》相类似。但是山居乐道实为晚唐禅门的普遍思潮,智闲以偈颂写此内容,不足为奇。《香严颂》虽然共七十五首,但其主旨并不复杂,所以尝鼎一脔,足知其味。

此诗头两句“一入青山便爱山,无心更拟出人间”,写出山居的快乐,把“青山”和“人间”作对比,一进入青山就爱上青山,再也不想回到人间。对于禅僧来说,青山不仅有迷人的风景,更可避开人间的各种烦恼和奔忙。

后两句“但看流水长年急,何似浮云竟日闲”,把“流水”和“浮云”作对比,分别用二者比喻“人间”和“青山”的两种生活态度。人间俗世的生活,如司马迁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年奔忙,不得停歇,如流水一般急急匆匆,奔流不息。而山居的生活,却不仅尽日与白云相伴,而且其心情也与白云一样悠闲。这就是寒山子诗所说:“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用“浮云”取代“白云”,以与“流水”相对仗。“浮云”在佛教典籍里,本来并不是一个褒义的形象,如《维摩诘经·方便品》:“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然而在此诗中,“浮云”的“浮”却不是强调其虚幻,而是突出其悠游闲散的状态。换句话说,“浮云”的“浮”是为了与“流水”的“流”相对照而选择的动态形容词,僧人爱的是飘浮在青山中的浮云,喜欢“云无心以出岫”的自然适意,而鄙视匆忙奔去人间的流水,讨厌“水离山而不还”的急促忙碌。

这首诗的风格朴素自然,似乎冲口而出,无意为诗,然而细分析其两组意象对比,特别是后两句对仗的象征意义,便可知其看似平实而别具匠心,非深于诗深于禅者不可道此。

最后要说明的是,金泽文库藏抄本“竟”字作“覓”,罗时进整理校记称:“覆勘抄本,似当为‘覺字。”衣川贤次据“覓”字旁训“ヒネムスニ”(日语“尽日”义)判断,当校作“尽”(见衣川贤次《禅宗思想与文献丛考》,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然而,“尽”字字形与抄本“覓”字相差太远,我认为应当校作“竟”,因为“竟日”义为“尽日”,符合日语旁训,而“竟”与“覓”字形相近,因此抄本“覓”字乃涉形近而误。《明觉禅师语录》卷中:“上堂:‘善财别后谁相访,楼阁门开竟日闲。”朱熹《再题吴公济风泉亭》:“华林翠涧响,风泉竟日闲。”例子甚多,皆可为证,今据以校改。

石上看山

草堂无物伴身闲,唯有屏风枕簟间。本向他山求得石,却于石上看他山。(僧无闷《寒林石屏》,《唐僧弘秀集》卷八)

唐诗僧无闷,生平不可考,《全唐诗》收他的诗二首,此为其一。寒林石屏,石屏风的一种。其石上纹路如水墨所画“寒林图”,切割而制为屏风,故号为“寒林石屏”。北宋文人刘敞有《寒林石屏风》诗曰:“屏风画山皆任假,寒林石屏自然者。苍纹绀脉乱交加,短树高枝自潇洒。”(《公是集》卷十八)大意是说,一般画屏上山水都是畫家假合而成,而寒林石屏却是出于自然造化,石头本身的纹理形成短树高枝的寒林景色,与人工无关。这就是对“寒林石屏”的形象描绘。

无闷这首诗,重点不在于描述石屏上酷肖寒林的风景,而在于探讨石与山之间的关系。“草堂无物伴身闲,唯有屏风枕簟间”,草堂,即茅屋。由此居处可知无闷是禅僧,过着“把茅盖头”的生活。这两句写禅僧的居室是如此简陋,身闲无事,然无物相伴,只有立在枕后的屏风可供观赏。屏是石制屏风,簟是竹制凉席,与草堂共同构成禅僧清苦的生活环境。然而,这石屏风却是珍稀之物,极有观赏价值,正可供禅僧作自由的观照冥想,有如后来禅院中的枯山水一般,尽可想象大海的波涛和海中的岛山。

这首诗精彩之处在后两句,“本向他山求得石,却于石上看他山”,石屏本来是从他山求得的石材制成,是他山的一部分,如同韩愈《石鼎联句》所谓“巧匠斫山骨”而得来,此时却从石屏的纹理中可看出他山的整体材质风貌,而且石屏的纹理本身又构成图画,展现出他山的寒林风景。因而,“却于石上看他山”,既是僧人观照冥想的过程,也是其观照冥想的结果。用“法眼”观照石屏,此石与他山就形成了这样几层富有禅意的关系:

首先是此与彼的关系,既称产石材之山为“他山”,则与之相对的概念就是“此石”。石屏在枕簟间,隐然意味为我所有,而他山在视野外,则与我无关。换句话说,“此石”象征“自者”,而“他山”象征“他者”。然而在观照过程中,自者与他者竟可互相容摄,互相转换。

其次是个别与全体的关系,他山可切为若干石屏,而若干石屏可组成他山。从他山中取一石屏,相当于遍大海味具于一滴;从石屏中看他山,相当于尝一滴水而知大海味。永嘉真觉大师《证道歌》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景德传灯录》卷三十)而在这首诗里,便是“一石普现一切山,一切他山一石摄”。

再次是小与大的关系,用华严法界海慧观照世界,不仅是“一为千万,千万为一”,而且也是“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苏辙《洞山文长老语录叙》)。求他山而得此石,这是大中见小;观石屏而见他山,这是小中见大。

最后是真与妄的关系,设若提供石材的他山为“真”,那么石上的他山寒林景色则是“妄”。进一步冥想,石屏上的“他山”,未必不可以“求得石”,而求得的石屏上又可看到“他山”,如此一来,石上有山,山上有石,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真妄互摄而至圆融,如“两镜互照,中置一灯,相互影入,交参无碍”(释宗密《华严经行愿品疏钞》卷一)。

当然,此石与他山的这几层关系,皆为理路分析的结果,无闷的诗本身简捷明快,并未如此啰嗦,也许只是表达了“见山只是山”的当下的禅经验罢了。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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